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春雨的岸邊,慢慢放下手中的紙傘,林一的眸光淡遠起來。
一直以來,林一總以爲他不同於凡人,他要做的是仙人。凡人的七情六慾與己毫不相干。
如今,林一呆呆看着雨中的畫舫,心頭泛起一絲苦澀來。他才知曉,不是有別於凡人,他本來就是一個凡夫俗子。之所以沒有凡人的煩惱,是因爲漫漫路途中,尚未遇到而已。
這世間仍有許多未知,會輕易擾亂他的心神,令其感懷,悵然!
修煉之途難過登天,或假丹藥之力,爲機緣僥倖;而紅塵感悟,卻是窺覷天道的必經之途。
凡人七情之苦,六慾之困,他林一躲不過,也逃不掉。便如這眼前的雨季,只有親身走一遭,才能步入下一個季節。
林一立在雨中,收斂了全身的法力,任雨水滑過面龐,浸溼了衣裳。久久之後,他纔對跪地不起的書生輕聲說道:“邯兄請起!”
身上溼漉漉的,被水浸透了身子,寒意難耐之下,那書生打了個寒噤。聞聲後,他驚喜說道:“你願幫我了!”
眼前的年輕人還沒自己年紀大,雖氣度出塵不凡,衣着卻極其尋常,一眼望去便知不是大富大貴之人。而邯生如瀕死前抓住了一根水草,他一廂情願地以爲,眼前這個年輕人可以幫他。
林一沒有應諾。獨自行走在這紅塵中,如同過客。可如今他才知曉,這紅塵中,也有他的足跡。
身爲紅塵過客,同時,林一也是紅塵煙波中的一葉扁舟。
既然身在紅塵,便坦然去面對。心有了悟,不欺天地本心,他林一才能去留無意,不羈不絆,身後無塵。
看着眼前癡苦的人,林一語氣隨和地說道:“起來纔好說話!”
書生忙‘嗯’了一聲,驚喜交加亦不過如此,他手腳忙亂地爬起來,羸弱的身子好似也多了些力氣。
“給老子讓開!什麼人在此尋死覓活的,白白擾了老子興致!”
一個囂張的嗓音突然在二人身後響起,讓那個在一旁看熱鬧的車伕嚇得一哆嗦,忙點頭哈腰地笑道:“公子,小的在此候着呢!”
“小三,你個不長眼的狗東西,還不來攙扶你家公子一把,翠紅的肉盅兒酒着實醉人,公子我差點吃禁不住!”
叫做小三的車伕腰一弓,機靈地竄了過去,殷勤伺候着。而林一聽到罵聲,神色一動,緩緩轉過身來。
叫囂不止的那人,是一個三十出頭的男子,一身錦綢,面色白裡透青,一雙死魚眼陰冷中帶着幾分不耐煩。他瞪着眼前擋道的二人,剛要開口大罵,看到轉過身來的林一時,神情一滯,忙揉了揉眼睛,猛地張大嘴巴:
“是你——!”
那人身後的兩個隨從,也似認出了林一,面色突變,腳下忍不住往後退去。
林一端詳對方一眼,也略感意外,說道:“真想不到啊!李公子別來無恙!”
完了,真是他。男子掉頭就想跑,卻見兩個隨從已先一步躲開,氣得他就要張口大罵,可眼前楊柳岸,還有依紅偎翠的畫舫,令其恍然過來。
此處是京城,他李公子還怕什麼?還要跑什麼?
男子掩去內心的羞憤,神色尷尬地迴轉身來,擠出了笑臉。他衝這個此生難以忘懷的年輕人拱拱手,說道:“原來真是林……林兄弟啊!恕爲兄眼拙,還當是認錯了人!嘿嘿,不知林……林兄弟何時來京,下榻何處,爲兄也好爲兄弟把酒接風,呵呵,你說是也不是!”
男子目光遊離不定,眼前的年輕人與一年多前沒什麼兩樣,所不同的是個子稍高些,眉目愈發清朗些。他怎會忘記這個給他吃過苦頭的年輕人呢!還以爲認錯了人,誰想對方也認出了自己。今日可真是冤家路窄。
林一也認出此人來了。當初陪着叔父與翠兒去天平鎮賣藥,便是此人欺辱叔父,還掠去翠兒,被他出手教訓了一頓。
此人便那個李鎮守的兄弟,被人喚作李公子的是也。想不到幾千裡外,能在京城遇到這麼個曾經的冤家,讓林一深感世事無常。過去的事情已然了結,眼前的李公子也非仇人,沒必要多作計較。
那兩個驚措的隨從,正是李公子當初的兩個幫兇,一個圓臉一個長臉,依稀記得二人分別叫做李二與李四。林一想了想,回頭看看一臉茫然的邯生,輕笑道:“真是巧啊!我隨門派路過京城,眼下入住四平館,李兄倒是客氣,接風倒是不必,找個地方喝杯茶,敘敘舊倒也不錯!”
李公子耳朵好使,心裡大出了一口氣,心知這個曾經的鄉下小子頗爲不凡,有着一身匪夷所思的武功,乃是傳言中的奇人。能與其結交一番,過去的羞人事情不提也罷。
聽林一所言,李公子不無驚訝地說道:“林兄弟的門派想必不簡單,那四平館可不是有錢便能住進去的。你我兄弟也算不打不相識,便依兄弟你之意,去喝杯茶!小三,快備車!”
那個愛說話的車伕小三,想不到這個年輕人竟然是自家公子的舊識,他樂呵呵地邀林一上車。
林一回到邯生面前,交代了幾句,便與其告辭。
邯生殷殷地盯着林一,三步一回頭,五步一拱手。
看着邯生沒有了輕生的念頭,林一便上了馬車,與李公子尋了處僻靜的茶館坐下。
李公子將李二、李四被支到了別處,請林一品茗。
眼前精舍甚爲安靜,林一也不客氣,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李公子苦笑了聲,又忙爲空盞添上了水。這雨前龍毫,價值不菲,尋常人等根本喝不起,便是富家公子也是小口輕呷,圖個文雅,哪裡如林一這般牛飲,斯文掃地。他心有所想卻不敢露在臉上,只能放下心中芥蒂,彼此談笑起來。
李公子本來就是京城人,其父輩在軍中任職,到了李公子這輩,也只有他大哥有點出息,在邊疆任鎮守之職。
而李公子本人,藉助父兄萌佑,吃喝嫖賭不幹正事。家中也是無奈,讓他去邊疆遊歷。誰知他是走一路禍害一路,加之有父兄在軍中的積年威名庇護,沒人敢將他怎麼着,卻沒想到了邊鎮天平,卻被林一教訓了一頓,後被他大哥趕了回去。
回到京城之後,李公子還真是悔改了一段時日,不過青樓酒肆免不了常來常往,未成想今日會遇到昔日的那個冤家。不過他也知曉了林一的身份,果不其然,這當初的鄉下小子還真有*,竟是天龍派的弟子。
天龍派可是天下第一門派,舞刀弄槍的人沒有不知曉的。林一來到京城,還住在尋常人不敢問津的四平館。李公子暗忖,與其得罪此人,還不如竭力交好。
而林一也從李公子口中,得知了一些江湖人所不知曉的事情。廟堂之上的傳聞不能及遠,卻在這皇城腳下,傳得婦孺皆知。先皇崩,皇子奪嫡,朝堂之爭,還有如今平王的處境等等,李公子也難得有人可以讓他炫耀一下口才,自是滔滔不絕。
當今皇上崇道家長生之術,皇家更有千年延承的供奉,這些在京城中也不是秘聞,無需林一細問,李公子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讓他只能老老實實坐着喝茶,很難插上話。
李公子自然忘不了吹噓自己的畫舫之行,還將自己的倆相好的告知林一,要改天邀其一同飲酒相見。
這畫舫有官家*,裡面的女子不可贖身,除非皇恩大赦,不然只能待到人老珠黃,孤苦了卻殘生。當然,若是有錢有勢的人家,相中了哪一位姑娘,肯暗中花錢,也能瞞天過海,削了她們的賤籍,收作小妾。
只是大富大貴人家,只圖一時之樂,沒人真的在意這些苦命的姑娘。
大把的銀錢花在這些姑娘身上,對他們來說,不過是買一時的風花雪月,標榜自身的附庸風雅之舉。逢場作戲時誰又會動真情呢!所謂的才子佳人,不過是話本中的玩意,是草民百姓心中的臆想,有錢人是沒人信這些的。
“那如煙姑娘與那個邯生一事,李兄可曾耳聞?”林一默默聽着,適時插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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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下一更中午12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