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志在上海多呆了幾天,也委實清閒,許家的善後工作都完畢了,他又抽空去了趟南京路的羅家大宅,看望了一下羅老太爺。
老人到了年歲,雖然無病無痛,但已然沒了當初的精氣神,短短几天又老了許多,頭髮從灰黑轉灰白,又變雪白,芮芯和顧小佳以及姚琴照看着老人起居,大宅裡縈繞着沉鬱的氣氛。
家中老人所剩的時日無多,任誰也高興不起來。
羅老太爺已經臥於牀榻,起不了身,但時不時還抽着旱菸,老人這輩子沒什麼愛好,除了看相,也就這一口了,芮芯三女沒有阻攔,由着老人端起煙桿吞雲吐霧,楊小志來到大宅的時候,羅老太爺剛好抽完了一杆菸絲,房間裡還升騰着嫋嫋的煙氣,一如仙境。
獨眼老人見到了楊小志,臉上掛着笑,招了招手,楊小志湊上前,老人說道:“讓我最後看看你的骨相……”說着,一邊抓起了楊小志的手。
楊小志笑着道:“老太爺你之前也說過了,我是皇帝命,要不是老太爺點醒,我肯定還在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那都是我隨口瞎掰的……”羅老太爺笑了,“現在哪兒來的什麼皇帝,我與張道衍打賭,生前能找到一個可以超過他徒弟的俊才,我初見你時,便看中你小子手辣心黑,是個人物,我天年將盡,便想着最後賭一把,卻是讓我賭對了。”
楊小志愕然,隨即苦笑不迭,先前他還對青烏之術將信將疑,現在老太爺親口道破天機,自然讓人更是無奈,但人有緣法,這一段也能算善緣了,便道:“如果沒有老太爺相助,我難有今日,還是要多謝老太爺的賞識。”
羅老太爺只是笑着,緩緩說道:“人啊,總覺得自己命不好,手相便是命相,也應了那句命在自己手上,這世上,信命與不信命者,照樣都得過活,玄學命理,不過求一個心安。”
“便如你手中,縱橫四線,乃是煞氣歸集,貪狼主死的命格,如此命相,與你親近之人,莫有善果。”羅老太爺喃喃說道,“可你腕處又有兩顆紅痣,按照《玉照定真經》上所說,便是年儀相輔,破煞之相,無常定命格,而後諸事趨避,未能歸爻,說簡單些,你的命,都是未知!”
老人那隻陰陽眼睜開,上下看着,忽然大笑了起來,笑着笑着,卻是猛烈咳嗽了起來,在一旁的芮芯和顧小佳立馬上前替老人撫背順氣,老人止住了咳嗽,擺了擺手,示意芮芯和顧小佳停下,似有些喃喃地道:“我終於明白了,終於明白了……”
芮芯問道:“老太爺,你明白什麼了?”
老人指着楊小志,吐出了一個在場之人都有些熟悉的字:“龍。”
楊小志不明所以,卻聽老人笑道:“我老瞎子瞎了一輩子,臨終前終於還是讓我看見了真正的天命氣運,餘願無求,餘願無求啊!”
老人笑着笑着,卻是老淚縱橫,楊小志略感微妙,獨眼老人下了牀
,也不要芮芯攙扶,拄着他的那根柺棍,顫顫巍巍地走到大宅內院,楊小志等人一步不離,正是夕陽薄暮,春盡前的傍晚,獨眼跛腳的老人跪在了院中,以首叩地,口中似有言語:
“吾自道天年之命,修吉凶善惡,悟小道耳,蒼天憐憫,得開天眼,幸甚幸甚。”
一連叩了三個頭,芮芯從旁勸誡:“老太爺,有什麼事你吩咐我辦就行,先回牀上休息,等養好了身體,一切都好說。”
老人拄着柺棍起了身,卻沒有回牀上,只是拉着楊小志,開口說道:“我這輩子也值了,從今往後,青烏術斷於我手,雖然抱憾未及能有弟子傳人,但天行有常,不可強求,只是我羅家的興衰榮辱,須得靠你拂照。”
楊小志重重地點了點頭:“老太爺放心,我自當竭力相扶,不敢絲毫怠慢。”
羅老太爺握了握楊小志的手,回頭對芮芯說道:“芯丫頭,我去了以後,一應後事,你便看着辦吧,我的屍骨燒了也好,埋了也罷,風水寶地我倒不求,可有可無,老太爺我走得安心,只是苦了你們三個女娃。”
“老太爺……”芮芯動容之處,也露出些感傷。
顧小佳已是淚流滿面,哀聲悽婉:“老太爺,小佳……小佳不捨得您。”
羅老太爺擺了擺手:“生老病死,人生常態,莫要如此難過……”
“顧丫頭和琴丫頭性子純良,往後芯丫頭你要多照看着點,還有楊小子,我把這三個重孫媳託付於你,你要是敢有負於她們,便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也要讓你好看。”
楊小志看了看在場的三個女人,當下便點頭說道:“那是當然,我再沒本事,也會照顧好自己的女人。”
楊小志這句話說出來,自然意味着姚琴和顧小佳,最終會和他發生點什麼,姚琴愣愣地看了楊小志一眼,顧小佳傷心未及,還沒反應過來,羅老太爺拄着柺棍,咂了咂嘴,便對芮芯道:“芯丫頭,晚上做點餛飩吧,我最喜歡吃餛飩了……”
“好,好,我這就去包餛飩!”芮芯說着便去廚房張羅了。
羅老太爺呵呵一笑,又對姚琴說道:“琴丫頭,你雖然不是大姐,也不是小妹,但屬你最貼心,往後羅家的操持,都交給你了。”
姚琴點了一下頭,卻覺得有些突兀,語氣遲疑:“老太爺,您……”
羅老太爺卻只是拄着柺棍,慢慢坐在了院裡的一把藤椅上,擡頭看了看落日餘暉,那隻純白色的眼睛一張一合,嘴裡緩緩念出了一句詩:“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頭緩緩垂下,拄着柺棍的那隻手也漸漸無力,‘咣噹’一聲,在這個平靜安寧的夕陽下……
柺棍落在了地上。
楊小志有些愣愣地看着老人離世,顧小佳的痛苦悲嚎,姚琴的驚呼失聲,趕來的芮芯有何反應他已不知道了,只是眼見着這一副生死之別,一時難以反應
。
……
到夜裡時候,羅家大宅已經掛上了白聯,靈堂法事也不甚隆重,因爲這些年的沒落,早已沒了什麼遠親近鄰,前來送喪的大部隊,卻都是紅衣閣裡的人。
清明剛過不久,羅家卻又一次燒起了黃紙,芮芯三女換上了孝袍,往一個火盆裡遞送着紙錢。
有時候,人的生死就是這麼突然,楊小志也沒料到羅老太爺走得這麼快,可是也沒有太多變故,人終歸是要死的,當年楊小志的父親過世時,他就已經明白了,死亡是一切問題的答案。
楊小志投了一疊黃紙,嘆了一口氣,黑雞在旁邊抄畫着靈符佛紙,側頭對楊小志說道:“志哥,你先去歇歇吧,要不待會兒輪換守夜的時候,怕是撐不住。”
楊小志搖了搖頭:“一兩天不睡而已,對我沒什麼影響,而且守夜是男丁的活,總不能讓女人家來吧?”
黑雞有些嘀咕地道:“也不知道是啥關係,還要幫着守夜……”
羅老太爺姓羅,當然和楊小志沒啥關係,但楊小志和芮芯已經幹了那種事,也算是半個羅家人了,老人離世,楊小志倒是有些責無旁貸的意思,不然豈不是顯然太過‘拔吊無情’?
楊小志左右看了看,說道:“去讓小刀他們準備點宵夜吧,這麼晚大家也都累了,吃點東西就先散了吧,這裡沒什麼事,犯不着興師動衆。”
黑雞笑了笑,開口道:“兄弟們都尊敬你,你家裡的老人去了,要是不表示一下,肯定得抱怨,你平常都不怎麼露面,好不容易能多接觸你,兄弟們都想多呆會兒。”
“那行吧,讓小刀拖幾箱酒,夜裡還是挺冷的,煮幾鍋涮涮鍋,雖然是守喪,但也不用搞得那麼嚴肅。”楊小志吩咐了下去,的確也覺得,這麼久了,紅衣閣開創至今,已經有三千幫衆,除了王爺號召的斧頭幫原幫衆外,其他都是黑雞他們一手挑選培養出來的,楊小志除了當初的主店的那些人,紅衣閣的新面孔他一個都不認識,趁這個機會也可以和底下的人多接觸。
和黑雞閒談了一會兒,楊小志又去芮芯那邊看了看,三個女人披麻戴孝,燒着黃紙,看見了楊小志後,面露戚容,芮芯似乎有些失神,喃喃地說道:“老太爺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楊小志搖了搖頭,接過了芮芯手裡的黃紙,一把丟進了火盆裡,開口說道:“老太爺是個豁達人,看淡了生死,境界太高。”
顧小佳哭得眼睛都腫了,像兩顆核桃掛在臉上一樣,哽咽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小志看着這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寡婦’,有些無奈地安慰道:“老太爺走得無病無痛,是件好事。”
“我……我……我還是好難過。”顧小佳哽咽說着。
顧小佳作爲小八股後人,也是身世淒涼,身邊至親也僅剩爲數不多的幾個,而羅老太爺便是她最尊敬的長輩,如今走了,最傷心的怕是隻有她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