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庭峰感到很孤獨。
這些日子,他的腦海中不止一次回放出那綠柳山莊中與高天心的一戰。
以及高天心開場所說的話。
你不懂劍的精義。
不懂?
不,他懂!
什麼是爲劍所役?劍即是人,人即是劍,人與劍不分,劍感受人的殺性,人稟賦了劍的戾性,人變成了劍的奴隸,劍變成了人的靈魂。
所有武器鑄造出來,都是爲了戰鬥,都是兇器,而強者的劍,更是兇中之兇。
所以如果單純地化定善惡兇良,那就是笑話。
什麼是役劍?
劍即是我,我仍是我。
劍是人手臂上的延伸,是心中的意力而表現在外的實體,故而我心中要破壞哪一樣東西,破壞到什麼程度,劍就可以爲我達成。
人是劍的靈魂,劍是人的奴隸。
所以我就是劍。
這些話,卻是無法告訴對方了。
謝庭峰悵然若失地嘆了口氣,這世上,除了自己的三叔,那天下第一神劍的謝曉峰,還有誰配自己出劍?
關鍵在於,謝曉峰的劍已經觸摸到了另一個層次,那是神而明之的境界,那是在與奪命劍客燕十三一戰後,才勘破的壁障,自己卻沒有那個福氣……
一個可堪一戰的對手!
不過就在這一刻,謝庭峰卻突然揚了揚眉,側耳聽雨。
此時春夜氣候宜人,靜臥小樓。聽細雨潺潺。如蠶食桑。
雨既可“聽”。自然是連綿細雨。
如是狂風暴雨,噼啪叮噹,心情緊張,門窗緊閉尚不及,哪來悠然聽雨興致。
“小樓一夜聽春雨……”
不知爲何,這句詩陡然在謝庭峰的腦海中出現,並且從嘴裡低低地吟出。
然後他起身,推門而出。來到了長街之上。
就見到長街的盡頭,兩道身影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
一男一女。
一紫衫一白衣。
謝庭峰長劍緩緩地橫過。
這般,高天心來到他的十丈開外,招呼道:“你好。”
謝庭峰點頭:“你好,我就好。”
這種回答讓後面的小仙女龍嘴動了動,似乎想要說出什麼,幸虧她憋了下去,否則氣氛就全沒了。
下一刻,謝庭峰的目光落在了高天心左手上隨意握住的彎刀上:“你要用刀?”
“不用。”
“爲什麼不用?”
“我連劍都沒學好,爲什麼要去用刀。只爲了一個刀劍雙絕的虛名嗎?”
“刀與劍有相通之處。”
“再相通,刀也是刀。劍還是劍。”
說到這裡,謝庭峰沉默,然後臉上首度露出笑容來,燦爛的笑容:“好,我現在覺得更好了。”
高天心目光一掃,沒有發現兩位婢女兩位家丁,同樣輕輕舒了一口氣,將彎刀遞給身後的小仙女龍:“來吧!”
謝庭峰點頭:“在此之前,我要將話說完,劍的精義,自在人心!”
說罷,劍勢已出。
高天心揮劍,這一次的劍招卻於兇厲狠絕之中,多了一絲變化。
僅僅是一絲變化,帶來的卻是翻天覆地般的改變,奪命十三劍不再是你死我亡,有進無退,而是循環不息,敵亡我生。
隱約間,又似回到了那長長的通道內,無數的刀光閃爍進逼,於那完美刀招下製造出原本不存在的破綻,才能得以一步一步地走到盡頭。
“爲劍所役與人役兇劍嗎?這兩種意境代表了兩個造詣的境界,高下自分,誰都可以看得出的,只是有一點不易爲人所深知!”
“是什麼?”
謝庭峰話音剛起,劍勢一變,如高山流水,直瀉而下,一發而不可收拾,又如離弦之箭,有去無回,不可抑止。
劍招如此,已至技的極致。
“人與劍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存在,劍是兇器,人縱不兇,但是也會受到感染與影響,你認爲自己是它的靈魂,它是你的奴隸,卻又怎知這種感覺真實不虛?”
高天心回了十三劍,寸步不讓地將謝庭峰的劍招破去,然而在那如火純青的劍勢下依舊被逼出了一個破綻。
但是這一刻,高天心曲肘側身,掌中劍斜斜舉起,動也不動。
這一招看來是守勢,但謝庭峰的神色突然變得無比凝重,長劍曲旋,同樣高舉過頂,將自己全身上下俱都置於長劍保護下,居然也轉攻爲守。
因爲他感到整個天地都在這一招前奏下有了決然不同的變化。
因爲他知道,自己此時如果出招,將會遭到難以想象的還擊。
“那若沒有人劍如一的感悟,又如何企及嶄新的境界?”
“簡單,所謂人劍合一,僅僅是一種方向,而非必經的道路,你過於關注自己手中的劍,卻忽略了整個天地。”
“天地?”
“是啊,天地!”
這道傳音過去,高天心上舉的一劍落了下來。
一聲巨響響徹天地,彷彿平地裡起了驚雷,謝庭峰身形一晃,整個人被轟飛出去,手腳都不自覺地顫抖起來,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這是第十四劍,不需要走人劍合一之路的第十四劍!”
不只是巧合,還是享樂世界的安排,想要到達那通道的盡頭,抵達彎刀的所在地,總共需要走十四步。
經過一個月的努力,高天心走完了通道,拿到了彎刀。
這證明他已經走出了第十四步,悟出了奪命十三劍的第十四劍!
屬於他自己的第十四劍!
而當高天心揮劍時,先天功的封印已經自行解開,於經脈中奔涌的內力將劍勢推至新的巔峰。溝通了天地之力。
如此逼近高武外天地的一劍。自然不是謝庭峰能夠抵擋的。
於是乎。他的劍尖垂落下來,靜立半響,由衷地道:“謝謝你!”
高天心揚眉:“爲何要謝?”
謝庭峰搖頭:“你會問出這個問題,說明你還沒有體會,像我們這樣的劍客在世上是有多麼地寂寞!”
這種寂寞高天心自然體會不到,因爲空間裡各種劇情世界的強者太多了,太多的輪迴者恨不得體會求敗的寂寞,卻發現自己只剩下寂寞了。
所以高天心趁機說出了目的:“我不會寂寞。因爲世上還有一個人。”
謝庭峰的目光亮了起來:“是的。”
下一刻,他伸出手來,一名神出鬼沒的婢女恭敬地遞上了一幅畫卷,謝庭峰將其徐徐展開:“三叔告訴我,碰到有資格的人,給他看這幅畫。”
三叔?
原來是叔侄啊,高天心哦了一聲,也沒敢詳問,目光落在畫上。
畫上別無他物,唯有一位劍客。長劍出鞘,似是微微顫抖。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畫卷。長髮四散,脣角揚起,似是感激蒼天終能賜給他一個對手,又似在讚佩蒼天之能,竟能造出一位能與他作對手的劍客!
這便是謝曉峰的戰帖!
高天心捲起這幅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聽說了沒有,高天心要挑戰劍神!”
“這不可能,區區初出江湖的小輩……”
“這絕非虛言,謝二公子已經親口證實,他敗在了高天心劍下,高天心就擁有了挑戰劍神的資格……”
“這絕對不會有假!”
如彗星般崛起的高天心與享譽江湖數十載,至今不敗的劍神謝曉峰比劍的消息,有如風吹雨霧,立時便傳遍江湖。
江湖第一槍嶽雄正在飲酒,聽見這消息,立刻拋下酒杯,奪門而出,趕赴翠雲峰,連約來的朋友都未打聲招呼。
愛馬如命的天宇鏢局總鏢頭呼延壽,正在精赤着上身洗馬,聽見這消息,立刻抓起衣衫,飛身上騎,連馬鞍都未配上。
摩雲手楊世義與紫髯客壽天齊正各自率門下弟子,要解決數年來爭奪西北第一幫的恩怨,聽見這消息,兩人鬥志全消,竟同登一輛馬車而去,車上三言兩語,便將一場流血慘鬥消弭於無形。
一路上武林英豪只要聽到此事,當真是拋下一切,都要去瞧瞧這一場神劍對決。
不數日間,翠雲峰,碧水湖,神劍山莊便已是冠蓋雲集,羣英畢至,遙望山莊。
由於人數太多,神劍山莊的總管謝冠鵬也安排不過來,唯有在野外搭起了百十間木屋。
但只要來遲一步,仍是無屋可居,也不知有多少平日養尊處優之人,爲了要一睹此戰,不惜幕天席地。
很快,決戰之日到了。
七月十五,碧水湖上,一道小舟渡水而來。
總管謝冠鵬迎於門前,身後是武林三公子,四天王,五俊秀,六門派,七豪俠,八金剛,九柄劍,遠方則是騷動的圍觀羣衆,所有人都屏息凝視。
然而期待中的高天心並沒有出現,當那小舟抵達岸邊,露出裡面的中年男子身影時,衆人呆住了。
好半響後,纔有相熟之人從那張枯槁的面容中依稀辨認出那以前卓爾不羣的青松劍客:“天吶,這人是卓非凡?”
不錯,卓非凡。
這位以老婆騙劍譜的青松劍客一步一步走上前來,面對着武林羣雄的目光,無盡苦澀的聲音響了起來:“奉天星劍客之名,來下戰書!”
謝冠鵬正色抱拳:“戰書何處?”
“我就是天星劍客的戰書!”
雙手一分,撕開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