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思荇回到府中一直辦公直至深夜。
他身披長衫端坐在案前, 面前放着堆積整齊的摺子,正低頭專心致志地批摺子。
近侍禮全在案桌前,自懷中慎重地掏出一本摺子, 雙手恭敬高舉過頭。這是參喻思荇接受地方官員賄賂的摺子。
喻思荇伸手接過摺子, 正欲翻開, 一陣無法抑止的咳嗽劇烈涌來, 面容慘淡, 臉上僅有的幾絲血色也都褪得乾乾淨淨。自袖中掏出帕子輕輕拭了拭,低頭看着那摺子,眉目沉寂, “顧忠謙要參我?”他眯着細長眼眸掠過淡淡光華,隱含慍意卻又漾着嘲弄, 若有所思地撫了下眉角。
那官員道, “御史臺已將摺子壓了下來。”
喻思荇拿着帕子捂嘴咳嗽, 胸腔因爲劇烈急促的咳而起伏不斷,他執起筆在摺子上略略寫上幾行字, 因爲劇烈咳嗽,他的字抖得厲害,那官員低着頭不敢擡頭,喻思荇終放下筆,臉不自然地潮紅, 掩着口淡淡道, “我記得顧忠謙以前好像是張鳩的門生。”
那官員想了想道, “確實是。”
喻思荇纖指在案頭輕輕敲扣, 閉目養神思忖了半晌, 纖盈的長指輕柔一展,批閱好的摺子落在那官員面前, “張鳩這人忠迂腐朽,可以棄了,找個理由把他的衆門生連帶着他一起除了吧。”
那官員遲疑了下接過摺子,但終究還是行禮跪拜低頭退了下去。
喻思荇捏着疲憊的眉角,攏了攏長衫,只覺不勝涼意。
他閉目靜聽,耳邊似有風聲呼嘯而過,不知何蹤。
唯有做事才能麻痹自己。
何家福帶着丁大葉去城外的一個別莊,各騎一匹駿馬,一路策馬馳騁,騎技不分上下,夫妻兩人俱是束髮飛揚,英氣逼人。很快,兩人便來到豐鶴莊。何家福同丁大葉翻身下馬,各自牽着馬走進別莊。門口的護院見了何家福僅僅是施了施禮,仍是筆挺地站在大門口。
他們進了別莊,有家僕過來牽走他們的馬,何家福摟着丁大葉走進大堂,堂中有幾人正在凝神商談,一見門口走進的兩人全都站了起來,上座的是一個英偉高大的黑壯男子,目光凌厲嚴肅,何家福給丁大葉介紹,“這是聞大哥,聞寧。”丁大葉輕輕喚了聲聞大哥。
聞寧點點頭,道,“這位就是弟妹了吧?”
何家福摟着丁大葉尋了位置坐下,囑咐那些站起來迎接的人都坐下,“怎麼,你們在談什麼?”
聞寧嘆道,“近些日子鹽商那塊有人偷運私鹽,我正在查。”他命家僕出來給何家福丁大葉上茶,“你也知道,運私鹽偷稅的事情太大,牽涉的人多且複雜,我估摸着要真查下去牽涉太大,這事不能放,但也不能太深究,只能抓幾個殺一儆百了。”
何家福若有所想,聞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今天難得來,我叫你嫂子添點菜,真多、齊樂等會兒也要過來,大夥兒正好敘敘舊。”
何家福笑着點頭,想了想才嚴肅道,“鹽這塊一直是官府掌控着,若要徹查我們這裡偷偷運私鹽的事情,還真得請管運輸的總瓢把子薛叔叔幫忙。最近幾年國庫空虛,邊境也在打仗,這鹽商在這裡運私鹽苛刻交稅,皇上那裡肯定急,他可正想找個機會辦我,你要好好查查,運私鹽這買賣合不來。”
丁大葉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何家福,他從沒那麼正經嚴肅過整個人都像變了個人。她心裡隱隱有着一種不安,怕自己不認識何家福。一直到現在,有時候看着那褪下□□的臉,時不時的還有一剎那的陌生。
手心不知怎的,突然升起一股寒意,她低首就去端茶,手一不穩,茶杯嘩地被她不小心碰倒,眼看着那茶杯就要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何家福本在同聞寧談事,他的眼睛像是長在後腦勺似的,如玉纖手輕輕一託,那茶杯就被他穩穩的接在手心裡,“夫人。”他將茶杯遞給了丁大葉,丁大葉愣了下接過,淡淡朝他微笑了下,何家福繼續同聞寧談事,兩人聊的東西丁大葉只隱約聽懂了大半,她還算是個識大體的人,什麼東西該問,什麼東西不該問,心裡有分寸。
“三弟,你來了。”人未到,先聞其聲。
丁大葉順着聲音瞧去,只見門口走進來一個鵝蛋臉白麪女人,一流墨發簡單地用一根銀簪盤起,一縷捲髮垂在眼前別有風情。她看上去三十歲上下,眉宇間有着女人的豪爽賢惠與一抹英氣。
何家福忙站起身,斂目道,“大嫂。”
那女人拉着丁大葉的手左右端詳了一番,“這就是弟媳吧,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她回頭對何家福道,“在揚州娶了媳婦也沒請我和你大哥一起去喝杯喜酒。”她埋怨地爽朗大笑。
何家福含笑道,“本來是想請大哥大嫂都去揚州的,可是當時發生了點事,我和大葉的婚事提前了一些天,怕你們來不及趕來所以就沒有通知你們,但這喜酒定會請大哥大嫂吃的,過些天我請大家一起去酒樓補辦一桌。”
那女人聽了何家福誠懇的一番話方纔饒了他,熱情地握着丁大葉的手道,“弟媳啊,以後若是這小子欺負了你,你一定要告訴大嫂,我和他大哥定不輕饒了這小子。”
丁大葉笑着瞥了眼何家福,何家福偷偷朝她做了個鬼臉。
那女人摟着丁大葉的肩膀道,“以後你就叫我紅姐,在京城這塊,你就當我是你孃家人,千萬別同我客氣。”
何家福笑眯眯道,“大嫂,你是冤枉我了,我哪裡敢欺負她啊,她不欺負我就已經很好了。”
丁大葉咬脣憤憤地偷偷掐了他一下,何家福故作吃痛地大叫一聲,一屋子的人看着他們這小兩口逗趣都笑了起來。
聞寧讓那些下屬都先回去,領着何家福丁大葉來到內堂,桌上已經擺了許多菜,紅姐忙前忙後地招呼人煮菜端菜,家僕婢女絡繹不絕來來往往,熱鬧得不得了。何家福笑道,“大嫂,稍微整些菜就夠了,我們都是自家人,不要這麼見外。”
紅姐輕拍丁大葉的手,“那可不成,人丁姑娘是第一次來我這做客,不能怠慢了她。”
聞寧大笑道,“這丁姑娘不能再叫姑娘了,現在她可是我們老三的夫人,你該叫丁夫人。”
紅姐笑着連拍自己的嘴,“瞧瞧我這話說的,是是,但也不該叫丁夫人,我們老三的娘子,當然叫何夫人了。”
丁大葉只是在一旁笑,發自內心的笑。這一整天裡,既有了一對天底下最好的外祖父外祖母,現在又有這麼好的哥哥嫂嫂,當然開心了。她難得溫順地像一隻小貓窩在何家福身邊,何家福握着她的手聽聞寧夫婦對他們調侃,不時深情凝視着丁大葉,兩人好似掉進了蜜罐子裡找不着北了。
熱騰騰的飯菜很快擺滿了一桌,何家福朝外望了望,“這個時辰真多和齊樂也該到了。”
說曹操,曹操到。
門口兩個年輕人說說笑笑地走了進來。
丁大葉好奇的望去,當看清其中一人時,那人也看清了她,兩人都是一愣。
斐齊樂遲疑地走到丁大葉身邊上下仔細地打量她,丁大葉不自然地側扭着臉,不太想讓他看得清楚。
斐齊樂拍着腦袋,嘴裡嘆道,“這姑娘好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紅姐噗地笑道,“這姑娘是你三哥的媳婦,你別想打主意。”
斐齊樂含含糊糊地搖頭,“不對,不對……可她是誰呢?”他先是自顧自地在腦海裡搜索丁大葉的印象,所以沒聽清楚紅姐的話,疑惑地看着紅姐指着丁大葉,“這人是誰?”
聞寧一邊給大家派筷子一邊道,“是你三哥的新婚妻子。”
斐齊樂靈光一閃,啊地大叫了聲,衆人都被他嚇了一跳,只見斐齊樂臉色複雜地看着丁大葉緩緩道,“原來是你?”
丁大葉沉默着咬脣不做聲,何家福看看丁大葉再看看斐齊樂,轉念一想笑眯眯道,“怎麼,四弟,你認識大葉?”
斐齊樂語氣怪怪道,“不……不認識……好像是認錯人了。”他悶悶地坐在桌前,伸手在面前的碟子裡撈了一把花生,低頭吃起了花生。
衆人面面相覷,紅姐忙笑着道,“大家也別都站着,都坐着吃晚飯吧。”
錢真多執着一杯酒敬了何家福丁大葉夫妻,真誠笑道,“祝何家福丁大葉你們夫妻倆新婚百年好合,早生貴子。”衆人也紛紛站起身,一齊敬何家福丁大葉。
斐齊樂顯得意興闌珊,對待丁大葉的態度委實古怪冷淡,紅姐雖然不解,輕輕地拍了下斐齊樂的臉,“小兔崽子,你今天是怎麼了?”斐齊樂勉強笑笑不說話,冷冷地瞥了眼丁大葉。
丁大葉觸了斐齊樂的目光,她直直地看着他,臉上似乎也蘊着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