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雪見江右連橫塢的人已有懼意,繼而大聲喝道:“王公子乃家父指明欲見之人,望和塢主暫且放過一步,殺胡世家必有所報!”
姬雪此番話明着乃有相求之意,實則暗含威脅,如若江右連橫塢敢有輕舉妄動,那便是挑戰殺胡世家,殺胡世家不出動別人,就是姬雪的爹爹軒轅龍和鳳凰夫人兩個便可將江右連橫塢鬧得雞犬不剩!
和物大聲道:“今日之事,乃我江右連橫塢四十七萬塢民之意,如不爲老塢主討回些許公道,江右連橫塢將無顏立於江湖間!”
姬雪厲聲喝道:“你可是要與我殺胡世家對抗麼?”
和物冷冷道:“殺胡世家殺的乃是胡人,如果對江右連橫塢動武,殺胡世家必失民心,我想,即使軒轅龍想做,也會考慮考慮,何況爲的乃是這個胡漢不分的狂人小子。”
姬雪道:“王公子當然身系胡漢大事,否則以我爹爹之性,怎會讓我千里迢迢趕至澆河去接他!”
和物默然,無言以對,如果軒轅龍接回王絕之真有所圖,自己這番又攪了他的大事,只怕真的會引得軒轅龍大肆攻擊連橫塢。和物大費躊躇。
弓真怕和物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突然襲擊王絕之,一個縱躍跳至王絕之身旁,手持少阿劍,嚴密注視着和物的動作。
和物看着身着氐人服飾的弓真,心底一喜。
和物怪眼一翻,用手指着弓真道:“殺胡世家的大小姐怎的會和胡人走在一起?莫非這也是軒轅龍的謀算!”
姬雪一時語塞,殺胡世家的口號使是殺盡天下胡人,此時弓真卻和他們在一起,而且那情形又是要與江右連橫塢之人拼個你死我活的模樣。
江湖仇殺是小,胡漢分別爲大,和物這一質疑恰恰擊中姬雪要害。
王絕之道:“這位乃是弓真,是我王絕之的朋友。”
和物聞聽弓真之名,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原來你就是弓真,聽說你在清河不但殺了無數五斗米教之人,而且還殺了殺胡十七友毒蜈蚣方山等人,爲劉聰大爲賞識!與那漢人大敵石虎相從其密是麼?”
王絕之知和物慾使弓真陷入他的言語術中,這一連番問話俱是事實。如若弓真答是,無疑不啻承認他乃一戳殺漢人無數的胡人,殺胡世家的大小姐絕不該和這樣的胡人走在一起。
連橫塢的人對弓真下手便是和殺胡世家所行之事相同,軒轅龍便師出無名,當然,當連橫塢的人圍攻弓真之時,王絕之就是武功盡失,也不會袖手旁觀。如此一來,這事就變成了王絕之爲胡友主動找上江右連橫塢,江右連橫塢即使殺了王絕之也是情非得已。
王絕之心中暗罵道:“好你個和物,果然奸詐狡猾!”
明知是計,可王絕之何等執拗之人,豈會讓弓真一人承擔。
王絕之哈哈狂笑道:“江有連橫塢果然沒有選錯人,閣下利口無雙,置人死地卻絲絲入扣!我王絕之當時也曾傷了不少殺胡世家之人,更曾爲迷小劍送過糧食,分列國土以立羌人之國,那豈不是更大逆不道。”
和物獰笑道:“你也該殺,只不過看在軒轅龍的價上,暫且放過你!但氐人弓真卻萬萬不能放過,還有他身旁的那個胡入丫頭,殺了他們也算是我對殺胡世家的尊敬之意吧!”
穗兒聽了這話,臉色不禁有些慘白。
王絕之冷聲喝道:“王絕之行走江湖縱然是不認祖宗、父母,但義氣還是講的,你若要殺弓真,那就先殺我吧!”
“你居然敢阻止我們誅殺胡人,這是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我江右連橫塢!”
和物瞪着王絕之,可話卻是講給姬雪聽的。
王絕之鄙夷和物爲人,不由狂性大發道:“區區江右連橫塢尚不放在我琅琊狂人眼裡!莫說是你們,就算那曾單身獨劍闖上江右連橫塢的孫恩又怎樣!我雖失了武功,但殺幾十個人再死,我還是能做到的!”
雨似瓢潑,王絕之站在雨中厲聲喝吼,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殺氣。
弓真站在王絕之身旁,輕聲道:“王大哥,不如你和姬姑娘先走,讓穗兒恢復漢人服裝,此地留我一人應付即可!”
王絕之回服一瞪弓真道:“你想陷我於不義!”
弓真搖搖頭,王絕之繼續道:“他們殺你不過是一個藉口,最終目標還是我!我可曾讓你一人逃離,既然我不曾侮辱過你,你又何必侮辱我!”
弓其明白王絕之的意思。
很明白!
王絕之又道:“你可喜歡穗兒?”
弓真臉一紅,他雖不知王絕之的意思,但依然點了點頭。
王絕之道:“穗兒雖出身奴婢,可人品、相貌、才華皆是上乘,如果你留此地,她可願獨活?”
穗兒聞聽,走至弓其身旁道:“公子,穗兒這次不能聽你的話了,我要和你在一起!”
穗兒的眼神充滿着柔情和堅毅。
王絕之拍拍弓真的肩道:“老弟,莫以爲你讓別人活着就是對他好,有時,在一起同生共死要比各自苟安強得多,如果你們倆人分開有一個不幸,另一個是否會後悔終生!”
弓真和穗兒互望一眼,雖沒言語,可在心中卻都不約而同的道一句“會!”
王絕之高聲道:“既然你們兩人情投意合,不如在此結爲夫婦!你們可願意!”
姬雪看着心中大震:“果然是狂人,行事思想俱和常人淚異,雖不見得理智,但每一句話,每件事,卻無不含着人間至情。王絕之,啊,王絕之你究竟是聰明還是糊徐呢?”
穗兒望着王絕之道:“穗兒出身低微,只願服侍我家公子,絕不敢奢望嫁給他!”
王絕之道:“你的心中可曾想過要嫁給弓真,說實話!”
穗兒臉脹得通紅,在她心中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奴婢的身份常使她暗自憐嘆,這麼好的主人,只要能服侍他一輩子,便是自己天大的福份,哪敢奢望真的能成爲他的妻子。
王絕之見穗兒不語,焦聲道:“也許再過一刻,我們俱都沒有命在,難道你在死前連表明心跡的勇氣都沒有麼?”
穗兒忽地揚起頭道:“想過!我每天晚上都曾想過,可是我不配!”
王絕之微微一笑,側過頭看看弓真道:“你說她配麼?”
弓真緊緊摟過穗兒道:“誰說你不配我就找誰拼命!”
王絕之高聲笑道:“王絕之什麼事都做過,就是沒做過紅娘主婚,今天我也做了一次!痛快,實在痛快!”
此時三人雖身處死地,可誰也沒有露出悲傷情緒,彷彿此時的大雨強敵只是高燒的紅燭和滿堂的賓客。
弓真也被王絕之這種浩塞天地的豪氣感染,他從脖上取下一個木製的項圈,溫柔地掛在穗兒的脖上道:“這是我娘給我的,她臨死前告訴我,如果誰願做我的妻子,這便是她送給她不曾謀面的兒媳一點聘禮。從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妻子了!”
王絕之緊握着弓真的手道:“你可還有憾事麼?”
弓真道:“沒有了!”
王絕之又問穗兒道:“你可有憾事?”
穗兒道:“我也沒有?”
王絕之道:“我飄泊半生,放蕩做人,更是心無牽掛,無憾無侮,今番能和兩位共赴枉死城,王絕之也算值了!”
三人緊緊站在一起,宛如花崗岩般的堅毅,從三人身上竟然發出一股凌厲無比的殺氣。
弓真居左,王絕之居右,穗兒挾在當中,三人齊齊踏步邁向和物布好的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天元大陣。
姬雪緊咬着嘴脣,看着王絕之和弓真、穗兒那無畏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衝動,大聲喝道:“我有憾事!”
弓真、王絕之、穗兒俱都一愣,就連那趕車的車伕也是一呆。
姬雪大聲喝道:“如果我不參加弓真的婚禮,如果我不能和你們並肩而戰,姬雪這一輩子,只怕也會過得不太安心!?”
王絕之望着一躍而至的姬雪,眼中泛出奇異的光芒。此事別人做出倒也不算太難,只是殺胡世家人人以胡人爲敵,而姬雪貴爲殺胡世家的大小姐,此番話講出將會在江湖造成巨大反響,今日一場血戰傳至江湖,姬雪日後要面臨的恐怕是目前所不能想象。
姬雪大聲道:“江右連橫塢的人聽着,姬雪此時所爲之事與殺胡世家毫無關聯,此乃我個人私事,所以你們不必對我容情!”
此番情勢,乃和物始料不及,他原以爲姬雪會以殺胡世家名頭來壓他,誰料姬雪竟聲言此舉與殺胡世家毫無關聯,這倒令他少了一番顧忌,但看這眼前四人,就連那據說是崔家丫環的小姑娘身上都能發出讓人不能久視的豪氣。
這一戰,真的能挽回江右連橫塢的名聲麼?
和物心中開始猶豫。
忽的那一路默然無語的車伕大聲喝道:“也算我一份。”
聲如巨雷,震得當場所有高手俱皆一頓。
語音未落,車伕沖天而起,那身法猶如一頭飛翔九天的鳳凰。
車伕一身黑衣,雨點雖然極大,轉瞬就將黑衣淋透,可那黑衣依舊在空中獵獵作響,彷彿有一股極大的風在吹拂。
這是一頭黑鳳凰,黑鳳凰在空中飄浮,宛如有什麼東西在下面託襯般,鳳凰乃傳說中的火之精,日之華,而黑鳳凰在傳說中則代表着尚未涅盤的俗鳥,這種鳥其兇悍勇猛更盛於鯤鵬鷹隼。
傳說鳳凰火中重生之前將歷經七劫七色,方纔逐漸將戾氣化去,戾氣最重之時便呈黑色,黑鳳凰七年不食,御檀香木於崑崙絕頂,引日火自焚。自焚七日,高鳴七日,然後身化七彩,遨遊天地之間,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成爲永生不死之神鳥。
然而世間萬物,生生相剋,成爲神鳥之前的黑鳳凰卻是世間最最難惹的兇鳥,《山海經》中記載的所謂三足神烏,便是指的這種黑鳳凰。
黑鳳臨世,天道不行。
自古以來,人們都將黑鳳凰視爲極其不祥之物。
和物驚歎一聲:“黑鳳凰!”
王絕之也曾聽說過黑鳳凰之名,無奈此類傳說多半以訛傳訛,黑鳳凰之事他始終認爲是一種傳說,不料今日卻見到了這天下第一神秘人物,而這神秘人物居然連着給他們做了幾天車伕,趕了幾天的車。
王絕之愕然,他心中一個寒顫,到底殺胡世家吸納了多少高手,到底勢力有多大!
姬雪同樣愕然,連她也不知道給他們趕車的居然是殺胡世家中最神秘的,連軒轅龍、鳳凰夫人也尊敬三分的黑鳳凰。
只聽黑鳳凰道:“和物,今日之事你待怎的!”
黑鳳凰在空中懸浮,並且還能開口講話,這份功力簡直震古爍今。
和物哪裡還敢講出半句,一聲呼嘯,江右連橫塢三百六十一騎走得乾乾淨淨。
大雨依舊,王絕之這才發現黑鳳凰方纔發出的無窮霸氣此時竟消散得點滴不剩,一點也看不出面前這個黑衣人是一個身懷絕世武功的高手。
黑鳳凰衝着王絕之笑了笑,那笑容是那麼親切,令王絕之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
王絕之對着黑鳳凰道:“謝謝!”
黑鳳凰淡然一笑道:“要謝謝你自己,如果方纔不是你要給弓真舉行婚禮的話,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會管,我依舊當我的車伕!”
王絕之道:“想不到前輩也是性情中人!”
黑鳳凰輕輕一嘆道:“誰也都曾年輕過!”
語音極低,像似對王絕之在說,又像是低聲細語。
語聲中,黑鳳凰又回到了車上,坐在馬車轅上趕起了他的馬車,彷彿方纔之事與他毫無關聯。
王絕之看着已完完全全成爲一個馬車伕的黑鳳凰,心中卻如翻開了的沸水,暗暗嘆道:“如此傳奇卻又能如此平凡,此人果然是神秘莫測,一連數日,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果這樣的人去做殺手,只怕不死金剛也難脫其手。”
弓真卻是覺得奇怪,黑鳳凰之名他尚未曾聽過,不過能一現身形就將江右連橫塢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嚇跑的人,這個世界上絕對不超過五個。
姬雪抿着嘴跑到黑鳳凰的身旁道:“曹伯伯!恕侄女有眼無珠,一路不識伯伯,請伯伯恕罪!”
黑鳳凰笑了笑道:“我當車伕是我自願的,與你無關,你本就無罪,何來恕罪,走吧!就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停了半晌,黑鳳凰似是自嘆,又似對姬雪細語,只聽他道:“自己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錯過了,倒真也無法補救,時間快得可真快。”
姬雪隱隱約約曾聽軒轅龍說過黑鳳凰的故事,此時黑鳳凰表現得象一個年紀很大的老頭,在靦懷他少年的往事。軒轅龍談得雖不多,可姬雪知道黑鳳凰一定有一個多姿多彩的少年時代,也許也有過象弓真這樣的經歷。
黑鳳凰見姬雪有些發呆,不由嘆道:“有時候做事,也不必太爲身份着想,想做就做,該做就做,年少清高自傲,到頭來誤的是自己,可惜世間已無後悔藥,何必自找苦吃!”
此時黑鳳凰更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者在不停地告誡年青人不可任性,要好好珍惜。
姬雪默然不語。
黑鳳凰也不再言語,馬鞭一揮,吱呀聲中,馬車繼續向前緩緩而行。
弓真一手牽着穗兒,一面不停地問王絕之關於黑鳳凰的一切,他對這個神秘的黑鳳凰充滿了好奇之心。
可惜王絕之對黑鳳凰也瞭解不多,只知他乃陳留王曹植之後,文章武功俱是上乘,只是此人慵懶人世,睥睨俗情,後來似乎爲一湘江女子歸隱江湖,便一無消息。此時重視江湖,託身於殺胡世家,想必其間必有一番故事。
姬雪面上依舊沒有表情,王絕之走至姬雪身旁,長身一揖道:“謝謝姬姑娘援手之恩!”
姬雪微微嘆一口氣道:“如果單是爲你一人,你斷然不會謝我,是不是?”
王絕之一愣,他不解姬雪之意。
此時姬雪心亂如麻,殺胡世家的規矩,黑鳳凰的話語,近處的王絕之,不遠處的弓真和穗兒攪在一起,令她分外難受。
“想做就做,該做就做,不必爲身份着想,否則世間沒有後悔藥吃!”黑鳳凰似乎又在對姬雪輕聲細語。
“穗兒柔弱,還是坐在車上吧!她可是弓真的心肝寶貝,淋病了我可負不起責!”
去掉了顧忌的姬雪覺得份外的輕鬆,連她自己也覺得這種感覺很好。
王絕之睜大眼睛看着姬雪,喃喃道:“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姬雪哭笑不得,看來自己在王絕之心中既頑皮任性又心高氣傲,不通世情。
姬雪正待擡頭說些什麼,王絕之卻已轉身走到弓真和穗兒身邊。
王絕之微笑道:“今日弓兄弟和穗兒新婚,姬姑娘說沒什麼東西好送,那輛馬車就權當新娘新郎的花轎!現在她請你們上車!”
弓真似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疑惑的望向姬雪,姬雪點頭微笑,眼中俱是期許之意。
弓真大爲感動。殺胡世家以殺盡天下胡人爲任,當日清河崔家,殺胡十七友單單隻爲立威於石虎,便斬殺無辜胡人十八名,其手段心腸視胡人豬狗不如,自己又曾刺死殺胡十七友中數人,而此時身爲殺胡世家的大小姐卻不記前隙,主動邀他和穗兒上車,以軒轅嗜殺無度,殺胡世家視胡人之態度,弓真心中自然涌起一股暖意。
弓真側過頭來看看懷中的穗兒,大聲道:“姬姑娘邀我們上車,你上不上!”
穗兒道:“你上我便上!”
弓其道:“如果不上,豈不是拂了姬姑娘一片情意,走!”
說罷,弓真摟着穗兒向馬車走去。
黑鳳凰沒有回頭,但發生的一切他似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馬車停下。
弓真和穗兒踏上馬車時,黑鳳凰回頭望着弓真一笑,那笑容竟有幾分讚許。
弓真對姬雪和王絕之道:“你們兩個不上來麼?”
王絕之哈哈笑道:“這馬車是你和穗兒的花轎,我們上去做什麼?”
弓真道:“你不覺得單單隻有新娘和新郎似乎少了點什麼嗎?”
王絕之道:“少了什麼?”
弓真道:“我和穗兒僅是孤兒,既無媒說,又無見證,你們權且充當一下我們雙方的親人如何!”
姬雪聞言更是一愣,她沒想到弓真竟已把她當爲親人看待。
王絕之望望姬雪道:“你可願當穗兒的親人!”
姬雪看着王絕之熱切的眼睛,脫口道:“願意!”
王絕之道:“如此甚好,我就權充弓真的兄長吧!雙方親人都有,這場婚事也算完滿了!”說罷,一擺下襟,跨步上了馬車。
姬雪將馬拴在車轅上,隨後亦上了馬車。
黑鳳凰嘴角掛着微笑,一抖馬繮,繼續前行。
此時已至江淮地段,方圓二百里地盡是江右連橫塢的勢力範圍,黑鳳凰突現蹤跡,和物與連橫三百六十一騎喪膽退走,哪裡還有人敢攖其鋒,是以一路冒雨前行並無一人阻攔。
大雨滂沱,一身黑衣的黑鳳凰駕着馬車,馬車在雨中平穩穿行,蹄聲和雨落在車蓬上的聲音夾雜一起,發出一種極其和諧,宛若天籟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