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賓西行。
轉過山坳,張賓終於鬆了口氣,他囁脣輕吹,山坳密林裡穿出五人來,正是張賓得意部下,以詭殺見長的五秘殺手。
五秘殺手身後,那輛構造奇特,鬼斧神工的武候車隨之而行,仿若識主之馬,徑直向張賓而來。
張賓的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下一步也許是該對付劉曜了,這一次得讓石虎與劉曜先行相拼,那狂人王絕之行事任俠,再也不能指望他殺石虎了。
張賓跨步上車,一口鮮血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咯了出來。
張賓抹了扶嘴角旁的血漬,半躺在武侯車上苦笑自嘲道:“武侯尚有街事之先,此次我倒是沒料到靳準武功居然不在石大將軍之下,看來我這‘計無虛發,算無遺策’倒要改成‘計難萬全,偶有一失!’了。”
車行甚速,轉眼已至一馬平川的草甸之上。
張賓盤膝跌坐,頭上些微白氣環繞,正是功行緊要之處。
車停了。
武侯車雖是鬼斧神工,但卻不是活物,對待危險當然不會有動物一樣的本能。
嗅到危險氣息的是五秘殺手,只有殺手,只有詭異殺手,方能如此敏感的嗅到空氣中的危險氣息。
這不是感覺,而是本能。
五秘殺手一停,武侯車也停了下來,張賓未動,也未曾有誰操縱,但武侯車自己見勢而停,倒真是機關奇妙,駭人聽聞。
“張賓大駕其來何遲,我們已在此地等候多時了!”一個脆聲響起,前方草甸中忽的站起數人來,爲首者一身紅衣,容顏照人,風華絕代,高傲得像頭翱翔九天的飛鳳。
“鳳、凰、夫、人!”張賓面上一變。
“還有我!”又一個聲音響起,這一次聲音從左邊響起,聲響之處,行出二人,爲首者蓬頭垢面,卻是丐幫幫主連三滔。
連三滔與鳳凰夫人出現此地,已令張賓吃驚不小,而連三滔身邊所立之人讓張賓更爲吃驚。
此人乃是王元禧??河北十姓,崔盧鄭李王,韋裴柳薛楊中的大商賈王家掌門大少。富甲天下,無處不商的王元禧。
張賓心念急轉,心知來者不善,正待思討如何逃竄,左邊草甸裡又站起兩人,兩人俱是獨臂,身上散發出的蕭瑟之意,使黃昏草甸憑添了一份悲涼。
??絕望之氣??祖逖,劉琨。
張賓眼見前左右都有人潛伏,心知今日定不能免,苦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想不到今日張賓竟引得如此多高手前來捕殺,倒也榮幸得很,但不知後面遙綴之人是誰?”
話音剛落,便聽身後一個低沉雄渾的聲音道:“我是易容!”
殺胡世家的鳳凰夫人,二人三劍的祖逖劉琨,丐幫幫主連三滔,無處不商的王元禧。還有一個天下劍法第二的易容神劍,這等勢力,只怕能抵得上百萬雄師。
易容依舊衣衫破爛,削瘦異常,臉上的鬍鬚亂虯結在一起,仿若乞兒一般。
張賓此時縱是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法逃脫,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一隻最最聰明的螞蟻,也不可能在見到人類大腳踏下時想出辦法。實力懸殊,張賓無法。
張賓心知無法,反倒平靜了下來,他跨步走下武侯車,強抑着胸中之痛,迎向鳳凰夫人道:“殺胡世家與我石家攻防數年,此番定然是想除去我了。”
鳳凰夫人粲然一笑道:“要除石勒,先去張賓,這乃人盡皆知之事,雖然我並不想殺你,但爲了石勒卻不得不殺,你死了,石勒就死了一半!”
張賓長嘆道:“你說的也對,竺佛圖澄一死,石勒就死了一半,若我也死了,石大將軍身旁倒也真沒有了什麼人!不過我很奇怪,爲何如此多的江湖勢力,甚至無處不商的河北王家居然也加入了這次行動?”
連三滔道:“那讓老子來告訴你!”
張賓依舊文質彬彬,也不以連三滔之言爲惱,施了一禮道:“願聞其詳!”
連三滔道:“丐幫要重振昔日之威,勢必要找個好靠山,江南此時自身難保,已然靠不住,其餘赫連勃勃、遼東鮮卑,成都李雄又都地處偏遠,而石勒、劉曜軍勢強大,絕不會與我這個花子頭合作,這等情況之下,老子只有相投靳準,投了靳準,自然要來殺你!”
張賓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不過閣下若是想與石大將軍合作,石大將軍絕不會因爲閣下出身低微而小視閣下!”
連三滔道:“石勒爲人,老子也還清楚,他太強了,哪裡用得着我幫忙!”
張賓點頭,石勒也許會把連三滔當英雄看待,卻絕不會利用丐幫來與其相謀,他怕丐幫的流氓習氣影響了石家軍的軍威。
張賓看着連三滔身旁的王元禧,苦笑了一聲道:“王公子商賈之人,何以也加入這種權閥之爭?”
王元禧道:“立國之利者萬!我受郝連勃勃和江左朝庭兩家之託,除去你當然只是爲了利!石大將軍重農輕商,我的商號在襄國上黨等大部分地方被封被毀,這時有人既給我好處,又要趕走石勒,我似乎沒什麼理由拒絕吧!”
張賓道:“軍中缺糧,石大將軍自然要重農經商,逐走暴利商賈!”
王元禧冷笑道:“天下之貨,互通有無,無商何以行,逐商重農,卻也無甚遠見!”
張賓亦冷笑道:“囤積居奇,哄擡市價,弄得人心浮動,這等商人不要也行,況且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乃謀者韜略,豈能謂之無甚遠見,倒是商家和氣生財,王公子似乎風險冒得太大了!”
饒是王元禧利口無雙,臉皮忒厚,此時也無言以對,哈哈怪笑道:“殺了你,然後除去石勒,你看我們這些力量是不是有風險!”
張賓曬笑道:“若是你們真能做到齊心合力,有志一同,倒也堪虞,只是各爲己謀,一盤散沙,何足道矣!”
祖逖接口道:“孟孫先生好豪氣,倒不失英雄氣概,若是你能復歸我漢人陣營,我可保證你在石勒處能建立的功業,在江南亦可建立,若是孟孫先生能助我等北伐,天下大局可定矣!”
張賓對祖逖躬身一禮:“在下謝過祖將軍好意,只是祖將軍空有這等豪氣,卻不識天下大勢,若論天下英雄,有誰能蓋得過石大將軍。江南司馬,碌碌小兒,非我張賓狂傲,但看如今江南危局,便可知曉,換成將軍是我,你可會棄石大將軍而投他人!”
祖逖默然,石勒的確是個英雄,概論天下,還找不出他那般人物氣概。
祖逖長嘆一口氣道:“你說得對,但我卻不得不殺你,爲江南朝庭,爲殺胡世家,縱使做點心中不願之事也算值得!”
張賓長嘆一口氣道:“我理解你!”
此語出口,含有無比憐惜之意,仿若落入生死之圍的是那祖逖,而不是他張賓。
祖逖心中有一絲惻然,心底希望張賓莫要從他這一方逃走纔好,若是自己在這種情形下親手殺了這個智慧無雙的人,日後午夜夢迴之時,必定悔意無窮。
祖逖退了一步,和劉琨並肩而立,亦不再言語。
張賓轉過身來,望着易容長嘆一口氣道:“迷豪與石大將軍互訂同盟,想不到你居然也和他們一起合謀於我!”
易容面無表情,沉聲道:“你錯了,我是我,他們是他們!我想殺你卻並非是爲國家大事,而是想替迷豪完成遺願!”
張賓霍然動容道:“迷小劍臨終囑你殺我!”
易容道:“迷豪之死,起因於天水之圍,究其主因,乃石勒與你,迷豪死前曾嘆,恨天不假年,而立之人卻死在石勒之前,不能與其逐鹿天下,是爲憾事!”
張賓嘆道:“迷豪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嘆惜!”
易容道:“迷豪又曾告我,死,他並不怕,若是死後,無英雄與之相抗,那未免過於寂寞,所以他不想死。”
在場衆人駭得一跳,這番言語如此平靜地由易客口中敘出,卻有着魔咒一樣的力量。
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不怕死,而是怕死後到另一個世界沒有英雄來做對手,這等豪氣,這等氣魄,放眼天下,有之者幾人!
張賓驚疑道:“於是,你也想來殺我!”
易容道:“你雖智計無雙,終是爲人所用之人,不配和迷豪做對手,我這樣說,你可服氣?”
張賓苦笑道:“我怎的不服,我雖有些計謀,但若論振臂高呼,聚衆號令,卻嫌氣魄不夠,我也只能與人爲謀了!”
易容道:“我本不想殺你,只想殺了石勒,但我來中原半月有餘,卻發現要殺石勒,唯有先除去你,再者,若是石勒死後少了你,在另一個世界中,少人出謀,迷豪想來也會怪我行事不周,或有心偏袒於他!”
衆人聽了這話,忽覺得身上有些涼颼颼的,沒有起風,是易容的話颳起了一陣風,風從陰間吹來,無形無質。
易容有些瘋了。
張賓打了個冷顫,強笑道:“如此生也糾結,死亦敵對,不知何世方了!”
易容抖動亂須,眼睛望着天際,喃喃語道:“如此也好,省得英雄寂寞,迷豪你只須再忍數日,便不會寂寞了,我助你了卻遺願後,立即追隨你而去!快了!快了!”
易容語聲雖小,在場之人卻人人聽得清楚,心中俱嘆:“迷小劍果真是英雄人物,天下劍法第二的易容也爲之生死不棄,他英年早逝,倒真是天下漢人之幸!”
鳳凰夫人道:“張賓,你可還要動手!”
張賓長嘆一聲道:“這種情形之下,任挑一個人必可將我殺死,我動手也是死!不過我有數點不明,想要問清再死,不知可否?”
鳳凰夫人展齒一笑道:“你就說吧!不過你要耍花槍,弄詭計,我就立即將你格殺!”
張賓道:“我若是能弄計生還,只怕早就想辦法逃走了。”
鳳凰夫人冷笑道:“你既稱‘計不虛發,算無遺策’,又豈會甘心就擒,我若不防你緊點,你便立刻尋隙而逃,要問就快問!問完你便自殺!”
張賓道:“這次行動,我深入險地,自然是極其保密,爲何你等如此快就知曉,並聚齊這等驚人勢力?”
鳳凰夫人道:“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只因爲我們碰巧而已!”
張賓訝然:“碰巧?!”
鳳凰夫人道:“你可知平陽城中現在有多少與靳準同盟之人?”
張賓道:“靳準爲對抗劉曜和石大將軍,結盟四方,是爲連橫,平陽城中丐幫、殺胡世家,再加上我也沒想到的無處不商的王家,平陽城中大概有二十多萬與靳準同盟之人!”
連三滔嚷嚷道:“你既已知平陽城中如此勢衆,居然還敢來,倒也膽子不小,俺連三滔倒是佩服你的很!”
張賓道:“我既已來,自然做了萬全準備,倒也不覺有甚危險!”
鳳凰夫人道:“你若是不去打那劉粲主意,搏殺靳準,這平陽城中倒也任由你來去自由!”
張賓問道:“你們既然與靳準結盟,明知我此來對他不利,爲何在事前不去阻止?”
鳳凰夫人道:“我們與靳準結盟,本就是利益所趨,只可惜那靳準今日不舉事,明日又不舉事,只是暗中築固自己的力量!因此我們只得藉助你的這次行動來促其舉事!”
張賓驚道:“這麼說來,我的意圖,你們全都知道了!”
鳳凰夫人嘆口氣道:“人稱你算無遺策,計不虛發,卻也恰當,你在石勒軍中,朝夕相勸石勒,讓石勒謀取劉粲,石勒卻以英雄自居,不願取而代之,你知道此時四方動盪,乃是取而代之橫掃天下的最好時機,是以前來平陽謀殺劉粲!”
頓了一頓,鳳凰夫人又道:“光是殺了劉粲,你定不會放心,劉粲死了,尚有其子,若其子立,石勒依舊沒有藉口起兵,是以你費盡心機,不惜弄險佈局,借劉粲之手,逼他殺死靳環,又故意讓人通知靳準,讓他瞧見。靳準這人雖然無情,但與靳環卻是父女情深,激怒之下,必除劉粲以泄己憤,如此這般,靳準縱是老謀之狐,明知時機對他不利,也不得不廢劉漢而自立了!”
張賓點點頭道:“殺胡世家能有今日浩大勢力,倒非幸致,的確人才濟濟,夫人分析得對極了!”
鳳凰夫人淡淡一笑道:“孟孫先生過獎了,你的這番借刀殺人之計才叫使得絕妙,驚險至極卻又能安然脫身,若是時間把握得稍差半點,便付諸東流,這等慎思細行、膽識謀略,天下無出右者!”
張賓苦笑道:“我能算計靳準、劉粲,卻又落入你們計中,到頭來爲你們做了嫁衣裳,這計你等使得更爲高明!”
鳳凰夫人道:“其實我們雙方也都有些沒有料到的地方,你沒料到靳準居然有一身令人恐怖的武功,而我們也沒料到你有那麼一顆威勢震天的火彈!”
張賓道:“我的確失算,靳準武功實不在石大將軍之下,我也險些死在他手,好在我已用那‘驚天動地’將他除去!”
鳳凰夫人搖了搖頭道:“你錯估了靳準,靳准此時並沒有死!”
張賓失聲道:“他遭那‘驚天動地’居然還能活下,這怎麼可能,就便是你那夫君軒轅龍在此彈轟擊之下也會身亡!”
鳳凰夫人臉上之色微微一變,哦了一聲道:“原來你那炸彈是用來對付我夫君的!”
張賓道:“軒轅龍武功天下無敵,若是他傷勢好了,尋上門來,又豈是人力能相對抗,我們只有藉助這等犀利火器,只是這彈威力還是不夠!”
鳳凰夫人長嘆一聲道:“看來今日我們圍殺你,倒也算是及時,若容你回到石勒身邊,只須多制幾顆這樣的火彈,天下何人能抗,這等火彈你尚嫌威勢不夠,你可知道你這一炸,平陽城中倒塌了多少房子,傷了多少人麼?”
張賓嘆氣道:“正是因爲此彈威勢過於巨大,我亦無法控制,是以不輕易一用,若是此技流傳出去,人人爭相製造,天下之殺戳只怕會更重,我也不願爲天下罪人,只是這般苦了我自己,壞了石大將軍的大事!”
鳳凰夫人道:“這你倒也不用擔心,你的計謀已完全成功,靳準身受重傷,一臂已折,胸、腹創口二十六處,縱使能活也不長久,並且今日靳準已招聚羣臣,想必此時已然將其盡數軟禁。”
張賓心中駭然,鳳凰夫人連靳準身上有幾處傷口都知道,想必靳準身邊也有殺胡世家之人,殺胡世家勢力之大,大得令張賓不願在心中接受。
張賓道:“你們這樣計劃,乃是想令靳準起事,石大將軍和劉曜相互攻伐,造成中原大亂,從中得利。這樣做,不覺有點依人成事,小人行徑麼?”
鳳凰夫人道:“連橫合縱,依勢而定,這本就是大謀略,大行不顧細謹,你能耍手腕,我又爲何不能?”
張賓忽轉過身去,向連三滔問道:“方纔連幫主說是要依附靳準重振丐幫,我這樣做似乎對靳準並無好處,你又爲何不阻止我呢?”
連三滔道:“反正你要死了,老子告訴你也無防,靳準那老小子要價太高,若不讓他吃點苦頭,又怎的知道老子丐幫實在是有用之極,他一心利用丐幫,丐幫偶爾瞞下一件事,他便吃了大虧,你說他還敢小覦丐幫麼,再者,我也不願與殺胡世家爲敵,又怎能破壞殺胡世家之事!”
張賓點點頭,道:“丐幫人數雖衆,勢力卻不是很大,倒也不能押寶一方,審時度勢,在情在理,只是你腳踏數只船,不怕翻入水中麼?”
連三滔嘿嘿怪笑一聲道:“丐幫聚則成幫,散而成丐,倒也不怕什麼危險!”
易容不知何時已行至張賓面前:“你該問的事俱已問完,想必可以死了吧?”
張賓嘆道:“張賓這一輩子能爲石大將軍所識,縱橫天下,倒也沒什麼憾事,只是不能眼見石大將軍高據龍臺,號令天下,殊爲可惜!”說時,臉上憾色表露無遺。
易容道:“既然你已可死,就先下去陪陪迷豪吧!”
易容出劍,這回易容乃是用的真劍,劍尖直指張賓。
忽的一旁五道劍光齊閃,五個聲音同時喝道:“我等卻不願死!”
五秘殺手,選擇刺殺的時機的確一流。
易容出劍刺殺張賓,一點也沒提防一旁半晌沒有作聲的五秘殺手,在易容眼中,這五個人尤若無物!
易容沉喝一聲道:“滾開!”
可惜五秘殺手是殺手,殺手只聽命於主人,只保護主人,殺手並不惜命,他們不願死,其實是不願主人死!易容的沉喝絲毫不起作用。
五秘殺手長期混跡市場,扮相暗殺,所用兵器極其雜亂,武功路數亦諧雜多變。但他們在一起行動時卻有一套合擊之術,此術之名平常普通,名字就叫:五行輪迴。
名雖簡單,威力卻非同小可,死在此陣之下的一流高手起碼有三百之上。
五把劍同時向易容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