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持着酒樽,走到弓真面前,問道:“你叫弓真,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道:“你有一招劍法,非常厲害,連蜈蚣毒人方山也死在你的劍下,是不是?”
弓真道:“是。”
謝天拎起弓真面前酒樽,滿滿的,一滴也沒有喝過。
弓真只喝酪漿,不喝酒。
謝天把酒樽持在弓真面前,說道:“爲你這把劍法,我敬你一樽,先飲爲敬。”一飲而盡。
弓真那能推辭?也是一飲而盡,酒灌入喉,只覺喉嚨如遭火燒,張大口來,不斷送入空氣。
謝天道:“使上你那一招劍法,我想見識一下。”
弓真嚇了一跳:“我們無仇無怨,爲甚麼我要向你出劍?”
謝天道:“你想有仇有怨嗎?成!”朝弓真的臉吐了一口水,正反摑了他兩巴掌。
弓真怒氣上心頭:“你……你幹甚麼?”
謝天道:“如果你嫌仇怨不夠,我可以再挖下你的一雙眼來。”頓了一頓,又道:“你,要眼還是要出劍?”
弓真壓抑着怒氣,也壓抑着恐懼,平靜道:“我手上沒劍。”
這時,穗兒走進弘毅閣,對弓真道:“公子,你吩咐穗兒辦的事,辦妥了。”送給弓真一團狹長的布包,內裡包着一條狹長的物件。
謝天搶過布包,輕輕一摸,布條裂爲碎片,裡面赫然包着一根竹劍!
弓真吩咐穗兒去辦的大事,就是爲他削一根竹劍。他知道清河乃虎狼之地,沒劍傍身,他焉能安心?焉能安枕?
謝天盯着竹劍,說道:“這也算是劍?”
弓真奪回竹劍,緊盯着謝天。他雖不諸武功,也知眼前此人武功深不可測,只怕不在石虎之下,然而這一戰勢難避免,只有硬着頭皮,挺胸道:“就是這種劍,殺死了方山。”
謝天目光露出奇怪的神色,“哦”了一聲,回到自己的席間坐下,說道:“我明晚才找你比劍,你得養好精神,好好跟我比一場。”
弓真莫名其妙,然而不用立即比劍,總算鬆了口氣。
崔桓打圓場道:“兩位世兄少年得志,見面時切磋武藝,比比劃也是應當。只是動手時可得留神,不要傷了大家和氣。”
他剛剛纔下注了黃金百斤,千匹上絹,另加一個丫環在弓真身上,可不想謝天將弓真幹掉,前功盡棄。雖然,弓真死了,崔桓大可收回黃金,上絹,丫環,只是一番籠絡化諸流水,也是他不願見到的事。至於謝天敗在弓真劍下,他卻是連想也沒想過。
謝天說道:“崔世伯,我和他只是比劃一下而已。”
崔桓這才放下心來。不過,最放下心來的卻是弓真。
又飲了數巡,崔桓說道:“天兒,你的隨從行李呢?”
謝天道:“還在途中,相信明天便到,小侄心急,特意快馬趕來。”
崔桓道:“天兒,你北上投靠漢王,皇上極是高興。他派使者來說,將會御駕親來,觀看你在比武招親的英姿。”
聽崔桓的語氣,稱呼謝天爲“天兒”,親切比之張元,已高了一格,似乎視他爲未來女婿。這也難怪,來這裡的少年英雄,還有誰比謝天更強?
謝天傲然道:“漢王對我的加盟,本就極爲重視。他來看我奪魁,也是理所當然。”
弓真久居鄉間對於天下大事不甚瞭解,要不,聽二人對話,已可得知一件轟動天下的大事!自從司馬睿在江左稱帝之後,以王,謝兩家俊彥爲二大柱石,如今謝家後起一代武功最高的謝十一少倒戈投敵,該是何等令人震驚的消息!
此時,卻聽一人懶洋洋道:“這下倒奇了,劉聰答應過我,要親眼看我奪魁,娶到崔家三小姐的威風樣子。究竟他此來清河,是看你謝十一娶老婆,還是看我王二十二娶老婆?”
崔桓和謝天見到來人,均是面色一變。
來人大概四十來歲,樣貌生得一表堂堂,綾羅緞服,進賢冠綴上一塊翠玉,本該是一派高門子弟的風貌,偏生全身像是沒有骨頭一般,慵慵懶懶的直不起身子來,就像個放浪形駭,不務正業的名土。
他斜斜坐在一張胡牀上,由四名僕人擡着胡牀而走,身後還跟着二十名奴僕,十男十女,男的精壯,女的妖嬈,其中兩名女在爲他捶背,一女捧着痰盂爲他接痰,如此陣式,氣派固是極大,對主人崔桓卻是極其無禮。
謝天道:“王璞,你也想來求婚?”
這王璞卻是琅琊王家的人。
謝家雖是高門中之高門,比起琅琊王家來,畢竟是遜了一籌,晉室南渡之後,朝政爲王敦,王導兩位宗兄弟一武一文,互相把持。權傾朝野,故有“王與馬,共天下”之流傳。王家若有親人投靠漢王,其對天下英雄歸心的號召,又比謝天勝了一籌,自不待言。
王璞是王敦,王導兄弟的族弟,族中排行二十二,自幼放浪不肖,族人甚是瞧不起他,他也不屑與族人爲伍,素性浪跡,享盡人生風流。
這王璞雖然不肖,可是武功之高,人人皆知,是以他放浪江湖二十多年,始終無人能將他收服。怪不得崔桓,謝天一見到他,立刻大皺眉頭。
王璞道:“是啊,我闖蕩江湖二十多年,也該落葉歸根,找一個老婆,找一個家,找一個歸宿了。聽說崔三小姐美貌賢慧,無雙無對,跟我倒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的妙配。”
謝天盯着他道:“你今年四十出頭罷?”
王噗截口道:“四十有七。”
謝天道:“崔三小姐今年芳齡十八,你比她大上二十有九……”
王璞截口道:“美人怕遲暮,聖人英雄何懼年齡之有?王翦六十破楚,孔子七十而傳《論語》,秦始皇一統六國,年已五十,我配崔三小姐,又何老之有?”
謝天道:“此來求親者,皆是一時少年俊彥……”
王璞道:“我也曾是一時少年俊彥,只是此一時也,被一時也,我的一時隨着歲月,煙消雲散而已。如今我年不少,彥卻存,莫非不合相親規定?未來岳父,你的招親榜上,可沒說過只有少年俊彥才能求親,中年俊彥不可以!”
崔桓不敢得罪王璞,只有道:“王先生說得不無道理,這個,這個……”
謝天道:“今日不跟你狡辨。招親當日,我見你出現擂臺,定教你血濺五步!”他不立刻翻臉動手,顯然對王璞也有幾分忌憚。
王璞卻不理他,徑自對崔桓道:“未來岳丈大人,小婿帶來三包禮物,作爲我們初見面禮,盼請笑納。”
呸的吐出一口濃痰,吐至八尺開外,侍女身形一晃,飄近痰處,舉起痰盂,恰好承住濃痰,輕功居然不弱。
崔桓給他左一句未來岳丈,右一句小婿,氣得一佛昇天,二佛涅般,卻又不敢發作,說道:“王先生,何必多禮……”
王璞笑道:“禮多人不怪,獻禮。”
一名奴僕捧出一個木匣,揭開來,赫然是一個人頭,血漬殷然。
弓真這一驚非同小可,他一眼認出匣里人頭的身分:直陰!
王璞道:“崔三小姐招親的大好日子,這直陰居然不識擡舉,前來攪局殺人,壞了招親的大好興致。小婿特地割下這名不知好歹的傢伙的人頭,送給未來岳父大人,讓天下世人知道搗亂崔家的後果。”
崔桓早聽聞王璞已盡得王家易學的真傳,武功高於直陰不足爲奇,只是他居然敢殺掉殺胡世家的人,卻是令人不能不極度震驚!中原的漢人,有誰敢得罪殺胡世家?別說是天下無敵的轅軒龍,即是鳳凰夫人,五霸,七雄,十七友,那個是好對付的?
王璞膽敢殺掉胡世家的人,簡直不要命!
崔桓內心暗禱:比武之日,千萬要讓天兒取勝。如果給這王璞娶了清兒,殺胡世家的人找他尋仇時,連帶崔家也牽連上去,可不得了,暗暗後悔爲何聽崔相的餿主意,搞出比武招親這件事來。只是當時他一心想納謝天爲婚,順便攬求親英雄,以爲已之部曲,保護崔家,那裡想到先是殺胡世家,再是王璞,竟搞出這許多事端來?
他想了又想:如果我出言拒絕這煞星求親,礙着崔,王兩家也有百年交情,他總不會拿我怎樣吧?再說,秦無有武功高強,只怕與他差不了多少,我可不必怕他!
心意打定,正欲開口,卻聽得王璞道:“小婿送給岳丈的第二件禮物嘛……”
王璞話未說完,身後突然探出一名奴僕,連人帶劍往崔桓飛刺過去!
謝天身法極快,一彈而出,欲爲崔桓擋住一劍,誰知身前忽然攔住一人,手掌一揮,眼前掌影密麻如雲,非但衝不出去救援崔桓,連對方容貌身形也給掌影遮蓋,半分也瞧不見。
來者卻是王璞,他這一招是王家易學的第九卦:密雲不雨。這一掌攔住,別說是一個人,便是一滴水,一粒米,也不能從他掌底下竄得過去。
這一掌只擋不攻,原來傷不了謝天。謝天只需不向前衝,朝東,南,北任何一方撤後,也已無妨。
只見他如意兩揮,如同兩道滔天巨浪,氣勁澎湃,攻至中途,兩道“巨浪”合二爲一,威力更勝十倍,直向王噗中門硬攻而進。這一招“浪中怒而特高兮”,以如意使出劍招,深得謝家劍法的真諦。
江湖有道:“漢劍胡刀”,“謝家劍,石家刀”,“石家刀無敵,謝家劍無雙”,石勒的刀,謝家的劍,原是世間至堅至利的兩門兵刃!
王璞也不避閃此招,以手掌硬拼謝天一“劍”,氣勁對撞迴旋,弓真坐在遠處,也覺勁風撲面,呼吸困難。
二人對過一招,各自後退了三步。
王璞阻住謝天出手,不再出招,只是含笑望着謝天,說道:“還要再打嗎?”
而那廂,秦無有鐵錐一擊,及時擋住了奴僕刺向崔桓的一劍。
誰知奴僕早知秦無有有此阻擋,劍尖滴溜溜一轉,指向秦無有的右肩,他的對象竟不是崔桓,而是秦無有!
秦無有右臂雖已遭人齊肘砍斷,裝上一枝鐵錐,可是給人再連上臂也砍走,直至肩頭,畢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他身法極快,使出一個“大變腰,斜插柳”,避開這斷臂一劍,左掌不忘再攻,伸直如竹,插向奴僕。
奴僕來此之前,已對秦無有的武功瞭如指掌,喝道:“你以三項功夫稱譽武林,我便先破你苦竹手,再破你的石榴拳和輕功!”轉腕崩劍,削下了秦無有的苦竹手。
秦無有手臂一涼,已知不妙。他反應極快,雙足一撐,身形已然拔起,心下恨得幾欲吐血。
“這名無名劍客,劍法如此高明,卻甘心爲人奴僕,究竟是誰?我連左臂也斷了,江湖之大,以後卻往那裡立足去?”
猛地覺得雙腿一涼,整個心也往下沉,直沉到底。
奴僕輕功雖然不如秦無有,可是出劍極快,秦無有提起身子才三尺,他提劍上撩,入內旋了一圈,已把秦無有的雙腿剁了下來。
秦無有斷了兩腿一臂,痛得在地上不住翻滾。
奴僕凜然道:“我說過,除了破你的苦竹手和輕功之外,還得破你的石榴拳。”劍鋒朝地,往外一拉,把秦無有的右臂也齊肩削去了。
崔桓嚇得心驚膽裂,心道:“王璞從那裡找來這名高手奴僕?他,他可不是有心來殺我吧?”
王璞嘻笑道:“岳丈大人,你的這名護衛,武功稀鬆平平,恐怕保不住你的貴命,這名奴僕名叫阿豬,劍法馬馬虎虎,幹粗活時也頗爲勤快,就此送給岳丈大人,作爲第二件禮物。”
崔桓已嚇得心膽俱裂,那裡敢說一個“不”字?至於先前所想的出言拒婚,非但連提也不敢提,連想的念頭也得從腦中抹去了。
阿豬屈身行個五體匍匐大禮,恭聲道:“奴才阿豬,拜見主人。”
崔桓顫聲道:“好,好,起來,不必多禮。”眼尖望向謝天,只盼他出手相救。
謝天卻盯着王璞,緊握着如意,劍拔弩張。
崔桓因納了阿豬這個高手爲奴僕,如喪考妣。他們崔家的人喜歡以人爲禮,動輒把奴婢家僕送給別人,如今被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真可謂是現眼報了。
王璞漫不在乎,打了個呵欠,重新坐倒胡牀,索性連看也不看謝天半眼。
謝天又看了看王璞的二十名奴僕,終於道:“我還是留待招親之日,纔來殺你。”轉身便走,離開了弘毅閣,想來他見王璞人多,恐怕被人圍攻,吃了眼前虧。
弓真心道:“他剛纔說有三件禮物送給崔太宰,第三件禮物呢?”
王璞果然道:“小婿剛纔說過,三件禮物孝敬岳丈大人,這第三件禮物嘛……?”
爲他捶背的婢女抿嘴笑道:“莫不正是你這位乘龍快婿?”
王璞給婢女截住說話,也不以爲忤,擰一擰她的臉頰,調笑道:“你吃醋嗎?是不是?”伸手在婢女的身體撫摸了好一陣,旁若無人,簡直視崔桓這位“岳丈大人”如無物。
婢女給摸得嘻嘻嬌笑:“主人,別這樣心急,回房才……”
王璞笑道:“不錯,不用心急,回房才玩,也還未遲。”對崔桓道:“那第三件禮物,須待招親當日,才能送給岳丈大人。總之,小婚保證那是一件大大大大的天大禮物,保證岳丈大人見到了,歡喜得連老子的姓也忘掉了。”
崔桓又氣又怒,只盼招親之日,謝天能一劍將這人除掉,那便真是“謝天”謝地了。
這時,滾在地上慘號的秦無有突然大叫:“我認出了,你是陶??”
話未說完,奴僕飛出一劍,刺穿了他的咽喉,冷冷道:“我大發慈悲,賜你一個速死吧。”
弓真心下一動,這名奴僕顯然是不欲別人知道他的身分,方纔殺人滅口,他是陶,陶甚麼呢?
他對武林人物一竅不通,自然猜不出是“陶”甚麼。他只知道,絕不會是陶侃,陶侃當然不會淪爲人家的奴僕,更不會向“主人”匍匐伏地!
王璞又打了個呵欠說道:“岳丈大人,小婿趕着回房去,有點粗活要幹。請你找人安排二十來間客房,好好安頓我們。”
弓真看着這名無賴無禮的中年人,心中泛起莫名的恐懼,即便是他力戰方山,面對直陰,甚至謝天向他挑戰時,也不及如今的恐懼。
他隱隱懷疑,王璞的心中,必然藏着一個大陰謀,可是這個大陰謀究竟是甚麼,卻又完全說不上來。
比武爭婚,究竟藏着甚麼大陰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