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陳俊儒準時在東刁坨大衚衕等着姑娘,到了五點鐘的時候,姑娘還沒來,陳俊儒就多等了半個鐘頭,但是姑娘還沒來。
陳俊儒心說扯淡,我這是喝多了酒,從哪裡順來的一把梳子吧。忍不住喃喃:“算了,還是去找二老姑子靠譜。”
話音剛落,就聽身後有女人說了句:“大哥,你有紙嗎?”
陳俊儒身後就是個茅廁,突然一個女的說話,把陳俊儒嚇一跳,但是回過神之後趕忙拿了草紙扔了進去。
裡面女人出來的時候捂着肚子,彎着腰,圍巾擋着臉,看不到樣子,但是她笑嘻嘻說:“去我大姑家,走半路肚子疼,沒帶紙。怕是昨晚凍梨吃多了壞了肚子。”
這女的捂着肚子往前走,陳俊儒喊了句:“郭志蘭!”
果然這女的停下了,轉過身問:“你認得我?”
陳俊儒一瘸一拐上去,掏出梳子遞過去,然後把那晚的事情說了一遍。這女的拿着梳子看了又看,說是奶奶的梳子。然後解開了圍脖,露出了一張麻子臉。
陳俊儒就這麼白撿了一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也就是我的祖母。
我祖母當即就上了陳俊儒的大騾子車,讓陳俊儒拉着她去了大姑家。大姑聽了陳俊儒的話嘖嘖稱奇。陳俊儒這才知道,昨晚上是遇上鬼了。
我祖母的爺爺奶奶已經死了八年了,墳地在東山的東大寺後身了。
這時候陳俊儒才知道,我祖母是老郭家的大小姐。
祖母是個旺夫的女人,自打陳俊儒成親之後,生意一天比一天好。第二年的秋天我祖母生了我爹。
不過我爹這人不喜歡做生意,他喜歡聽評戲。從小就追着戲班子看戲,鬼子住在這裡一點不影響他快樂的童年,
他十歲的時候,自己偷着家裡人走了三十里地去縣裡看戲,回來時候太晚遇到了鬼打牆,被一個過路的汽車裡的東洋女人看到了,東洋女人讓司機開車把他送回家,還給了他一把糖。
這輛車上有一個東洋小姑娘,倆人相見甚歡,在車上聊了一路。
後來鬼子走了,內戰又打完了,新中國都成立了,我爹還對那個女孩兒念念不忘,總想着去那邊找人家去,苦於不懂日語。氣得陳俊儒火冒三丈,掄起擀麪杖打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腦袋疙瘩。
別人給我爹介紹媳婦,他總是不同意。
那時候,我家也是附近出名的大戶人家,良田有上千畝,大車三輛,家裡僱了三個長工。糧庫裡堆滿了糧食,十年絕收都不會餓肚子了。
好景不長,我祖母就是這時候得了肺癆,她就成了一個藥罐子,陳俊儒把家裡的金條,金首飾,甚至土地都一點點賣掉了,換成了中藥湯子灌進了我祖母的嘴裡。
但是祖母也只是熬了五年就吐血而亡了。
整理祖母遺物的時候,除了那把梳子,陳俊儒發現了一本《地理萬山圖》。
後來我拿這本書當小人書看的。
發送了祖母之後,家裡也就只剩下三十畝地,一輛大車,和一些字畫了。
剛好也就是這時候,政府開始給劃成分,我家被劃成了富農。成了貧下中農可以團結的對象。
我家裡的財產拉了三大車,都拉到了公社充公了。
就算是這樣,由於陳俊儒勤快,頭腦靈活,日子還是過得比別家要好。
有一年臘月,下了一場沒膝蓋的大雪。陳俊儒從外面用大騾子車拉回來一個姑娘,直接就塞到我爹炕上了。這姑娘就是我母親。
我母親是被我姥姥從河南一路要飯帶到這裡的,眼看就要凍死餓死了,陳俊儒看到之後,就把我母親帶回來了。
隔年我母親就生了我,生我的那年剛好有實驗彈爆炸,舉國歡騰。所以陳俊儒給我起名字叫了個陳原。
後來我問爲啥沒叫陳原子,他說聽我祖母說過,一個字的名字高貴,古代人名字都是一個字的,比如劉備,關羽,張飛啥的。
我爹是看不上我母親的,他一直嫌棄她沒有文化,叫花子出身,一個大字不識,不懂禮數。慢慢的我爹就開始對母親冷暴力。
我爹在家一天啥也不幹,除了賭錢喝酒就是聽戲,要麼就是找東刁老郭家一個不正經的女人亂搞。
按照輩分,那女人還是我爹的堂姨,也就是我祖母的一個堂妹。這事兒搞得風言風語不成體統。
有一次,我爹被陳俊儒從那女人的被窩裡抓回來狠狠打了一頓,他一賭氣偷了家裡私藏的一袋子大洋給了他的相好兒老姨,然後離家出走了。
後來我爹給家裡來了一封信,說是自己去參軍了。
再後來死在了老山前線成了烈士,軍隊派人送回來一個骨灰盒和一個軍功章。
那時候我都十幾歲了。
我母親生下我的時候才十六歲,守寡的時候也就是三十來歲。陳俊儒知道留也留不住。
現在我母親在我家養的又白又胖,水水靈靈小寡婦,惦記的人太多,整天來招來野男人串門子。一來二去搞得門風很不好。
陳俊儒管也管不了,經常和我母親吵架,陳俊儒一想,乾脆就把我母親送去了唐山市區的表舅爺那裡,舅爺給我母親找了個鐵路工人,就這麼嫁了。
那鐵路工人給了陳俊儒一筆彩禮,就再也沒聯繫了。
從我記事起,陳俊儒都會在天不亮的時候揹着糞箕子出去。
用他的話說就是:莊稼佬,往前奔,不拾柴火就揀糞。他總是會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回來,那時候糞箕子已經滿了。
在我十五歲的那年春天,陳俊儒揹着糞箕子出去了,是被人用停放死人的排子擡回來的。
他從那天開始就瘋瘋癲癲,過了幾天後終於清醒了過來。
他說那天出去之後,有個當兵的飛行員說帶他坐飛機去找他兒子。他就跟着這個飛行員上了飛機,這飛機起飛之後一直就那麼飛,越飛越高,後來看地面上的房子就像是火柴盒那麼大了。
總這麼飛也不到地方,他就問飛行員,啥時候能看到他兒子,飛行員不耐煩了,說耐心等着,很快就到了。
陳俊儒一直追問,這飛行員竟然打開了飛機的艙門,撇下飛機自己跳下去了。這時候陳俊儒慌了,他沒有開過飛機,但是他趕過騾子車,乾脆就上去把飛機當騾子車趕着走,想往前走就喊“駕”,左轉彎就是“咿”,右轉彎就是“喔”。
開始的時候這飛機還聽使喚,後來這飛機就驚了,開始亂飛,在空中把陳俊儒轉得頭暈,陳俊儒很快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家裡的炕上。
實際上,村裡人發現他的時候,他坐在墳地裡的死人排子上,在胡言亂語。
這件事之後,陳俊儒的身體就不行了,我表舅找了一個東北看香的給看看,說陳俊儒是招了狐仙了,不過這狐仙不是來害陳俊儒的,沒有壞心。
接下來,陳俊儒就開始信佛,信道,信薩滿,家裡就沒有斷了來做法事的。後來陳俊儒總結出來一整套關於靈異方面的東西,乾脆就誰也不信了,開始信自己。
陳俊儒最後在這個世上的半年裡,一直活得渾渾噩噩,給我講了很多他的往事,尤其是反反覆覆講他和祖母的婚事,講那天晚上看到的兩個老鬼。
他甚至記得那間大院子的任何細節,尤其是說起那些金子的時候,兩眼會像金子一樣放光。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到了晚上,陳俊儒就會在屋子裡和人談話,我在對屋不想聽都能聽到,從前到後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但是有來有回,挺滲人的。村裡親戚告訴我,陳俊儒撞克我祖母了,他這是在和我祖母聊天。
後來,陳俊儒砍了後院的一棵花椒樹,弄了個樹杈,自己在這樹杈上糊了個紙人,還買了假髮戴在紙人頭上。
每天就用那把烏木梳子給紙人梳頭。晚上總是不睡覺,一說就能說一晚上。
接下來的一個月不吃東西,脖子裡腫了一個疙瘩,喝水都費勁了,在炕上熬了一個月,沒拉也沒尿,乾乾淨淨死在了我家的熱炕上。
我整理遺物的時候,也就沒啥值錢的東西了。留下來的兩件東西就是那把梳子和那本《地理萬山圖》。
這《地理萬山圖》我從不認字的時候就開始翻着看裡面的圖畫。認識字了就開始看裡面晦澀難懂的一些古文。
說心裡話,那時候我是看得迷迷糊糊,一直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本風水書。
我一般大的小夥伴兒有的去當兵了,有的去上學了。我必須養活自己,勉強上完了初中,然後跟着生產隊去修河去了。
我和王虎就是在修河的時候認識的。
王虎是北京人,小名虎子。他成分不好,是個資本家的家庭。家裡人爲了讓王虎有個好前程,就把王虎過繼給了灤縣的貧農舅舅家,戶口這麼遷過來,這王虎就也成了光榮的貧農了。
王虎那時候還小,後來逐漸長大了才發現,貧農又有些不吃香了,現在大家又開始追捧萬元戶了。
修河的時候,我和虎子是一個擔子,我倆一前一後擡大筐,從河底往河岸上擡河沙,肩膀都壓得紅·腫出血,就爲了掙那一天塊八毛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