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絕之這一覺睡得很酣。
據說,一個受了傷的人要治療傷勢,睡覺比吐納打坐、輸入真氣有效得多。而王家易學神功的精華亦在於“自強不息”四字,自強者,不需以他力強行施之;不息者,無斷續也,忽緩忽急、一暴十寒,醒時運功而睡時散功,反而有礙天道。
他本該睡得更久,卻給一陣奇怪的聲音吵醒了。
或許,這不能算是聲音,只是一種從耳朵傳來,很沉重、很沉重的感覺,像有十萬人聚集在一起,卻偏偏什麼也聽不到。
王絕之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奇怪的聲音。
此時已是深夜,陝甘一帶的地勢高,擡頭可見星光。黑夜的邪惡襯托這陣怪聲,尤覺恐怖。
王絕之發覺身上蓋着一條破舊的棉被。這裡日熱夜寒,早晚冷熱相差甚大,想來羌人不欲他睡覺時着涼,悄悄爲他蓋上的。
他按捺不住好奇,翻身而起,悄悄的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他的盤骨雖然中了一劍,但幸好沒有傷及筋脈,他以單足着力,雖然身法不若以往俐落,依然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走沒多遠,見到聲音來源,立即恍然怪聲何來,心中卻泛起更多的疑問。
繁星點點,只見大片空地上黑壓壓坐滿了羌人,怕不有十幾萬人,每人身前放着一隻碗,面露悲憤,緊緊閉着嘴脣,靜得啞雀無聲。衆人屏息靜氣,連呼吸聲也聽不見,只是慢呼慢吸,不免露出輕微的振動之氣,十餘萬人同時振動,怪不得王絕之“聽”到聲音了。
高臺上坐着十三個人,正是十一位酋豪,加上易容,另外還有一名女子,卻認不出是誰。由於她實在瘦得厲害,連年齡也看不出來,只知約莫是十八到五十左右吧。
易容雙手裹着白布,白布上猶有幾點殷紅血色,不知他那雙手能否復元如初,再使出名震天下的絕世劍法來?
他們身前放着十個大鐵鍋,幾乎比人還高,鍋下火光熊熊,柴火燒得正旺,鍋中不停冒出熱騰騰的蒸氣。
王絕之心下奇怪:他們究竟在幹什麼?莫非這是羌人的祭神儀式?怎地沒有聽說過?
高臺上的十一名酋豪,爲首一人身高不到五尺,正是廣漢羌的酋豪鬼池安。他不發一言,挈出一柄短刀,反手持着。
所有在場的羌人也紛紛掏出短刀,除了臺上那名女人外,自十一名酋豪之下,人人手上均有刀。
驀地,鬼池安用刀在臉上劃了一記,鮮血滴入鍋中,武都一陽、零霸等十名酋豪跟着照做,也用刀劃傷自己的臉,鮮血緩緩滴進十個大鍋。
至於臺下羣羌,亦以刀尖劃面,鮮血滴在自己面前的碗內。
王絕之知道這是羌人習俗,叫做“抹面”,大凡有親人死亡,均會自割面部,以示哀傷。看見這個情形,他靈機一閃,心下震動:莫非……莫非迷小劍死了?
抹面後,衆羌人拿着碗,輪流到鍋中舀一碗滾湯的水,一口喝光,人人神色哀傷,有的更是流下淚來。
王絕之心想:“看他們這傷心的樣子,迷小劍定已死亡無疑。只是那十鍋熱水又是什麼意思?”想及自己拚命保護迷小劍,而迷小劍卻仍難逃一死,不禁惻然。
忽聽得身畔一人低聲道:“那十鍋熱湯是劃碎了迷小劍的手臂,用以熬成的肉湯。一條手臂煮成的十鍋湯,自然清如白水,一點肉湯味也沒有。”
王絕之不用擡眼看,也知來人是絕無豔。
在聽了她的話後,他頓然明白羌人爲何一臉悲傷的喝湯,不禁嘆息道:“湯味雖淡如白水,但喝在這羣熱血羌人的肚裡,卻不啻熱辣的熱酒,燃燒起他們的悲心和雄心。”
絕無豔幽幽道:“是的,迷小劍的手臂,已給他們喝進肚裡了。”
王絕之問:“迷小劍死了?”
絕無豔搖頭,“不。”
王絕之鬆了一口氣,“他沒有死?”
絕無豔也搖頭。
王絕之見狀,一頭的霧水,“他究竟死了,還是沒有?”
絕無豔尚未回答,忽聽得鬼池安朗聲道:“迷豪此刻仍在敵營,生死未卜。他對我們恩重如山,甚至不惜斷了自己的手臂,來給我們填肚子,這份恩情,我們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是無法償還的。”
衆羌人本來一直寂靜無聲,聽了這番說話,卻響起一陣陣的哽咽低泣聲來。
鬼池安又道:“咱們喝過了迷豪的手臂煮成的湯,代表向天發誓言,如果迷豪不幸歸天,咱們拚了性命,也要和石勒、石虎、石蔥、支雄、慕容嵬、劉琨、還有該千刀萬剮的叛徒姚弋仲,拚個你死我活,爲迷豪報仇。”
羌人衆口齊聲道:“是!”
前一刻還是靜如深海,突然十餘萬人齊聲應和,這一呼端的是驚天動地,饒是王絕之之內力深厚,也不禁心一動,側頭看向絕無豔,發現她臉色慘白,連忙伸手握住她的掌心,一道內力輸了過去,絕無豔方始回覆鎮定及冷漠。
鬼池安恭聲道:“迷夫人,你有什麼話要說?”
那女子走上前,緩緩說道:“多謝大夥對我夫郎忠心耿耿的關懷。我身爲迷豪的妻子,當然希望他無恙歸來,但縱使他不幸身亡,也希望大家別意氣用事。迷豪以前常常對我說,自己一人的性命事小,整個羌族的興亡事大,絕不能爲了一已之私,而讓整個羌人黨的事業……”
絕無豔道:“她便是迷小劍的妻子,先零種的大美女先零曉衣,現下她瘦了,容貌看不出來,如果照她以前的樣子,羌族中只怕有一半的人傾倒在她的裙下。”
王絕之問:“那另一半人呢?”
絕無豔冷冷的說:“另一半人是女人。”
王絕之道:“你明知道迷小劍已經娶了妻子,還來天水找他?”
絕無豔瞟了他一眼,語氣淡然的說:“他娶了妻子,並不代表我不能找他。”
王絕之啞口無言,忽然想起迷小劍的妻子名叫先零曉衣,不知跟先零走有沒有關係?
他的注意力回到高臺上聽得先零曉衣繼續道:“我希望大家冷靜下來,就算迷豪真的不幸身亡,千萬不要爲他報仇,應該以整個羌族的大事爲重,保留羌人黨的實力,貫徹迷豪的心願。”
鬼池安、武都一陽聽見先零曉衣這番與已相反的言論,卻是不發一言,連眉毛也沒有挑動半根。
絕無豔低聲道:“呸,假惺惺,不要臉。”
王絕之道:“怎麼說?”心下暗忖:先零曉衣是你的情敵,自然是說她的壞話了。
絕無豔道:“姚弋仲叛變,如果迷小劍死了,鬼池安便順理成章成爲羌人黨的酋豪。他大權在握,不知道會有多樂,自然不希望羌人黨爲迷小劍報仇,削弱了實力。也不知他用了什麼甜口滑舌,慫恿先零曉衣這賤女,讓她說出這番不要臉的話來。”
王絕之微笑道:“你平時寡言冷漠,但這番話卻說得既快又激動,看來在你的心中,還是愛着迷小劍。”說完這句,他忽然有種酸溜溜的感覺。
絕無豔臉色一變,神色極是古怪,驀地拂袖而去,半句話也沒留下。
王絕之不知該不該追上去,只是咕咕道:“就算給我說中了,也不該一句不吭就走了,真是個怪女人。”留在喉嚨沒吐出來的一句是:怪不得迷小劍不要你。
羌人喝了湯,三三兩兩陸續散去,卻是散得井然有序,想來目前天水之圍雖已解去,但敵人尚未撤去,仍得嚴加戒備不可。
人羣自王絕之身旁走過,突然有人出手,抓住他背後的大椎穴!
事出突然,令人猝不及防,而且王絕之受傷後,反應稍遜,竟然中招。
來人既能偷襲到王絕之,其武功之高可想而知,王絕之要想反擊,只有使用最毒辣的招數,方纔能擺脫對方。
然而大椎穴受制,上半身痠麻無力,次佳的方法,莫過於一記反撩陰腿,痛擊對方的下陰。
不幸的是,王絕之的大腿受了傷??幸好的是,一個人有兩條腿。
但沒有一腿支撐受力,另一腿也就出得不夠快、不夠重,只踢出一半,就被對方的腳尖重踢中後膝的委中穴,膝蓋登時一軟,跪倒地上。
對方手法甚快,乘勢抓住他的足踝,將王絕之的左腳反拗擡高,猶如歇子翹尾一般。
至此,王絕之已完全受制,任由對方要宰便宰、要割便割,宰割後要蒸、烤、燒、煮悉聽尊便。
天下聞名的王絕之,莫非就此遭殃,連殺已者也不知道就不明不白的死掉?
背後那人沉聲道:“你服不服?”
王絕之嘆道:“我服了。”
到了這步田地,讓人家制得五體投地,他還能不服嗎?
背後那人道:“你既然心服口服,那我便宰了你吧!”
王絕之苦笑一聲,“那天我痛揍了你一頓,一報還一報,被你宰掉那是理所當然的事,甭客氣,拿刀便宰吧。”
背後那人忽地笑了起來,“琅琊狂人果然是耳力聰敏,冠於天下,聽便聽出是我了。”
王絕之笑道:“也不是什麼好耳力,你抓住我的練金子,非但快燒焦了我的大椎穴,整個背部也給你的熱勁炙得出汗,熱得比南方的炎夏還要難受,除了你金季子之外,還有誰會這樣的武功來?”
到了這地步,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王絕之笑着續道:“北方的冬天苦寒刺骨,若哪天你的買賣失敗,家財盡散,不妨去找劉聰,用這一招爲他驅驅寒,也不失爲餬口養妻的生計。”
金季子冷冷道:“你儘管談笑吧,反正你也笑不久了,你辱我如此之甚,我絕不容你再活下去。”
王絕之道:“我替你引開石虎、殺胡世家、鮮卑四族,讓你穩穩當當的使一招暗渡陳倉,把糧食運來天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呀!”
金季子道:“王絕之,你是向我求情?”
王絕之笑道:“我不是向你求情,只是說出你心中想要我說的話而已,其實你根本不想我死,對不對?”
金季子道:“嘿嘿,你以爲我不會殺你?”
王絕之語氣平靜的說:“如果你要殺我,一下子就可以把我殺掉,又何必跟我磨菇這麼久。”
金季子道:“哼!我要報仇,自然不會一刀將你宰掉,而是讓你多受折磨,方泄得了心頭之恨。”
王絕之懶洋洋道:“那你快點折磨我吧!先此聲明,我王絕之的硬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若少了一片指甲,你要求我辦的事情便再也別指望了。”
金季子冷笑道:“我纔不相信一個人給一刀一刀割下肉來,還能忍住什麼也不應承。上次我只是輕輕地在那名倒楣的叛徒的手臂劃了一刀,他就痛得哇啦大叫,連爺爺、奶奶,以及爹孃也忙不迭答應全殺了。”
王絕之道:“結果呢?他真的殺了他的家人?”
金季子道:“我要他家人的性命做什麼?我不過是逼着他玩而已。這沒骨氣的小子一答應,我便喀嚓一刀,把他的腦袋瓜給砍了下來。”
王絕之微笑道:“我王絕之有骨氣得很,絕對不會答應你去殺掉我娘和奶奶的,至於先父和先祖父早已去世多時,更是殺無可殺了,所以你一定不會喀嚓一刀砍掉我的腦袋瓜。”
金季子嗤道:“你肯定?”
王絕之道:“我不但肯定,而且還知道你要我爲你辦的是什麼事。”
金季子不信道:“連這個你也能猜到,除非你是神仙下凡。”
王絕之道:“我不是神仙下凡,不過是你肚子裡的蛔蟲而已。試想,這裡是通衢大道,你制住了我,卻不立刻將我宰掉,反而待在這裡跟我窮羅唆,難道不怕鬼池安、武都一陽、零霸他們橫加插手嗎?由此可見,他們不但跟你是一夥的,而且此刻就站在你的身後。”
他一說完,便聽得一人拍手道:“王公子果然聰明絕頂,什麼也瞞不了你。”那聲音正是鬼池安。
另一人道:“王公子武功高強,耳力過人,佩服佩服。”是武都一陽。
王絕之道:“你們不用拍我的馬屁,我軟硬皆不吃,如果你們有心求我幫忙,必須立刻放了我,然後??”這時,肚子忽然“咕咕”響了兩聲,他絲毫不覺得尷尬,“你們聽到了我兄弟的叫聲,該知道如何拍我馬屁吧。”
他的話尚未說完,金季子便已放了他。
鬼池安笑道:“王公子,肥雞三支,是老早風乾醃好了的,剛剛燒熱的,請享用。”
他說話不卑不亢,令人聽得舒服無比。
王絕之想:“素聞迷小劍麾下三大得力部下,以姚戈仲武功最強、鬼池安口才最佳、武都一陽性格最直,今日一見果然不差。”
鬼池安拍拍手掌,立即有一名羌人捧着一個木盆走過來,木盆裡果然有三支肥大燒雞,大老遠就已嗅到了香味,令人饞涎欲滴。王絕之至少聽到了五個人吞口水的聲音??他自己當然是其中之一。
“雞從何而來?”他指着金季子問:“你不是說爲了簡單行裝,只帶稻米,不帶魚肉的嗎?”
金季子笑了笑,“縱是簡便行裝,也少不得帶上十支風醃的肥雞,來孝敬付我金子的迷小劍大爺。”
王絕之拿取一支肥雞,咬了一大口,點頭道:“噢,這肥雞原來是迷小劍的,既然他不在,你便給我大快朵頤了。”
任何一個神智正常的人。得知口中食物的原來主人差不多快死了,不啻是吃着死人之物,恐怕再也吃不下任何一口,然而王絕之依然吃得津津有味,絲毫不受影響。
王絕之吃完了一支雞,肚裡有點東西撐着,力氣又多復一分,他望着金季子道:“金季子,你好大的膽子,先前暗算我,把我的腿擰得好痛,居然還敢站着不逃,嘿嘿,你以爲我王絕之是這樣好惹的人嗎?”
金季子嘻嘻笑道:“你揍我一頓,我擰痛你的腿,剛好扯平。再說,你有傷在身,未必打得過我,就算我不是你的對手,你的腿受了傷跑不快,我絕對逃得掉。”
王絕之雙眼瞠大,瞪着他,“信不信我用單腿跳也跑得比你快。”
金季子怪笑道:“不信,老子要打一個賭。”
王絕之道:“打什麼賭?”
金季子道:“便打賭那件事,你輸了,便爲我們做那件事。”
王絕之斜睨着他,“如果是你輸呢?”
金季子語氣平靜的說:“我便在你的面前自刎!”
王絕之望望鬼池安、武都一陽,再望望金季子,問道:“這次羌人黨又給了你多少金子,你竟肯爲他們以命相拼?”
金季子笑道:“你猜猜看。”
王絕之搖搖頭,“我猜不到。”
金季子微笑道:“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利百倍,立主定國之利無數倍。”
他這段話是出自《戰國策》中的故事。
秦國商人呂不韋到趙國都城邯鄲做買賣,認識了秦國押在趙國的人質??太子贏異人。
呂不韋的父親問:“耕田之利多少倍?”
呂不韋答道:“十倍。”
父親再問:“珠玉之利多少倍?”
呂不韋答道:“一百倍。”
父親接着問:“立主定國之利幾倍?”
呂不韋答道:“無數倍。”
聽完了父親的話,呂不韋心領神會,從此努力經營,以金錢資助贏異人回國,爭奪秦王的寶座。贏異人後來果然成功登位,是爲莊襄王,而呂不韋果然得到了無數倍的大利,獲封爲相國,後更封爲文信侯。
王絕之的文才學問雖不怎麼樣,但他也聽過這一段典故,冷冷道:“只怕你學不了呂不韋的成功,只得到了他的下場。”
聽過這段史事的人都知道呂不韋的下場,是被秦始皇貶處蜀地,呂不韋恐被進一步逼害遂飲毒藥而死。
鬼池安連忙打圓場,“王公子請勿誤會,金先生只是說笑而已,不必當真。這次金先生肯相助,純爲義氣兩字,不爲其他,他義薄雲天,羌人黨上下無不感激萬分。”
王絕之左看右看,上下端倪金季子一遍,卻怎麼也瞧不出他有半分義薄雲天的樣子,嘀咕道:“金季子啊金季子,你心裡究竟想着什麼主意,連你肚子裡的蛔蟲也猜不清楚了。”
金季子不理會他的話,逕自問道:“王絕之,別顧左右而言他,君子一言,你敢不敢比?”
王絕之哈哈大笑,足足笑了約半盞茶時分,才道:“你說你帶了十支雞來天水,給我吃了三支,還有七支呢?莫非是留給你和幾位酋豪享用,還是留給易容補身?”
他突然一本正經的問出一句與金季子問題無關的話,衆人先是愕然,繼而絕倒。
鬼池安乾咳一聲,正色說道:“其中三支雞,的確是拿給易容補身,其餘四支則送給了迷夫人。”
王絕之轉頭道:“迷小劍既然無福消受美雞,給他的夫人享用,也是聊表了敬意。”
他這番胡說八道,自有深意,正欲慢慢轉到另一話題,突然聽到遠方傳來一位女子的呼叫:“救??”
聲音淒厲,劃破夜空,乍然而止,再不復半點聲響。
鬼池安、武都一陽、零霸同時臉色遂變,異口同聲喊道:“是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