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絕之和中年男子翻翻滾滾,一直打到兩、三裡外,中年男子忽地翻了一個筋斗,連人帶木頭車落於地上。
中年男子大汗淋漓,胸口不斷起伏,抱拳道:“王兄神功驚人,在下使盡全力,也奈何王兄不得,佩服之至。”
適才一戰不過一頓飯光景,中年男子一共使出了二十二種犀利武功,或疾勁、或陰柔、或剛猛、或虛虛實實、或變化多端,招招快似迅雷,卻給王絕之輕描淡寫,?一化解,既不守、也不攻,盡得易學中的“動靜無常,剛柔無斷”的真義,中年男子使出了一千三百一十七招,竟還不能試出他的武功深淺來。
王絕之也不謙遜,拱手道:“承讓承認。孟孫先生的輕功之速,出手之快,冠蓋天下,在下今日有幸一見,真是大開眼界。”
這中年男子,正是石勒的軍師張賓!
張賓,字蓋孫,據說他有三項天下第一的絕技:智計第一、輕功第一,至於第三項第一究竟是什麼,卻是無一得知。但他的智計、輕功,都是人人得聞、人人畏懼。
六年前,石勒與劉聰麾下大將的徵東大將軍王彌不和,張賓潛入千軍萬馬,於帳中“偷”掉王彌部大將劉暾的腦袋,劉暾在睡夢之中,懵然就砍,當時亦無人知道是張賓所爲。
王彌失了大將,勢力大減。不久,王彌與晉國大將劉瑞大戰,兩軍相持不下。石勒正與陳午對陣,卻聽從張賓的計謀,棄守陣營,回兵相助王彌,斬殺劉端於戰陣中,從此王彌視石勒爲恩人。石勒遂請王彌到自己軍營慶功,王彌欣然前往,來到軍營後,石勒二話不說,一刀砍殺了王彌。
事後果然一如張賓所料,劉聰知此事,怒不可遏,派使者斥責石勒“擅殺公輔,有無君之心”,但是王彌死了之後,演變成無石勒不行,唯有加封石勒爲鎮東大將軍,督並、幽二州諸軍事,兼領幷州刺史。
從此張賓智計、輕功之名,傳遍了天下。石勒倚重張賓,展開奇計,建功無數,所向無敵,可以說沒有了張賓,就沒有了今日顯赫威名的石大將軍,從此石勒尊稱張賓“右侯”而不名。
像張賓這樣的重要人物,怎會悄然來到清河?他所圖的,必定是一件震驚當世的一等大事!
張賓從木頭車持出一隻酒葫蘆,兩個酒杯,把酒傾滿酒杯,酒香四溢,燻人欲醉,說道:“這是萬果山的猴兒酒,是年前駐軍萬果山,我從猴兒手上偷了三瓶,如今只剩下最後一瓶了。請王兄品評。”
他袍袖一揮,一杯酒平平穩穩朝王絕之飛來,不濺半滴,說道:“在下先飲爲敬。”舉起另外一杯,一飲而盡。
王絕之搖頭道:“抱歉,我從來酒不沾脣。”搖頭之際,內勁隨頭動而出,酒杯又再不濺半滴回到張賓的木頭車上。
張賓訝然道:“當今狂土,以王兄居首,你竟然酒不沾脣?”
王絕之笑道:“既然當今狂士,以我居首,我又何需效法世間俗士,佯瘋裝傻、買醉避世?”
張賓抱拳道:“不錯不錯,要用怪言怪行來引人注目,自許名士風流,便不是真名士了。正如大富之人,不必綬冠綢衣;大學問之人,不必誇誇言談,道理正是一般無二的。”
王絕之道:“正是正是,又正如絕色美女,不需庸脂俗物以許身,就是女扮男裝,也是一樣動人心魄,傾國傾城。”
張賓先一愕,繼而大笑,“王兄真是神通廣大,什麼也瞞不過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王絕之淡淡道:“也沒有什麼神通廣大的地方。不過華家兄弟捉走崔三小姐之時,我恰好在一旁見到而已。”
張賓道:“你既然見到我的人擄走了崔三小姐,卻爲何不相救於她?”
王絕之道:“此時清河方圓百里,盡佈滿你的高手眼線。他們擄走崔三小姐,豈能不出於你的授意?要我跟他們動手,我倒寧願跟你說一句算了。”
張賓頷首道:“華武、華力兄弟兩位粗魯武人,確實不值得閣下動上一根手指頭來跟他們交手。”
王絕之道:“也不一定。幸好先生御下有方,他們雖然粗魯,對崔三小姐尚算有禮。如果他們當時稍有無禮之舉動,我豈容他們活下去?”
張賓道:“既得王兄說情,我便立刻放下崔三小姐,又有何妨?只是想不到王兄一介狂士,竟也對美麗聞名的崔三小姐有護花之心,自古英雄愛美人,果然不虛!”
他捉走崔三小姐當作人質,自然也是不安着好心;無論如何,把美貌無雙的清河崔家三小姐當作人質,總是有利無害的買賣。只是王絕之既然開口,他與王絕之亦有千絲萬縷的瓜葛未了,這個人情卻不得不賣。
王絕之笑道:“護花之心,人皆有之,反倒是沒有此心纔是稀奇。崔三小姐偷溜出家,目的乃是找我,我可不能眼看她爲人所擄。”
張賓羽扇輕搖,呷着王絕之拔回之酒,狀甚優閒。他有話跟王絕之說,也知王絕之有話跟他說,自然不會搶先開口。
王絕之忽道:“先生智謀之高,佈局之妙,在下是由衷佩服的。只是在下有一事想不明白,盼請教先生。”
張賓道:“請說。”
王絕之道:“你和劉聰、劉曜於清河崔家會合,又知殺胡世家的王璞、謝天有心離間二人,在你心中,當然希望王璞、謝天之計成功,劉氏叔侄反目,如此石勒便可在漢國一軍獨大,勢挾天子了。”
張賓想不到王絕之說的居然是此事,而不入正題,心道:“這位琅琊狂人,倒真會兜圈子。”他不置可否,應道:“哦?”
王絕之又道:“你和十七名高手,嗯,我見過的有十七名,也許還不止十七名,伏在崔府外圍,監視所有人的一舉一動。五斗米教一夥妖人,目的不在劉聰、劉曜,你便放他們進來,與王璞、謝天火拚,同時削弱殺胡世家和五斗米教的實力。至於李雄派來的八名刺殺劉聰的殺手,卻給你悄悄幹掉,以免壞了你的大事。”
張賓道:“至於王兄,在下實在摸不透閣下的心思,說不得,只好派人阻攔你了。王兄武功卓絕,在下如非恃着人多,是萬萬攔阻不住你的。”
王絕之道:“所以當時我跟你說出此行非爲劉聰,更不會傷害劉聰半根毛髮,你便不再阻我?”
張賓道:“爲人臣者,竭力保護主上,正是應份之事。王兄快人一諾,說過不殺皇上便不殺,在下還有何擔心之處、有何理由不放王兄過去、莫說動起手來,以王兄的絕頂武功,在下縱是恃着人多,也無必勝把握,所以大家歡歡喜喜,和氣收場,豈不更妙?”說罷掀簾微笑。
王絕之淡淡一笑道:“你說爲人臣者,應該竭力保護主上,那麼石虎呢?石勒算不算是你的主人,他的從子算不算是你的主人?”
張賓臉色一變,頗爲難看,瞬間回覆如常,冷冷道:“你要‘請教’我的,就是這個問題?”
王絕之點頭道:“你明知直陰、鄭櫻桃三人設下毒計,意欲殺害石虎,你爲何竟然袖手不救?”
張賓淡淡道:“石虎不是我的主人。相反地,我正欲殺他!”
王絕之大吃一驚,說道:“你爲何要殺石虎?”
張賓道:“石虎暴虐無道,狼子野心,偏生武功高強,用兵勇猛,將軍帳中無人能及。此子不除,終成將軍心腹大患!”
王絕之恍然大悟道:“你要殺石虎,卻又怕石勒知悉,所以故意放直陰、方山進入崔府,借刀殺人?”
張賓嘆氣道:“不錯,可惜不知是石虎的命長,還是我的運氣短,鄭櫻桃臨陣放回石虎,無端又殺出了一個弓真,直陰終究殺他不成。”
他雖然不在崔府,對於崔府發生的種種事情,卻是瞭如指掌。
王絕之想了一想,緩緩道:“這等機密之事,你也告訴我,想必另有企圖,對不對?”
張賓道:“不錯,我此來見你的目的,就是求你一件事。”
王絕之隱隱猜到了所求何事,“什麼事?”
張賓一字一字地道:“請你爲我殺了石虎!”
王絕之仰天大笑,震得鳥驚蟲駭,樹杆晃動,樹葉簌簌落下,笑罷方道:“張賓,你明知石勒與我有血海深仇,還敢求我?”
張賓道:“你與將軍既有血海深仇,殺掉他的從子,不啻折他一臂,豈非更妙?”
王絕之目光如劍,凌厲射向張賓,“如果我要折石勒一臂,殺石虎不如殺你!”
張賓道:“剛纔一戰,如果你要殺我,爲何沒有下過一招殺手?”
王絕之道:“除了我見過的十七名高手之外,這附近,連你的五秘殺手也來了吧?如果剛纔我使出半招殺手,你有半分殺身之險,或是你振臂一呼,這二十二名高手的四十四條手臂、十六種兵刃,只怕都會朝我的身上招呼過來吧?”
張賓笑道:“王兄是琅琊狂土,如要殺我,別說是二十二名高手,便是兩百名、兩千名高手,恐怕也阻止不了王兄之心吧?”
王絕之佩服道:“孟孫先生人稱‘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果然知我心由。”
斂起神色,正容道:“殺我父親者,乃是石勒一人,與人無尤,我亦只要殺他一人。如果我要大肆報復,你、劉聰、劉曜、石虎,整個漢國的巨臂只怕將死上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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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絕之的父親王衍,的確是死在石勒之手。
王衍是晉朝太尉,位居一人之下,尊崇無比。永嘉五年,即是六年之前,石勒在寧平城決戰晉軍,用奇計、使奇兵,以騎兵緊圍晉軍,連箭發射,十萬多名晉軍不死於箭下,就是相踐如山、互跌而死,無一得以倖免,王衍則遭擄獲。
石勒傾慕於王衍的易學武功,親自爲他鬆開牛筋繩縛,當晚兩人談論了一整晚的武學,徹夜不眠。
兩人從武功說到當今時局,談起晉朝腐敗無能,王衍道:“我自幼潛修武學,不問世事,也不想當官。誰知天意偏偏逼我坐上官位,可是我從不獻策於朝廷,司馬氏之腐敗,亦與我無關。”
說得興起,他又道:“大將軍英雄蓋世,當今天敵,漢王劉聰卻是荒淫無道,蒼鷹豈能屈於麻雀之下?我勸將軍不如自立爲王,不當韓信,就當漢高祖。”
石勒揪然變色,說道:“你從小當官,一直當到位極大臣的太尉,名揚四海,竟說從來不想做官?令得天下大亂的人,正是閣下!”
王衍知說錯了話。他以清淡聞名,辯才無礙,然而石勒不容他反駁,徑自道:“我敬佩你的易學武功,一身修爲絲毫不易,我便給你一個機會。只需你在我的刀下走滿一百招,我便放你生路,絕不食言!”
那一戰下來,石勒終於在第九十七招,以寶刀將王衍分成三截。從無敵手、自詡武功天下第一的王衍,竟然接不了石勒的一百招!
張賓翹起大姆指,讚道:“王兄恩怨分明,果真是好英雄、真絕才。”
王絕之道:“你讚我也沒有用。這淌渾水,與我無關,我可絕不會爲你殺掉石虎。”
張賓微笑道:“我有一撒手鐗,你不會不答應我的。”看他的樣子,似乎胸有成竹。
王絕之搖頭道:“沒有什麼可以求得我。我一不怕死,二無慾得之物,三在世間並無牽掛之人,無論你威逼、利誘、扣押人質,都無法令我做出不願做的事來。”
張賓道:“但我可以令大將軍與你單獨一戰!”
王絕之失聲道:“你說什麼?”
張賓道:“你自從武功大成之後,一直千方百計極欲與大將軍一戰,以雪父仇,對不對?”
王絕之道:“平心而論,先父禍國殃民,也存有取死之道,換作我是石勒,一樣要殺他!只是爲人子者,父仇不能不報,石勒既以公平一戰殺我父親,我亦得在武功上殺他,方纔符合江湖道義。”
張賓橫搖羽扇,說道:“大將軍不會跟你決鬥的。此刻他擁兵逾十萬,身系中原之安危,焉會使出庶民之刀,跟你逞那匹夫之勇,血濺五步?”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向他下了三次戰書,他都不肯回覆。最後一次,我罵他是懦夫王八蛋,他也不應。”
張賓悠然道:“自古行軍,即有罵戰之法,誘使敵人沉不注氣,貿然出兵,自己便可一舉制敵。別說罵大將軍是懦夫王八蛋,就是他的祖宗十八代,也給敵人操了不知多少次,他還不是一笑置之?你這激將法,對於大將軍來說,可不管用啊!”
王絕之也承認道:“石勒戰勳蓋世,當今無人能比,後世史書不管對他的褒貶如何,絕不能不承認他是一位絕世英雄。我罵他是懦夫王八蛋,他自然不必理會。”
張賓道:“但是世間還有一個人可以令大將軍應允跟你一戰。”
王絕之道:“就是你?”
張賓道:“不錯!大將軍對我言聽計從,人人皆知……便是對着漢王,大將軍也絕沒有這般聽話。”
王絕之道:“你說得半點沒錯……是不是我殺了石虎,你要安排大將軍與我一戰?”
張賓道:“不錯!”
王絕之盯着他,“你倒不怕我殺了石勒?”
張賓大笑道:“大將軍縱橫當世,所向無敵,與你交手,你必死無疑,哪能傷得了他半根毛髮?”
王絕之冷笑道:“所向無敵,好大的口氣!剛纔你跟我交手,卻是試探我的武功深淺來着了?”
張賓道:“我不是怕你打得過大將軍,而是怕你連石虎也殺不了。試過你的武功後,我才放下心來,始能向你提出這筆交易。”
王絕之道:“你考較過我的功夫,認爲我勝得過石虎,和勝不過石勒?”
張賓道:“不錯。”
王絕之道:“我既然勝不過石勒,爲何還要答應你的條件,爲你殺掉石虎,然後再給石勒殺掉?”
張賓悠悠道:“第一,你未必盡信我的話,更何況,適才你與我交手亦沒有盡展武功,想必以爲我亦沒有探情你的武功底細。第二,父仇不共戴天,此仇不容你不去報。第三,因爲你是琅琊狂人,你要找人打架的時候,明知會輸會死,也是要做的!”
王絕之道:“‘機不虛發,算無遺策’,果非虛傳。”
仰天長嘯,嘯聲雄壯激昂,令人心神激盪,嘯罷方道:“君子有一言!”
張賓道:“駟馬難追!”揮掌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