殺人理應死罪,即使是貴族,隨意殺死平民也要繳納一筆賠償金,或者進監獄,而凡爾納家族並不是貴族,也沒有和貴族聯姻,他們的姓氏由教會賜予。
社會是需要道理的,貴族維持大多數人的安穩,不受野獸、盜賊的侵害,因此具備收稅和部分情況下免死的特權。教會則代表了另一種如藤蔓般依附於前者卻又牽制前者的秩序,他們要爲平民發聲,就不能不忽視如此明顯的惡行。
比起天生的邪惡,虔信徒的墮落更讓人痛心。
儘管代理主教唐克雷心裡已經拿好了主意,但馬奇耶赫仍是特殊的,對他的處置不能是簡單的一死了之。
“長者,我認爲他已經失去理智了,謀殺那幾位年輕人的行爲其實並非出於他的本意,尋求異端的幫助也是一時衝動的緣故。而且這些事公佈出來也會有損教會聲譽,或許我們該想一個萬全的辦法來處理此事。”一位牧師站出來,他有着英俊的臉孔,神情比他旁邊的修士兄弟們都要鮮活、臉色紅潤健康。
唐克雷認得這位牧師,他進出凡爾納莊園比在場的任何人都多,平時很少和其他兄弟食用信衆好意送來的薰魚、雞蛋、南瓜,總是把自己的食物份額分出去——但那並不是出於好意。
這位牧師雖然沒有明說,但態度已經開始向唐克雷不願意看到的方向讓步了。
唐克雷的手握着教會內部用來淨化身心的戒鞭,用最溫和的語氣告誡道:“沃洛夫,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們說話,但也不止如此。聖典沒有阻止我們成家立業,卻並非鼓勵我們把世俗的部分帶進這扇門。”
教堂內寂靜一片,衆人的目光凝聚在沃洛夫牧師身上。
沃洛夫與凡爾納家族的親密關係衆人皆知,馬奇耶赫的女兒克麗緹小姐對他格外青睞,不過他平時總是表現出要維持獨身侍奉女神一輩子的樣子,其他人也不好懷疑他,今天代理主教開口,他們纔敢肯定自己的猜測沒有差錯。
沒有人說話,沃洛夫牧師卻好像感到一直有人在竊竊私語,他沒有做辯解,默默退下。只是他的腰背挺拔,神色不變,好像剛纔的提議全然沒有私心。
馬奇耶赫·凡爾納在回答過唐克雷後好像死了一樣對外界的活動無動於衷,看也不看沃洛夫一眼,甚至沒有提出要見家人一面。
他知道他的兒女、他的妻子現在都在莊園,受教會騎士的保護。
在更之前,知道自己的家人被教會從法師手上接回來後,馬奇耶赫就已經變得寡言少語了。之後除了唐克雷,他沒有迴應過任何人,
唐克雷不得不讓審判繼續:“你在等待什麼,我的老朋友。”
“什麼也沒有。”馬奇耶赫的嘴巴動了動,好像在咀嚼什麼,臉色則彷彿要咳嗽的樣子,其他人都等着他。馬奇耶赫停頓了一會兒再開口,嘴脣幾乎沒有啓合,聲音含糊不清:“神聖翼騎士團的掌旗官大人真的會來嗎?”
“我已經寫了信,他肯定會來。”
“嗯——”馬奇耶赫的頭逐漸低下,緩慢地屈膝,向女神的雕像跪下,唐克雷看不清他的臉。老人夢囈般地開口了:“你想要什麼?”
“我什麼也不想要,該是你做出選擇。”唐克雷耐心得很:“我知道你心有疑慮,但這裡沒有人會針對你們。我以女神的名義發誓,我們沒有發現有理由敵對凡爾納家族的人,也不存在什麼兇手。”
“呵呵......”老人笑得有氣無力。
“那些中毒的症狀未必是真的有人投毒,也有可能是‘過敏’。”一位學過醫術的謝頂修道士說:“這是一個在陶德醫學院被髮明的新名詞,指的是自然中存在的某種現象——一件尋常的東西,比如松木油、鱘魚、墨水、羽毛,正常人接觸他們是沒事的,但對此過敏的人就像觸碰了毒藥一樣,過敏就相當於——命中註定的毒藥。”他想不到怎麼描述,只能給出了一個籠統的概念。
聽到後面的時候,馬奇耶赫已經不笑了,他的身子伏了下去,臉幾乎平行於地面:“把我的屍體釘在十字架上吧,衣物也不必給我留,公開宣佈我的罪行,將我架在木堆上燒成灰......”
這已經是審判異端的做法了。
馬奇耶赫是在學習苦修士式的懺悔,還是自認爲異端了?
爲了解開這個疑問,神職者間的眼神交流一下子多了起來,細微的交流聲音撥動那些琴鍵似的長椅,教堂內頓時吵了好幾倍。
“安靜!”唐克雷甩了一記空鞭,鞭梢發出的清脆響聲讓教堂爲之一靜。
“特拉格瑪,去把燭臺都點起來,包括偏間的,空的給換上。”他吩咐道。
特拉格瑪恭敬的走到女神像前,捧起一根最潔白的蠟燭離開了人羣,邁着靜悄悄的步子走到僻靜的建築角落,將蠟燭傾斜,點燃燭臺上那些未燃起的蠟燭。
看到兄弟中最年輕也最富有同情心的一位離開,唐克雷繼續說:“這是一場災難,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如此,而如果我們按你說的做,就會讓事態醞釀得更加嚴重。面對災難,我們有很多對策,但我不想用在你身上。”
“或許你可以試着不那麼尊重我。”馬奇耶赫的聲音嘶啞,而且斷斷續續的,好像嘴裡含着什麼:“就說我死了兩個兒子...精神失常了,在死前受了魔鬼的誘惑...反正你們也是這麼想的吧?就都說出來吧,沒有什麼不真實的,人們會相信......”
唐克雷閉上眼睛,他知道馬奇耶赫是認真的。
“如你所願。”他睜開眼睛:“你還有什麼遺願嗎。”
“請神聖翼騎士團的那位大人...呃——...將我的家人帶走...帶到北方去.”馬奇耶赫的聲音越來越低,思考的時間也越來越久。他說話的聲音含糊。音調怪異,唐克雷要仔細分辨才能聽清:“讓他們帶走能帶走的,剩下的莊園捐給教會,那些...咳咳...那些藝術品,畫作全部燒掉,雕像砸毀,不要讓罪人的思想留下來,你要親自監督......”
“我保證。”唐克雷說。
馬奇耶赫跪伏在地上不動了,鮮血從他面部正下方的地板處向外蔓延。
除了代理主教唐克雷,其他神職人員或多或少受了驚嚇,很多人一起向後退了一小步。
之前那位學過醫術的修道士上前,小心翼翼地將老人的上半身軀幹扶起,讓他臉朝上躺下,血液正是從馬奇耶赫的口中流出的。
修道士以自己行醫的習慣掰開馬奇耶赫的下頜做檢查,只是看過一眼之後,他就驚慌地看向代理主教:“他的舌頭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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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黛拉·波爾真的沒有見到尤埃爾大師?”穆迪埃助教急切地問,其他助教大抵和他一樣,只有米爾伍德助教倒是冷靜得很,似乎早就清楚事情不會這麼順利。
“我很肯定她說沒有,之前我就說過!”哈斯塔將十指插進頭髮反覆撓搔——不是因爲癢,而是因爲煩躁。
他們問了他很多遍了,反反覆覆,換着法兒地問同一個問題。哈斯塔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五十分鐘的即興演講一樣累,儘管他沒做過演講。
沒辦法,剛剛史黛拉請客吃飯是他出來享受美食甜酒,那麼這會兒爲德爾塔本人分憂解難也是理所應當。
穆迪埃對米爾伍德助教說:“見鬼,我以爲尤埃爾大師在受她的招待,只是之前那次不願意見你們。這次是借她來向我們傳遞一些消息,順便和范特西法師交流一下。”
哈斯塔也生氣了,他氣勢洶洶地像只刺蝟:“那他爲什麼不親自過來?還讓史黛拉請我過去而不是請一位經驗豐富的助教?”
穆迪埃助教沒有正面迴應他的意思,只是憂愁地用鼻子出了一口氣。
“收拾好你的行禮,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了。”米爾伍德助教對哈斯塔說,這句話他已經通知過別的人了。
“瓦連斯京找回來了?”
“沒有。”考爾看了哈斯塔一眼:“我們不找了。”
“那他怎麼辦?”哈斯塔驚呆了,他記得在之前的調查中顯示,瓦連斯京很有可能在強盜騎士的手裡,如果沒有人去救他是真的會死。
“總有人趕不上隊伍,每次都有,不是單他一個。我們不可能一直等他。”穆迪埃叼着菸斗:“不要忘了我們到王都的計劃也是有時間限制的,如果等宴會結束了纔到,哼哼......”
“那我們總得等尤埃爾大師吧?有這個時間還足夠發起一次對瓦連斯京的救援。”哈斯塔努力勸說他們。
“我們相信大師的能力,他一定能自己趕上來的。”
【神特麼讓領隊趕上隊伍啊!】哈斯塔想起上午的事,沒有思索地說出了口:“你們想要趕緊離開是因爲神聖翼騎士團吧?”
助教們沉默下來,考爾助教暫時離開去問僕人要了五杯牛奶。於是場面從五個人尷尬地站在一起升級爲五個人尷尬地站在一起喝牛奶。
“謝謝。”米爾伍德對考爾道謝,然後來應付哈斯塔:“是有這個原因,但還有一點。”
“還有什麼?”
“還有你的酒該醒了。”考爾沒好氣地說,也就是精靈血裔可以這麼大膽地質問助教而不受到懲罰了。“回房間去吧,沒準恢復精神後你還能再冥想一會兒。”
【精靈的血讓我不會醉酒。】
哈斯塔還想再說,但德爾塔留存在記憶庫中的經驗告訴他這並非明智之舉,只得悻悻然地戴上帽子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