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青袍男子低着頭，眼瞼輕垂，聲音中已經沒了之前的歡悅，亦無哀傷，淡若止水，就好像在說一件和他自己無關的事。
“生下你的第三個月，她生了場大病。在凡間，即便是王侯世家，這等病狀也是很常見的。羅家雖是唐國大世家，你爹我卻只出身次府，不好武道，只是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因此地位一般，並不怎麼受到府主的待見。”
“你娘出事後，我花盡一切方法，變賣家財，遍請大唐名醫，卻無一人能治好。我也曾求府主運行功救你娘，可他所修的功法太過霸道，而老太君又始終在閉關……即便她不在閉關，當時也不會理我這麼一個沒有出息的次府子弟。”
“如今看來，你孃的病其實只是氣血元氣耗損，隨便一個化嬰境修士，又或者修行界中，最低品的補元丹，都能將她救回。可你爹我，那時只是一個凡人……連武修都不如的凡人。”
“你娘終究沒能熬過那個月，丟下你和你爹，撒手人寰。”
羅川靜靜聽着羅十七講述着他記事前發生的故事。這個故事實在太過普通，沒有半點驚心動魄，也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地方，這是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可能發生的故事，從羅十七口裡講來，也顯得十分平靜，彷彿早已經忘了傷痛。
可羅川卻知道，這世上有種痛。越久越麻木，直到最後，提起來時已經不會再痛，因爲已經深入骨髓，每時每刻都在痛。
看着身旁男子中年花白的鬢角，羅川古井不波的心境盪開一道波瀾，微微酸楚。
“之後？”羅川低聲問道。
“呵呵。”羅十七微微一笑，抿了抿嘴：“你爹我雖是一介書生，凡夫俗子，可性子中。卻有幾分蠻性。一直不曾服過誰。說好聽點，是孤傲，說難聽點，那就是狂妄自大。你娘去後。我就瘋了。當然。那是別人說的，因爲我逢人就打聽有沒有什麼方法能救活你娘，有沒有什麼藥能夠肉白骨生死人。那一年。你爹的瘋名傳遍白玉京，傳遍唐國，到了第三年，已經傳到了夏週二朝。”
“一直在尋找嗎？”羅川喃喃道。
“沒錯，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尋找能救活你孃的方法。當然，在任何人眼裡，我的所作所爲，都是異常不可思議，荒唐絕頂，瘋子一般。羅家甚至一度打算將我革除，後來又覺得你爹不過一無名小卒，不想多事，就罷了。”
羅十七笑着道：“也正是在第三年，也就是你三歲時，你爹結識了大周朝長生宮主風靈道，遇到了一場機緣，在和一名名天才仙家弟子的比拼中，你爹硬是憑着一肚子壞水走到了最後，卻意外收穫了另一場機緣……你爹我原本打算的是，拜入仙家道門，卻沒想到，陰差陽錯，獲得了遠古天南域幽遊一脈的傳承。”
羅川深吸口氣，忽然想起了那年大周京城，風靈道說過的那番話。他曾說，羅十七是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卻也揹負上了本不該他承擔的重擔。
老爹這番話裡，雖然透露了不少昔日之事，可很多細節都被他有意隱去……成爲幽遊使者，定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連老爹也不想再去回憶。
“那時我以爲，成爲幽遊使者，便能像傳我傳承的那人說的一樣，只要修成大道，便能救回你娘，我的妻子。於是乎，我一咬牙，離開了你，按照那人給的寶圖，走出了天南域的陰川，去了真正的幽遊之地……川兒，這麼多年來，爲父最愧疚的，便是離開你。”
羅十七終於忍不住，看向羅川，眉宇間的冷漠和玩世不恭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慚愧和遺憾。
羅川笑了笑，走上前，寬慰地拍了拍羅十七的肩膀：“這不都過去了。也虧老爹你當初給了一個護體法符，助我逃過一劫，方纔有了今日。要不然，你我或許真無法再見了。”
“羅川，你果然和在天南域時不一樣了。”
羅十七深吸口氣，欣然一笑，可笑容卻依舊有些沉重。
羅川暗暗皺眉，卻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你之前說，那時你以爲……老爹，你之前連殺三名諸天高手，修爲道行已很不俗，可有救回娘？”
羅十七搖了搖頭，嘴角微微浮起一抹苦澀：“想要救你娘，也許還要等上一段時間，又或許……再也不可能。”
說到最後三個字時，羅十七的聲影竟有些顫抖。
“爲何？你們幽遊之人監察陰陽，奪壽證道，下諦九幽，上傳九霄，可是能夠逆轉生死顛倒乾坤的存在……”
羅川臉色微變，急急問道。他的印象中只有羅十七的一些記憶，並沒有他孃的，畢竟他娘去世時，他才三個月，剛剛睜開眼睛罷了，可這並不妨礙羅川思念生母，反而更加渴望相見。
話未說完，就被羅十七打斷。
“世人都以爲我們幽遊使者是一類特殊的存在，獨立於天道之外，可這只是誤解。事實上，我們之所以特殊，是因爲修煉了一門特殊的功法，而我們幽遊之人和天道關係，亦非世人所想的那樣……事實上，幽遊使者，是最接近天道，直接隸屬於天道的存在。”
“天道之下，萬物如蒼狗亦如螻蟻。我輩修行幽遊之道，在修行之處，便已經和天道簽訂契約，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更像是天道的護法、僕人和記錄者。”
羅川一怔，天道的護法、僕人、記錄者？這是何意？
羅十七擺了擺手，示意羅川不要插嘴，靜靜說道：“幽遊使者之所以少，是因爲能獲得天道認可，本就少而又少，需看機緣和氣數。一旦和天道簽訂契約，便可獲得一枚乾坤銅幣，內藏幽遊功法，以生靈元壽性命爲修行資源，修行先慢後快，先難後易，往往數十年間就能擁有尋常修士一輩子無法企及的成就。”
以生靈的壽命和性命當做資源……天地之間，九天之界，最不缺少的就是生靈，也就是說，幽遊使者永遠不會缺少修行資源。
羅川暗暗心驚，他雖然有許多疑惑和不解，可他也知道，老爹此時和他講的，正是隻限幽遊使者一脈知道的絕密，天地之間，再不會有第二個人再說第二遍，就連九龍君的記憶中都沒有。
強忍着內心的好奇，羅川腳踩鱷龜，穿梭在光暗交織的黑潭深處，靜靜聽着老爹講故事。
“天地間，任何事情，都在天道的維持下平衡公正，有報必有應，有因必有果。我幽遊之人，雖然獲得了得天獨厚的待遇，擁有遠超天地修士的上道前途，可也因此，必須付出超越常人的代價，遵守天道契約……其中之一，便是幽遊使者，必須絕情絕義，絕斷往事，清除一切血統後裔，孤煞一身。如若不然，必遭報應。”
羅十七說完，看向羅川。
感覺着羅十七“陰冷”的眼神，羅川心頭一跳，背心發寒，隨即搖頭苦笑：“老爹，這個時候就別開玩笑了。”
羅十七搖了搖頭：“我可沒開玩笑。按照幽遊使者和天道簽訂的契約，我本該沒有子嗣後裔，即便有，也該清除乾淨。好在我繼承的幽遊一脈，是遠古天南域的幽遊大帝，此人才智通天，計謀無雙，幽遊一脈能躲過大寂滅，他當立首功。我偷學他的方法，再加上你爹我的一些小手段，矇混過天道，這才能和你相見。”
“好不容易，佩服佩服。”羅川半開玩笑道：“那我娘呢。”
羅十七眼神微微一黯，低聲道：“我爲了瞞過天道，和你相見，已經是絞盡腦汁。可天道威嚴無上，哪有這麼容易被欺騙，我若再和另一個人相見，背離孤煞契約，勢必會遭到天道的誅殺。到那時，天道趕盡殺絕，防不勝防，你我都將玩完。”
“那該如何是好？有什麼法子可破解？”羅川問道。
“只有一個方法。”羅十七深深看了眼羅川，沉吟許久道：“爲父無法出手，可是，你卻能夠代我救她。”
羅川愣住，複雜地看向羅十七，隨即笑了起來：“我說老爹，你該不會想讓我也上你們幽遊之人的賊船吧？”
“有何不可？”羅十七笑道。
“別開玩笑了，這個時候還開玩笑。”羅川打了個哈哈。
“我可沒有開玩笑。”羅十七收斂笑容，神色微微肅然。
羅川仔細打量羅十七，從上看到小，從眉毛看到嘴巴，半晌道：“你是認真的？”
“當然，怎麼，你不想救你娘？”羅十七瞥了眼羅川。
“不是不想救娘。只不過，我可不想成爲絕情絕義的孤煞之人。”羅川搖頭道。
啪！
羅川尚未回過神，就被羅十七彎屈食指劈頭掛下，敲中鼻子。
從頭到尾，羅十七都沒動一下。以羅川如今的肉身速度，竟然毫無反應，而天門法念也沒能捕捉到羅十七出手的軌跡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