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一陽朗聲道:“石虎,你已遭我們團團包圍,速速將迷豪放下,倒還可以考慮饒你不死,否則萬箭穿心,後果自負!”他知道對方四人中,以石虎爲首,是以對他說話。
他此言並非恫嚇,此刻在牆頭、兩邊巷口,少說也有三、五百名弓箭手,他們手中的強弩已拉開滿弦,箭頭瞄準四人,石虎等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躲開漫天箭雨的射擊,就算他們擊倒所有弓箭手,但團團圍住這裡的羌兵還不知有多少,這一仗,石虎連一分的勝算也沒有。
他這話說得甚妙,武都一陽無言以對,王絕之卻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石虎一手抓住迷小劍,一手抓住英絕的無頭屍身,雙臂一分,便把英絕的爪扯出了迷小劍的大腿,鷹爪彎曲如鉤,深入腿肉,卻沒有帶出半條肉來。
這一手巧勁使得輕描淡寫,看似平凡,王絕之是識貨之人,拍掌叫道:“好功夫!”
石虎拋開英絕的屍身,瞅了迷小劍一眼,皺眉道:“從父吩咐我必須把這小子活生生帶到他的跟前,如今他卻半死不活的,似乎再也捱不了一時半刻,看來只好耗掉一些內力,先保住他的命才成。”
他盤膝而坐,一掌按住迷小劍頭頂的靈臺穴,另一掌按住迷小劍背心得風府穴,“姚刺史,我要以內力保住你前任主子的命,你可得爲我護法,免得這羣不識好歹的蕪人上前騷擾,害死迷小劍不打緊,害我被從父斥罵,那可就不行了。”
衆人聽見石虎此言,懼感震驚,此人忒也膽大妄爲,囂張到了極點,在敵人重重包圍之下,竟然要以內力爲迷小劍延命,簡直視在場所有羌人、弓箭如無物。然而石虎要相助的人正是迷豪,衆人哪裡敢吭上半句,阻止半分?
姚弋仲忽道:“慢着!石虎,先前石勒要我們殺了迷小劍取得他的人頭,此刻你卻要救迷小劍的性命,究竟哪句纔是真話?”
“我從父改變了主意。現在他想見一位活生生的羌人黨酋豪,跟迷小劍談上一會兒話。一個人頭,無論保存得多好,恐怕連說一句話,也是不可能的吧。”
姚弋仲道:“石勒要跟迷小劍說多少話,這我不管,只是我若沒有取得迷小劍的人頭,就得不到他先前承諾我的東西,石虎將軍,你倒說我該如何做?”
石蔥冷笑道:“只怨你剛纔武功不濟,辦事不力,無法殺了迷小劍,否則此時業已大功告成,就算大將軍改變主意,派大哥來救迷小劍,也來不及了。”
石虎雖然對他多加譏諷,但他一向畏懼石虎,是以依然尊稱石虎大哥。
姚弋仲盯着石蔥,目光帶着不屑,“我想你該弄清楚兩件事。”
石蔥問道:“哪兩件事?”
“第一,我雖沒本事殺掉石虎、劉琨和你三人,可是要殺迷小劍,只怕你們三人合力,也未必保護得了他。”
石蔥道:“哼,迷小劍死了,你也豈不是要死!”
迷小劍死了,羌人必定發狂進攻,他們四人一個也活不了!
姚弋仲冷冷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你認爲我怕不怕死?”
武都一陽見姚弋仲此話,連忙道:“刺史,別逞一時意氣,迷豪對待羌人恩重如山,千萬殺不得!”
他熟知姚弋仲的性格,也不以死相脅,因爲姚弋仲是名悍不畏死的人物。
的確,赤亭羌的酋豪姚弋仲即使是名叛徒,或是詭計多端的陰謀者,也絕沒有人認爲他是一個怕死的懦夫!
石蔥不甘示弱道:“你說了一件事,那第二件事情呢?”
姚弋仲冷道:“第二,就算我殺不了迷小劍,要取你的性命,可是易如反掌。”
石蔥嗤鼻道:“哈哈,易如反掌?你倒不妨試試看。別人怕你,我石蔥可不怕你。”
石虎喝道:“石蔥,住口!”
石蔥立刻閉上嘴巴,盯着姚弋仲的目光裡,充滿了挑戰。
石虎對着姚弋仲朗聲道:“刺史請放一百二十萬個心。如果沒有你的鼎力相助,我也擒不着迷小劍。我石虎代從父向你保證,我把迷小劍帶離天水後,便立刻退兵,並支持你在西羌之地,成立羌人之國,絕不食言!”
武都一陽和零霸這才明白,爲何心高氣傲的姚弋仲會應承石勒背叛迷小劍了。
姚弋仲加入羌人黨,是欲成立羌人之國,這番石勒便是許了姚弋仲立國,而且,就算羌人黨就是成功立國,姚弋仲只不過是個功臣,但如今姚弋仲卻可成爲開國君主,這是何等的誘惑!
石虎故意把這話大聲說出來,正是爲了瓦解羌人黨的軍心??他帶迷小劍出城,衆人就可以活命,還有多少人再有鬥心拚死搏殺他?
王絕之疑惑萬分:石勒花了許多功夫阻止迷小劍成立羌人之國,如今他卻支持姚弋仲立國,豈非自相矛盾?
石勒這麼做究竟是何道理?
武都一陽和零霸卻是心下忐忑:果然是妙計!石勒縱然把羌人黨盡數殺光,也不過殺了十三萬人,西陲的羌人少說也有三、四百萬,滅了一個羌人黨,說不定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倒不如支持姚弋仲成立一個羌人之國以做緩衝,讓我們羌人自相殘殺,他反而可以高枕無憂,把攻打我們的兵力調回南方,全力撲殺江左的司馬氏,就算日後姚弋仲的赤亭羌再反他,石勒也可應付得了。
王絕之想不通石勒的用意,而武部一陽和零霸一想便知,倒非他們比王絕之更聰明,只是他們日夕在政事、軍事間打滾鑽營,日思夜想的就是這等縱橫聯合、詭橘奸詐之事,而王絕之卻是一介狂士,在江湖閒雲野鶴,想及的自然差了一籌。
姚弋仲點頭道:“你這樣說還差不多。好,石虎,我便信你一次。”
石虎轉頭對劉琨道:“劉司空,我向你保證,一個月之內,我從父必將幷州歸還於你,今後半年不加相襲。當然,你我身爲敵國,遲早必得消滅對方,因此半年之後,我會不會把幷州奪回,並把你殺掉,那就很難說了。”
劉琨含笑道:“說不定是我把你殺掉,收復整個中原呢。”
石虎搖頭道:“憑你?只怕還沒這個能耐。”
他自恃甚高,劉琨雖然是他的恩人兼戰友,說話也不留半分情面,尤其在這等關係羯人面子的對話,更不能在氣勢上落了半點下風。
劉琨聞言默然半晌,才道:“我的確不是石勒的對手,就算是你,我也未必鬥得過。只是天下漢人何其多,如果漢人聯合起來,便是胡人滅種之時。”
石虎嗤道:“別作夢了,漢人分崩離析,各自爲政,能聯合起來嗎?你的結義兄弟祖逖籠絡江右連環塢也有七、八年,和玫可有睬過他半句?如果和玫早跟祖逖聯手,七個月前的秦嶺一戰,戰敗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他,淮河兩岸只怕早已回到司馬氏的手中了。”
劉琨無法反駁他的話,長嘆道:“石虎,你說得對,你贏了。”
石虎道:“武都一陽,如果你想要迷小劍快點死的話,就叫手下放箭吧。”說罷,也不理武都一陽的回答,逕自把真氣輸送迷小劍體內。
此時,四周一片死寂,誰都不敢輕舉妄動,生怕因此讓石虎的真氣走岔,連累了迷小劍的性命。
過沒多久,迷小劍的呼吸漸漸粗重,石虎累得滿頭大汗,收掌後撤。
以他的武功,就算跟一等一的高手決鬥三、五百招,也不會累成如此,可以想見迷小劍傷勢之重。
王絕之忍不住插口道:“迷小劍除了需要內力之外,更需要的是食物和一位大夫。”
武都一陽會意,可是現在天水城中哪有食物?不過他倒是一位多傷成醫的大夫,說道:“石虎,准許我上前查看迷豪的傷勢,成不成?”
石虎點點頭,“我正想請武都酋一看。”
武都一陽上前檢視迷小劍的傷口。
脈搏,再掀起眼皮細細查看,臉上神色越來越沉,終於眼角沁着淚水,哽咽道:“迷豪……”
衆人看見武都一陽的樣子,心知不妙,很多人禁不住失聲哭了出來。
石虎微嘆道:“迷小劍斷臂本來是皮肉之傷,只需及時止血,丟不了性命的。可是他多日未曾進食,身體虛弱到了極點,接着又被各位爭來奪去,到了這個地步,生機差不多完全斷絕,我只能以內力暫時護住他的心脈而已,再過一會兒,他還是會死的。”
武都一陽忽然後退五步,生怕石虎捉住他做爲人質。他拭乾淚水,大聲道:“石虎,迷豪既死,你亦不能活命,預備爲迷豪殉葬吧!”
他正待下令放箭,石虎冷冷道:“此刻迷小劍還有一絲生機,如果你不快點讓路,讓我去找大夫,迷小劍便真的沒救了。”
武都一陽道:“石虎,你想以此話脫身,卻騙得誰來?迷豪的傷勢已然回天乏術,就算是醫神來到,也未必有十足把握能治好,何況是你找的區區大夫?”
更何況,醫神雖有起死人、活白骨的扁鵲手段,然而殺他父親的正是迷小劍的大伯、迷唐種前酋豪迷國,醫神很不得把迷唐種人殺光殺絕才甘心,就算他在天水,也是萬萬不肯爲迷小劍治傷!
石虎道:“除了醫神,還有一個人能治得了迷小劍的傷。”
武都一陽冷笑一聲,“石虎,別吹牛了,世上若還有可以醫治迷豪傷之人,我就向你磕一百個,不,一萬個響頭!”
石虎道:“武都酋,你莫非忘了我從父的麾下有一位叫佛圖澄的神僧?”
人人均知石勒軍中有一名叫佛圖澄的大和尚,法力通神,傳聞說得玄之又玄,簡直把他當成神仙。雖然沒有人見過佛圖澄治病,可是說他的醫術堪比醫神,卻是沒有人不敢不信。
石虎不理衆人,退自抱着迷小劍,大步離開。
衆人紛紛讓出一條路來,誰也不敢阻攔,包括絕無豔在內??石虎殺了英絕,姚弋仲殺了皇甫一絕,絕無豔與他們兩人勢不兩立,可是目前的情勢看來,找石虎報仇等於送掉迷小劍的命,她怎能殺!
武都一陽眼巴巴的看着石虎離去,突然面色大變,飛身上前。
姚弋仲比武都一陽更快,先一步截住石虎,厲聲道:“石虎,你竟敢騙我!你說過立刻撤兵,不會攻入城中,再傷害一名羌人的!”
只見一列武士正迎面奔來,至少有兩、三百人。看他們的樣子,一個個臉圓肉厚、精壯如牛,顯然伙食甚佳,一看就知不是天水城的羌人。
王絕之心道:“莫非天水城已然失陷,石勒的軍隊殺了進來?”
石虎也感到疑惑不已,待看清楚來人的臉貌,說道:“姚弋仲、武都一陽,你們睜眼看清楚,他們都是漢人,不是我家的軍隊。”
武都一陽喝道:“石虎,你在玩什麼把戲?派這羣漢人攻進天水,有何陰謀?”
石虎苦笑道:“我也不知我有何陰謀,我根本不知這羣漢人是何方神聖。”說到這裡,卻似乎認出了這羣的其中一人。
王絕之比他更早一步看到,那人混在人羣中,穿着的勁裝,顯得毫不起眼,但王絕之一看他嘴巴重新鑲上的金牙,要想不認出此人是誰也很難。
這人正是金王之王金季子!
此時,武都一陽也認了出來,“金季子,你終於來了!”
他跟金季子是十多年的老朋友、老主顧,這次跟金季子的交易,就是他一手促成的。
金季子本來混在人羣當中,見到武都一陽,方纔越衆而出,高聲叫道:“武都老頭,糧食帶到,幸不辱命。”
他頓了一下,又道:“貨已運到,請支付餘款,共黃金三萬三千兩,銀貨兩訖!”
武都一陽聞言又驚又喜,“糧食不是已被慕容鬼的神力十三箭以火箭燒光了嗎?怎麼你居然……”
金季子得意洋洋的說:“一個惡霸糾衆去搶新娘,搶到了花轎,新娘卻不在花轎內,那是什麼原故?”
武都一陽搖頭道:“別賣關子了,我猜謎最不成的。”
金季子看見王絕之臉露微笑,知他已然心下雪亮,笑道:“王公子,你來說吧。”
王絕之道:“因爲那時花轎還沒到達女家,尚未接到新娘啊。”
武都一陽更是一臉的莫名其妙,“這跟糧食有什麼關係?”
王絕之道:“惡霸搶了花轎,新娘在哪裡?”
武都一陽愣愣的回道:“當然還在家中等候了。”
王絕之大笑道:“正是如此!神力十三箭燒掉的只是空空如也的‘花轎’而已,真正的‘新娘’,還在金季子的手裡。”
金季子朝王絕之豎起大拇指,表示他猜得不錯。“我故意差遣王公子運糧,引開敵人的耳目,自己則率領兩百五十五名身手矯健的好漢,每人揹負百斤糧米,延北路攀山涉水而至,終於及時趕到。”
他這番話,卻是漏了一點:王絕之一行人之所以會被人發覺行綜,卻是他有心通風報訊,誘使敵人全力進攻,以分散注意。
他原以爲王絕之必死無疑,誰知王絕之竟然活着,也頗感奇怪,不過,他心中的詫異並沒有在臉上顯現出來。
王絕之自然也想到這一點,不過他生性豁達,也不覺惱怒,只在心中暗罵:老狐狸,我揍你一頓,你卻推我去見閻羅王,真是一報還一報,永遠也不肯吃虧,果然是生意人。
他語氣淡然的說:“燒糧車時,我瞥見車內空無一物,已然起疑心,想不到金季子果然另有計謀。”
武都一陽縱聲大笑道:“諸葛孔明有空城計,金先生這條空車計倒也不遜於先人。”
石虎、姚弋仲、劉琨、石蔥不知何時,已然走得不知所終。
風中傳來一陣熟飯的香氣,衆人全都餓久了餓瘋了,此時嗅到飯香,不禁精神一振,饞涎欲滴,有些人已禁不住朝香氣來源飛跑去。
金季子道:“我們行囊有限,每人只能帶上七十斤糧食,是以只帶稻米,其餘粟、麥、面、稷、肉一概不帶。我們知道大家餓得兇了,所以早在入城之後,就把糧米卸下交給鬼地安,此刻飯應該煮熟了。”
武都一陽神色黯然的說:“如果迷豪早知糧米即將運到,他便不用自斷一臂了。唉!如今天水幸保無恙,他卻是生死未卜,真是令人擔心。羌人千年以來,纔出了這樣的一位大英雄,誰道便這樣殞落了。”想到這裡,心中一酸,登時沒有吃飯的心情了。
衆羌人在零霸的安排下,魚貫走往吃飯去了。
王絕之打了個呵欠,說道:“好倦。”居然在路上睡着了。
他的肚子自然是餓的,然而比起餓瘋了的羌人來說,不啻是小巫見大巫,此際又傷又疲又痛,倒是先睡一覺,養養傷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