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山海妖界

此處是野水涯,位於騩山一角,蛇族稱霸的地方。

雖是同類,但雨歇卻極少來這處,總共加起來,貌似也是一隻手能夠數得過來,而且伴隨着每次到來,留下的都不會是多麼愉快的記憶。更何況,蛇妖並不是友好和善的物種……更何況,她私心裡,其實也並不願意來野水涯。

可以說,在山海妖界,她呆的時間最久的還是青丘。

雨歇瞥了一眼那特別招眼的梧桐樹,慢悠悠踱到懸崖邊上,那崖壁很是平整,像是刀削出來一般,雨歇鎮了鎮心神,俯下腦袋,望了一眼那深不見底的崖,粗看並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但是隻要細細一看,便可捕捉到下頭隱隱几道遊走的金光,一縱而逝,確實不尋常。

海納一陣發燙,天書從戒指裡探出半透明的身子,盤着腿兒瞅着她:“這下頭有結界,你若真想去倓虛境地,跳下去試試運氣,也許可行。”

雨歇收回視線,毫不客氣地吐槽:“你的保證真讓人沒有安全感。”

天書攤手:“老子本來就沒有保證什麼……倓虛境地說好聽點,就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說難聽點,就是屬於逆天的存在,若真那麼容易找到,這世道還不得亂了。”他冷笑一聲:“它也就不會存在了。”

“逆天?”雨歇沉吟,回想起當初,那種時空錯亂的地方確實是逆天。

天書不屑地冷哼,“這不過是好聽的說法,實際上不過是因爲那些事物脫出了他們的掌控,讓他們產生威脅感了,這纔想着除掉罷了。”

這種狂傲的表情出現在這張娃娃臉上實在是太有違和感了!

雨歇慢慢地綻出一抹微笑,有些調侃:“如此……也就是說你的存在,不夠逆天啊!”

天書這次難得沒有發脾氣,很冷靜地表示:“老子只是小小的一本書,連形體尚且化不出來,沒什麼能耐,好在尚有些自知之明,只想着要好好活下去,纔不會傻到把自己放在那種衆矢之的。”

雨歇無言以對。

天書不耐煩了,明顯不想就着方纔那個問題繼續探討下去。“我說,你到底跳不跳?老子的時間很寶貴,沒工夫陪你耗在這裡!”

你那寶貴的時間是用來睡覺了的吧!

雨歇望天,聲音低不可聞:“我怕……”

天書耳朵尖,立即無奈了:“反正你是妖怪,又不會摔死,你怕什麼?”

雨歇十分實誠:“我怕浪費時間。”

天書冷笑:“你浪費的時間還算少麼?你活着就是在浪費時間!不但浪費自己的時間,還浪費老子的時間!你說你表現得這般急哄哄的樣子,別以爲老子不知道,你不過就是在拖時間,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的藉口罷了!最瞧不起你這種妖怪……”

雨歇幽幽地盯着他,眸中泛着綠光:“我餓了。”天書:“……”

“你是,什麼人?”

身後傳來聲響,雨歇愕然回頭,便看到一個柔弱嬌美的藍衫少年。估摸着是十五六歲的模樣,體態瘦弱修長,長髮如墨,披散在胸前,髮梢微微卷曲。膚色很蒼白,有些不健康的病態,薄薄的嘴脣卻分外殷紅,像是抹了上好的胭脂一樣。少年的眼睛很大,眼眸漆黑,泛着水光,分外動人柔美。

就像個……精緻的瓷娃娃。

雨歇看到來人,原本還有的幾分防備瞬間跌回了腳底,獵手天生的敏銳告訴她,眼前這隻娃是絕對無害的。她盯着他看,記憶有一瞬間的混亂。當年江流這個年紀時……最是悶騷,成天裝個大人樣,也不愛笑,還不聽話。人家的孩子怎麼就能這麼萌呢?!

雨歇對那些沒有威脅性的生物還是沒有惡意的,對眼前這個少年就更加產生不出惡意來,這樣子純淨的少年,讓人不忍心去破壞。雨歇一邊感慨自己年紀大了心腸越來越柔軟,一邊無意識地放緩了聲音,很是友好地表示:“我是過路的,你又是什麼人?”

“我是……蠻蠻。”少年很害羞,說話有些磕磕巴巴的,並不是很利落,好像平日裡不怎麼說話的樣子。

蠻蠻?

雨歇在腦海裡搜索一番,沒有什麼印象。

“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很危險。”她不是什麼好人,說出這番話也不過是習慣使然……當老媽子當久了,怎麼都有點後遺症。

“不,不危險……這是,我家。”少年看起來有些着急了,說話越發地不利索,雨歇這回是確定他並不是害羞,而是真的有些磕巴。

“你家?”雨歇一愣,“你家就安在這野水涯上啊?”這不是個四不管地帶麼?居然還有人在這裡安家?

她舉目四望,“在哪裡?”

少年伸出細嫩的食指,指了指身後,道:“那裡。”

雨歇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見到那棵有些詭異的梧桐樹,恍然大悟,怪不得覺得那梧桐樹有什麼說不上來的感覺呢,原來是那裡設了結界!而且並不弱的樣子,她竟然沒有一眼看破。不過對眼前這個叫蠻蠻的少年,她還是有些無奈,話說,他娘是怎麼教孩子的?怎麼一點戒心都沒有?貌似她只是個陌生人啊陌生人!要不要這麼實誠?

“你娘呢?”她走過去,下意識摸摸他的腦袋,他不閃不避,溼漉漉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看起來挺受用,還主動把腦袋往她手上蹭了蹭,怎麼看,怎麼……像只小狗。

提到他娘,少年的眼睛亮了亮,“打獵……鹿蜀。”

雨歇立即會意:“你們晚上吃鹿蜀啊?那東西味道不錯,我都好久沒有吃了呢!”

“留下,吃。”少年擡頭,眼巴巴地望着她。

“你要我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吃麼?”雨歇睜大眼睛,有些失笑,攤攤手,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樣,“我也想和你們一起吃啊,不過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所以很可惜,不能留下啦。”

“嗯……”少年有些失望地垂下腦袋。

雨歇頓時覺得自己做了十惡不赦的壞事,下意識補救道:“等我把事情忙完了,我去抓很多鹿蜀跟你們一起吃,好不好?”這孩子是妖怪吧?她的事情再過幾年也就結束了,到時候過來看看他,也不是不可以的。所以說出這番話,也不算是忽悠啊!

“好……”少年的眼睛亮閃閃的。

雨歇使勁揉揉他的額發,忍不住勸慰道:“你孃親不在,你就不要出結界,乖乖在裡面呆着,凡事都有萬一,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頓了頓,又補充道:“打個比方,如果我是壞人,你就這麼貿貿然地跑過來,現在就完蛋了!知道不?”

“你……不是。”

“哎呀哎呀,我知道我長得像好人,我只是說萬一麼。”

少年出奇地固執:“不是……”

“爲什麼?”她倒是有些好奇了,他是怎麼篤定她就是好人來着?

“你……味道……孃親……”

這麼抽象的詞眼,難爲雨歇居然聽懂了!

她狐疑地擡起手,嗅嗅自己的味道……話說,她有一個冬天沒有洗澡了,身上難道是有了什麼怪味道?她的味道像他的孃親?那他孃親又是怎麼個怪味道?

囧!

雨歇心裡一動,問道:“你孃親……”

話還沒有說完,海納裡的天書就已經開始叫囂了:“你到底還要不要去倓虛境地?看到個好看的男人就拔不動腳!德行啊德行!老子鄙視你!”

雨歇身子一僵,默默地以心音回之:“吃了你!”

天書:“……”

雨歇拍拍少年的頭,“好了,我要走了,你快點回去吧。”她起身,遠遠看到樹木蔥蘢間,一道紅色的身影扛着一隻大鹿蜀飛奔而來,面目看不分明,想來就是眼前這少年的孃親了,她笑了笑,指着那方向,說:“你孃親快回來了呢,你快去迎她吧。”

少年回頭,也瞧見了,眼神頓時便亮了起來,飛奔過去:“素……素……娘……”

雨歇突然就很羨慕那還未蒙面的女人,如果孩子都那麼乖,那麼養幾個也無妨啊!

她轉身,靠近崖邊,低低嘆了一口氣。

傅惜年同她說過的,關於野水涯,關於……他。

慕笙笙也說過。

可是,就算他們都保持沉默不說半個字,她難道就不知道麼?

那件事那麼轟動,不僅僅讓妖界動盪,也禍亂了人間,就算她再怎麼不問世事,也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她只是不願意去想而已。

雨歇閉上眼睛,縱身跳了下去。這高空跳崖絕對是她這漫漫妖生之中不多的一次體驗,就算是妖怪……也不帶這麼折騰自己的啊!

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幾乎止不住個疾風在耳邊吹過,颳得她的臉有些生疼,原本鬆鬆挽起的髮髻被落崖風吹開,隨着寬大的衣襬迎着風獵獵飄動,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看到身下三道遊光縱橫交錯,光芒漸漲,她下落的速度慢了慢,那光猶如實質,舞一般瀰漫了上來,漸漸將她的身子也包籠在了光芒之中。

她最後想的是——金蟬子,我們果真糾纏不清了。

大概是來過一次的緣故吧,她的機緣確實不錯。所謂一回生,兩回熟,於是乎……她熟了。

倓虛境地是一個衍生出來的空間,跟玄虛之境一樣,又不是完全一樣,它存在於天地衆生之間,卻又徘徊在三界六道之外,不歸任何人管轄,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在那種地方生存下來。

雨歇舉目,四圍一片漆黑,像是盤古還未開天闢地之前,世間一片混沌,天與地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方位。而在這一片沒有雜質的漆黑之中,又有星星點點的光亮無規律地散佈着,好似有人撒了一把碎銀,她挺直腰身,恰如身臨天上璀璨銀河,人間萬家燈火之間。

這個奇妙的地方,遑論一千多年沒有再來過,連那一次也是因緣巧合,即便是經常出入這裡,她也不一定真能找得到她想要的。

她站在原地,睜着一雙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景象,腦海之中不禁想起了當年的情境。當年她來得極其匆忙,在什麼都沒有搞清楚的狀況之下掉到這個地方,只記得掉下來之前受到了攻擊,然後一睜眼便是如今這番景象,有那麼一瞬間,她真的以爲自己已經死了,而這黑漆漆不見天日的地方,便是所謂的地獄。

這種好笑的想法幾乎是立刻就被她自己給推翻了。

絳仙老頭子曾經說過,妖得享永生,不入輪迴勢必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那便是身死之後,魂魄俱滅。她如果真死了,估計是入不了幽冥司的。

更何況……幽冥司裡怎麼可能會有金蟬子!

當年,便是金蟬子召喚的她。

而如今,山不來就我,我去就山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她要在這漫天星子中找到獨屬於金蟬子的那一顆,着實是難上加難。雨歇苦笑,如果他不願意讓她發現,那麼她若是想要找到他,說白了,就是大海撈針一樣的行爲。

雨歇用拇指摩挲着海納,低聲說:“封基,我該怎麼做?”話里語氣有些妥協的意味。

“隨便捏個訣自己找!”

雨歇默了一下,“這裡萬般法術皆無用,你難道會不知道?”要是隨便什麼訣都可行的話,她還用得着求它麼?

海納裡卻遲遲沒有迴音。雨歇暗忖,這傢伙果真是小氣,竟是個睚眥必報的!看來還是得想個法子哄哄他。海納裡才悶悶地傳出一聲感慨:“還有比你更傻的麼?”

雨歇:“……”我忍!有求於人時,必須得忍他人之不能忍!忍!忍!忍!

天書依舊悶聲悶氣低嘆:“……你實在是太傻了!”聲音很輕,雨歇卻捕捉到了。

雨歇並沒覺得這語氣有什麼不妥,只當他是被自己纏得煩了,纔會這般無奈。

“你還真以爲在這裡就能看到你想看的了?那人……”他突然自動息音,狀似想到了什麼。

這話語氣不對!雨歇指間一僵,憑着直覺皺眉追問,語氣有些犀利:“難道不是?還是說,你騙了我?”

天書頓了一頓,“是……麼?”那裡又是默了一晌,突然中氣十足地爆發出一句:“那也擋不住你傻啦吧唧的王八之氣啊!”

雨歇:“……”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你既然有菩提子,難道還怕找不到他?!不要再來騷擾老子了!老子要睡覺!睡覺!”睡覺兩字被他特意強調突出了。而等他話音一落,那海納之中便再無聲息。雨歇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就沒有再說什麼,隨他去了。只是……這貨必定有什麼是在瞞着她的!那閃爍其詞的樣子……那猥瑣的表情……那……

好吧……其實她也不肯定,或許這些年被人算計多了,便得了被害妄想症也說不準。

不過,這菩提子也真當是萬能。她當年怎麼就沒有發現原來它這麼好用?思及這寶物被她壓了那麼久的箱底,雨歇的表情很是微妙。

有關於搜索的法訣,雨歇自然是知曉的,當年她也不是白混的,該學的不該學的,那是一樣都沒有落下,只不過不精罷了。說到底,除了逃跑時比別人略快一點,她似乎就沒有一項本領是拿得出手的了。這點……對一隻妖怪來說,很悲劇。

她摘下脖頸上的菩提子,握在手心裡,唸了訣,用另一隻手指尖凌空畫出一道字符,將它慢慢推進菩提子中。封基那傢伙脾氣雖差,但是不像司命滿嘴謊話,所以在雨歇心中,他話中的可信度還是相當之高的。以至於菩提子光芒大漲,突然射出一道金光之時,她的心裡那是一點點吃驚詫異的情緒都沒有,很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果然只要以這菩提子爲媒介,便可以在這禁用法術的地方做到這種可以說是逆天的事情。實在是……這能說凡事皆有特例麼?

那金光像是指路符,破開了萬丈幽深。雨歇隨着指引飛奔而去,這地方空茫,所有皆虛幻,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東西,連塵埃都沒有。她即便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用擔心磕到碰到。沒有顧忌,所以她走得相當快。

金光最終穿破一顆星子之中,雨歇停住腳步,雙手握拳,直直地盯着它。

“你想知道什麼?”心音自耳畔響起,帶着蠱惑的味道。

好吧,她其實什麼都想知道。

“可不能太貪心喔。你知道,凡事皆是要付出代價的。”話末有淡淡的幸災樂禍的味道。

雨歇沉默了一瞬,以心音傳回:“司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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