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漢人胡人,誰也不得不承認,石勒實在是一位大英雄。
他是一名羯胡,從小死了父親,與母親相依爲命。本來,他不過是一名尋常的羯胡農夫,幾乎註定了一生窮苦悲慘的命運。可是,在二十一歲那年,石勒因爲一段奇遇,使他成爲驚天動地的一代英雄。
那一年,石勒無意間遇上一名叫汲桑的羯胡高手,並拜了汲桑爲師。汲桑麾下有數百人馬,專殺漢人的貪官污吏。
石勒天賦異稟,不出三年,武功已然青出於藍,與平昌公司馬模在鄴一戰,單人匹馬力敵二萬兵馬,擊倒司馬模身邊的七名高手,渾身浴血,仍能生斃司馬模于軍中。這一戰震駭天下,自此之後人人聞“石勒”之名而色變。
汲桑死後,石勒接收其部衆,歸降匈奴人劉淵,成爲劉淵麾下的第一名大將。劉淵所以能夠在北方稱帝,石勒居功至偉。
石勒除了勇武無雙,行軍打仗之術,亦是舉世無雙,他與晉軍決戰,百戰百勝,晉朝北方八州,石勒一人攻下其中之七,寧平一戰,殺敵十數萬人,盡殲晉軍主力。
今年長安一役,雖沒有參與,可是中山王得以攻陷晉京,生擒晉王,還是多虧石勒先前奠定的基礎。
長安攻陷,普天同慶,石勒不到長安見中山王,不到平陽見皇帝,卻來清河干甚麼?
路並不寬,卻站滿了人,人人都想一睹石大將軍的風采。
終於來了,大家聽見馬蹄聲踢達達響起,急如暴雨,遠遠看見一面旗幟,大大書着“石”字,馬如龍,馬如風,來得好快,轉眼便至。
來者一共有四十餘騎,馬上健兒,個個精壯如虎,只除了一名少年,樣貌姣好,更勝紅妝美女,令人看之心動,幾乎忘了他是男兒之身。
穿着將軍甲冑的,卻是一名二十七、八歲的青年,高鼻深目、滿臉虯髯,一看便知是羯族胡人。
弓真心下奇怪:石勒成名多年,縱是駐顏有術,看起來也絕不會如此年輕。
他這樣想,前面的人已說了出來,“他便是石勒?恁地如此年輕!”
另一人答道:“老兄,你可錯了,他不是石勒,而是石勒的從子石虎!”
前面那人笑罵:“他奶奶的,老子巴巴的來看石勒,誰知‘石大將軍’不來,居然只來個石小將軍,身分差天共地,真是掃興!”
另一人道:“老兄,你這又錯了。石虎非但是石勒的從子,更是他麾下的七大將軍之首,武功絕頂,並不在乃父之下;兼之更是勇猛絕倫,石勒的勝仗,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你說厲不厲害?”
前面那人咋舌道:“厲害,厲害。”
弓真聽見那人如此褒獎石虎,不禁多望了他數眼,只見他雙目炯炯懾人,氣勢旺盛,神態威武之極,心想:那人說得非虛,石虎確是一名人物!
不到片刻,石虎一行已然超過衆人,逸走無蹤。
史遷世催促弓真道:“熱鬧看完了,快點走吧。”忽地指着弓真腰間,問道:“這是甚麼?是你剛剛從包袱裡找出來的?”
弓真點頭,他的腰帶間卻是多出了一根竹條,仿似小孩子的玩意。
史遷世失笑道:“你莫非想憑着這竹割舌頭?它的邊緣雖磨薄了,還是粗糙不平,用來切斷舌頭,恐怕痛的暈倒哩!”
弓真脹紅着臉,答不出話來。
卻聽得有人大叫:“大家快來,招婿館死了許多人呀!”
弓真不加細想,立刻隨着衆人,一起跑回招婿館。
史遷世捉也捉不住他。此刻身前身後全是人頭涌涌,輕功無法可施,要追也追不上,心下大急,只得展開小巧騰挪功夫,閃上前去,偏偏他的輕身功夫不大靈光,比常人也快不了許多。
到了招婿館,見到地上躺着十數名屍體,都是留在大廳吃飯的胡人。
一名中年人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這名中年人正是崔家的二叔崔相,是崔府的總管,府中大小事務均歸他他管。
家丁稟道:“五個廳加起來,一共死了十八人,都是胡人。”
在此亂世,死人沒啥大不了。可是同時死了十八個人,而且死人的地方是在北方第一大家崔府,這就不免令人感到事非尋常了。誰人敢來崔家撒野!
史遷世目光搜索,發現了弓真,正興興頭頭,混在人衆看熱鬧。但他無法拉走弓真,因爲盧播和田麒麟亦在廳內。
史遷世暗暗吃驚:他們怎麼又回到了招婿館?莫非,楊泰和張元已遭了他們的毒手?楊泰號稱掌、劍、暗器三絕,武功極高,張大師方纔放心把兒子交到他的手上。照說他就是不敵盧、田二人的夾攻,也絕不至於一時三刻之內落敗,那麼,這盧,田二人和楊泰一戰誰勝誰敗,他們又是如何回到這兒的呢?
卻聽得崔相問道:“有沒有活口留下?”
家了答道:“有。當時有四個人在廳內,目睹兇手殺人的經過。”
在場四名漢人的說法均是一樣的??
殺人者一共三個人,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到面目。他們衝進大廳,爲首一人大聲喊道:“漢人別動,我們要殺的只是胡人,與你們無關!”,他們殺人好快,猶如斬瓜切菜,不消片刻,所有胡人便已屍橫就地。
崔相瞳孔收縮,他已經猜到殺人者的身分了。正因爲猜中了,他的眼神纔會露出這樣恐懼的神色。他再問道:“他們殺人時,有沒有表露身份?”
四名漢人相互對望,遲疑着,不知該不該說出來。其中一人大着膽子,終於道:“他們臨走時,拋下一句話:‘我們是殺胡世家的人,你們告訴崔……若然他把女兒嫁給了胡人,將跟這些臭胡人一般下場!’”
他口中的“崔……”正是崔家的家長崔桓。身在崔家,沒有人膽敢如此無禮,直呼家長的名字。
在場諸人,人人聽見“殺胡世家”這四字,均是屏息靜氣,連一根針落在地上也可以聽見,心中恍然:果然是殺胡世家!
一人問道:“那三人使的是甚麼兵刃?”卻是田麒麟。
四名漢人很快便答得上來,“一個使刀,一個使棍,爲首那人卻是一雙肉掌,但其餘兩人加起來,也不及他一個殺得人多。”
盧播解開一名死者衣衫,只是傷口全無傷痕,伸掌輕輕一按,整個胸口嘩啦嘩啦,塌陷下去,不見了大半片。
盧播變色道:“‘表無奇狀,裡壞死些’,是不露形陰掌!”
田麒麟也是面色一變,“是殺胡十七友的直明?”
盧播緩緩道:“確實是他。這一掌火候內蘊,外表毫無異狀,而腑臟卻碎裂成粉,普天之下,除了直陰之外,還有誰使得出這一掌?”
崔相面色鐵青,極是難看。盧播拍拍他的肩頭,說道:“崔二怕不用擔心。殺胡世家只殺胡人,不殺漢人。三小姐既非嫁給胡人,又何有懼殺胡世家之理?”
一把洪亮的聲音道:“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
崔相一見此人,滿面堆笑且上前迎道:“原來是石大將軍和鄭大爺,崔相有失遠迎,萬請恕罪。”
來者正是石虎。他身旁的卻是那名美如女子的少年,那少年脫下戎服,換上一身大紅羅綺,顏色之豔,只怕連女子也不敢穿上。他不以高冠蓋頭,卻以一副綴以金剛石的步搖覆首束髮。耳垂再穿一對通體碧綠的蝙蝠當珥,走路時噹噹作響,煞是好聽。
崔相識得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美少年是石虎麾下的大紅人鄭櫻桃。據說他出身卑微,本來是名伶人,後來被石虎賞識,收歸營下,成爲石虎的頭號親信。
鄭櫻桃道:“大將軍問你,是誰殺了這些胡人的?你怎麼不答?”
他說話陰聲細氣,極難聽得清楚,同時卻又咄咄逼人,雖是對着富甲北方的清河崔家的二老爺,口氣也像主人喝令奴僕,完全不留情面。
崔相心裡暗罵:“孤假虎威!”但仍恭敬道:“啓稟大將軍,殺掉這些胡人的是殺胡世家。”
石虎道:“是直明親自下的手。看來,他還帶了一刀一棍來。”
鄭櫻桃問道:“是殺豹刀、樺木棍?”他跟石虎說話時,口氣頓然一變,變得又溫柔,又婉轉,仿似新婚的妻子跟丈夫的枕畔軟語。
石虎點頭道:“你猜得對,正是他們。”
盧播心下駭然:“這人的目光好犀利,遠遠一眼,便看出是直明下的手。這三、四年來,石虎的名字威震河北,聞者喪膽,果然有其門道。”
卻聽得石虎又問道:“一共死了多少人?”
崔相道:“共死了十八人。”
鄭櫻桃補充了一句:“聽說其中六名是羯人。”
因石虎是羯人,所以他特別補了這句。
石虎根本沒有理會崔相的回答,退自走到盧播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數眼,說道:“你是盧播?”語氣極不客氣。
盧播在石虎凌厲的眼光瞧得氣勢全失,低頭道:“是。”
石虎道:“這位想必是你的死黨田麒麟了。”卻連看也沒有看上田麒麟一眼。
田麒麟出道以來,幾時受過這等無禮說話,忍住怒氣道:“我就是田麒麟。你找我們有事?”
如果說話的不是成名赫赫的石大將軍,他早就拔劍殺人了。
石虎道:“你們兩個,誰死?”伸出食指,分別向盧、田二人指了一指。
二人面上變色,田麒麟按捺不住,怒道:“你這話是甚麼意思?”
鄭櫻桃道:“大將軍的意思,是你們兩人之中,必須要死一人,他知你們兄弟感情深厚,所以給你們一個機會,讓你們私下商量由誰去死。”
盧播強裝鎮靜:“大將軍,我們與你無冤無仇,爲何你竟要置我們於死地?”
鄭櫻桃道:“以你們的身份,還沒資格問大將軍‘爲甚麼’這三個字。”
田麒麟出生以來,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叫道:“你這臭羯胡,讓公子先把你殺掉!”拔劍出鞘,劍花撒向石虎胸前七處要害。
崔家此次講明是比武招親,是以在場諸人人人會武,見到這一劍,心中均起讚歎:“田麒麟兇狠霸道,果然有其真才實學。這一劍凌厲霸道,深得劍法真粹,看來他已得到祖逖劍法的真傳。換了是我,遇上這一劍,必死無疑。”
衆人想到這裡,忽然感到勁風撲面,一道虎嘯也似的刀聲破空而至。嗡嗡震耳,幾蓬暖暖的液體濺到臉上身上,伸手一摸,竟是鮮血。
瞬息間,大廳不住響起痛苦慘號的聲音,如同鬼域,十多人躺在血泊之中,慘聲呼痛,他們的身體竟均被腰砍成兩截!
這些人肺臟流了一地,一時卻未得死,有的在地上呻吟打滾,有的則手指力抓地磚泄痛,抓得指頭也出血來。
田麒麟赫然也在其中,叫道:“石虎,你好狠,殺了我!殺了我吧!”
石虎只出了一刀,破斷了田麒麟的劍,破斷了田麒麟的人,砍斷了這十多人的肚腹,這一刀之威之辣,是何等驚人!
大廳諸人心裡嚇得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石虎打橫送出佩刀,那是一柄五尺有餘的長刀,如非他這樣的羯胡大漢,如何使得動這柄幾乎長可及人的長刀?鄭櫻桃接過長刀,挈出一塊潔白的手帕,仔細抹乾了刀鋒血污後,插回石虎腰間刀鞘。
盧播嚇得面青脣白,顫聲道:“石虎,你……”
石虎道:“放心。我說過只殺你們兩人中的一人,可不食言的。”頓了一頓,又道:“不過如果你要爲老友報仇,我亦是樂於奉陪。你來不來?”
盧播道:“不……不……”牙關格格打戰。
鄭櫻桃道:“還不快滾!”
盧播如獲大赦,連忙逃出招婿館,落荒而逃。
石虎哈哈大笑,大聲道:“直陰,你殺我十八名胡人,我便殺回你十八名漢人,看看是你能殺得多,還是我能殺得多!”聲音遠遠傳了開去,有心讓附近所有人聽見。
崔相心想:我初時以爲田麒麟和其餘十七人不知那裡得罪了這魔星,致令死於非命。誰知他殺掉十八名漢人只爲報復殺胡世家殺了十八名胡人,田麒麟固然是死有餘辜,可是其他的人可死得太無辜了。
在場差不多所有都是漢人,聽見石虎一番話,心頭惴惴。中原多難,爲這等嗜殺胡人所統治,從此漢人難以安寢!
這時給砍成兩截的十八人還未死去,弓真目睹他們痛苦的樣子,心中不忍,拔出身旁一名青年的佩刀。那名青年由於驚嚇過度,竟全然不覺。
弓真走上前,一刀劈在田麒麟的咽喉。
田麒麟喉頭“格格”兩聲,臉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就此斷氣。
弓真移步,在大廳繞了一個圈子,把受傷漢人?一砍死。
他這番行動,場中任何人也料想不到。史遷世想要阻止,然而相距太遠,更因石虎在場,那裡敢出一下聲,移動一下身體?只急得猛流汗,心想:這少年恁地魯莽,剛纔差點給田麒麟殺死,怎地如今又重蹈覆轍,犯上同樣的錯來?
石虎也不阻攔,只是看着弓真,眼睛露出笑意。待得弓真把十八人殺死,忽然道:“氐人少年,你叫甚麼名字?”
弓真道:“我叫弓真。”
石虎道:“你爲甚麼殺掉他們。”
弓真道:“他們反正是必死的了,與其留在世上多痛苦一會,不如一刀了結,免得他們在世上多添痛苦。”
石虎道:“你的心腸倒是好得緊。”陡地厲聲道:“我要殺的人,你偏偏插手,難道你不怕死?”
他這一番厲聲說話,嚇得人人心頭一震,雖然明知不是對着自己說話,卻都害怕得心頭直要從口裡跳出來,均想:這氐人小子忒大的膽子,竟敢惹上這殺人王,他的小命只怕不能多保一刻。
弓真道:“怕,我怕死。”
石虎道:“你怕死,卻敢管我的閒事?”
弓真道:“我怕死,但我覺得非做不可的事,還是非做不可的。”
石虎臉色一沉,史遷世的心也沉了下去。
誰知石虎卻鼓掌道:“說得好!我們喝酒去。”
弓真愕然道:“你不是要殺我嗎?”
石虎大笑道:“這裡所有人當中,只有你還像個人,有這個膽子,跟我頂撞說話。我不找你喝酒,卻找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