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雪涅回到2020年的柏林時, 她身上穿的還是在更暖和的季節纔會穿的單薄衣服。
但在她出院的那一天, 她卻是穿上了艾伯赫特替她準備的一整套新冬裝。
她先是用對方的手機和已經又是好一陣子沒能聽到她聲音的家裡人取得了聯繫, 而後纔跟隨那個與她所愛的人如此相似的男孩一起踏上了去往火車站的路途。
來自於林雪涅的支援讓身在布拉格, 並且明顯已經快要頂不住了的海蓮娜鬆了一大口氣。
但對於海蓮娜的一連串疑惑,現在的林雪涅卻是無力給出回答。
從1943年的1月下旬, 一直到1943年的4月20日早晨, 她明明只是又在那個時代待了短短的三個月的時間,但當她再次回到時間的這一頭時,她卻會感覺到無比的陌生。
她感覺自己彷彿就是一個出生在上個世紀初的人。
可當死亡降臨,在心愛人的懷裡停止了心跳的她卻又來到了一個讓她感到全然陌生的時代。
但在這節車廂裡,身上有着與時代完全疏離的氣息的,卻並非只有她一個。
那個人僅憑着那讓她無比熟悉的呼吸聲,便能夠讓林雪涅想要像過去一樣地靠到對方的懷裡。
可她卻偏偏連那個人想要扣住她手的動作都拒絕。
而乘坐火車旅行則偏偏又是能夠讓人模糊了時間分界的方式。
從柏林前往基爾的這條路看起來與七十多年前的樣子是那麼的相似, 以至於林雪涅都會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經回到了讓曾經經歷過戰亂的人無比珍視的和平年代。
可每當這樣的懷疑從她的內心升起, 她又會看到那些站在火車站臺上的, 穿着現代着裝的人們。
於是坐直了身體的林雪涅便只能又往後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在這樣的時候, 她會很想開口去問坐在她身旁的那個男孩——他愛的人後來怎麼樣了。
可這樣的話語卻是每每都在到了嘴邊之後又被她生生壓了回去。
因爲, 那明明是她的綠眼睛男孩在失去了她之後所體會到的點點滴滴, 可她卻是連去聽一聽那些的勇氣都沒有。
而坐在她身邊的那個男孩也沒有主動去提起那些。
他只是默不出聲地坐在那裡,彷彿只讓他與身邊的女孩呼吸着同一間包廂裡的空氣, 那都已能夠讓他感到滿足。
可在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即將結束,並且這列火車也終於慢慢地駛入基爾站的時候, 艾伯赫特卻是在林雪涅站起身來的時候抓住了她的手。
這種猝不及防的碰觸讓林雪涅僵在了那裡。
可這個身材高大, 也有着俊美外表的男孩卻是如此溫柔地對她說:“我得抓着你。雪涅, 我不想又把你弄丟了。”
這只是一句如此簡單的話語,可它卻讓林雪涅覺得自己的眼睛又熱了起來。
可她又還無法面對這個男孩看向她的那種眼神,因而她只能低下頭來,並任由對方牽着她走出車廂。
艾伯赫特是如此珍惜地牽着林雪涅的手,並且他幾乎是在狹窄的火車過道上沒走幾步路就要轉頭看對方一眼。
而等到他們走到了這節車廂的出口時,艾伯赫特甚至連讓林雪涅自己走下樓梯都不捨得,並在先走下車之後把她輕輕一抱地帶了下來。
那讓林雪涅呼吸一個不穩地擡起頭來看向對方。
而後,把她帶到了旁邊一些的艾伯赫特便在看了她好一會兒之後纔對她笑起來道:“走嗎?”
對此,林雪涅只能點點頭,而後便任由對方牽着自己的手,向車站外的出租車停靠點走去。
這還是林雪涅第一次來到2020年的基爾。
儘管與上個世紀相比,這座位於德國北部的海軍重鎮並沒有遭遇翻天覆地的變化,但當林雪涅坐在出租車上看着窗外的景象時,她還是會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時空兩端的不同。
而後,當她想到自己會在按響了一棟房子的門鈴後,看到已經白髮蒼蒼了的“小埃爾文”,她又會感到很緊張。
艾伯赫特通過林雪涅那被他牽着的手感受到了這份情緒,而後他就看似不經意地開起了口。
他說起了許多在這個時代的埃爾文身上發生的事。
當他說到了埃爾文從阿根廷又返回到已屬於西德的西柏林時,那位經歷了二戰時代的老人所居住別墅就近在眼前了。
於是門鈴被按響。
當那位在此之前已經接到了孫子電話的老人打開房門時,他會因爲眼前的這一幕怔愣在門口。
不再以“爺爺”來稱呼對方的艾伯赫特像朋友那樣地叫了一遍對方的名字,並在上前一步擁抱對方的時候也不願鬆開牽着林雪涅的手。
面對埃爾文看着林雪涅那不敢置信的目光,艾伯赫特向他解釋道:“我遇到了一個叫雪涅的女孩,想帶她來看看那幅畫。”
這樣的話語讓已經十分年邁的埃爾文在盯着林雪涅看了好一會兒之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並在邀請這位和自己的兄長的心中摯愛長得如此相像的女孩快些進到自己的屋子。
但當林雪涅與艾伯赫特一起站在他的眼前時,那種衝擊實在是太強烈了。
它不僅讓老人險些沒能向跟他禮貌地打了招呼的林雪涅點頭,並甚至直到兩人一起走上樓纔想起自己忘了問那個看起來才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喜歡喝什麼茶,又是不是願意在他這裡吃些點心。
而進入了這棟陌生別墅的林雪涅也有些小心翼翼的。
她把自己的腳步放得很慢很慢,並擡起頭來,看着處處都透露着溫馨氣息的屋子。
林雪涅知道這棟房子裡可能藏着許多與另一個時空的艾伯赫特有關的很多秘密。
也正因爲這樣,她會說不清此刻的自己究竟是更期待還是更害怕。
但是當艾伯赫特把她帶進了藏有那幅畫的房間時,輕輕地動起了手指的林雪涅會感到牽着她的這個男孩或許會比她還要更緊張。
那是因爲,他在打開了那間房門時會不自覺地握緊了林雪涅的手。
可感覺到了那些的林雪涅卻只是擡了擡下巴,而並沒有說出些什麼。
有着年輕外表的男孩把自己心愛的人帶到了他前一次來這裡時擺在了那幅畫前的沙發長椅上。
這對於艾伯赫特來說,彷彿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儀式。
那讓他不禁在林雪涅坐到了沙發長椅上之後在對方的面前蹲了下來。
直到他的一側膝蓋碰到了地板,他便又吻了一下林雪涅的手。
當他完成了這個心中的儀式之後,他纔在緊盯着林雪涅的同時重新起身,並走到那幅畫前,拉開了遮擋着它的幕布。
於是綠眼睛的貴族在兩人分別的六年時間裡所繪製的……他想象中婚禮便又再一次地出現在了林雪涅的眼前。
只是當它再次出現時,這幅距離此時已有八十多年的畫作上會多了一些細細小小的,歲月經過的痕跡。
對於這幅畫的出現眼前,林雪涅的心中明明已經有了防備,可當她真的看到這幕存在於她的綠眼睛男孩的幻想中的場景時,她的心還是會被那種強烈的思念狠狠地擊中。
這裡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時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
可偏偏,偏偏這個站在她眼前的男孩卻是以更爲年輕的樣子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當林雪涅想到這些的時候,她便反而在用手指的指腹輕輕地擦了一下眼角時笑了。
“艾伯赫特。”
她終於在意識再度清醒後又當着這個男孩的面叫起了他的名字,並讓堵在她心裡的那些情緒從那個小小的缺口裡緩緩地擠出。
“我的心裡很難過。是真的很難過。”
看着就站在那幅畫旁的男孩,林雪涅就以這樣的兩句話語作爲開端,向對方訴說起了她此刻的心情。
林雪涅:“這真的是一件很難讓人接受的事。明明我前天晚上還和他在一起,我們還……我們還那樣親密着。我甚至覺得他求我不要離開他的事就是在幾個小時之前發生的。但是……但是……”
林雪涅明明已經不想再這樣一說起話來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了,但這一刻她卻是連順暢的呼吸都有些做不到了。
眼見着林雪涅哭得這樣傷心,好容易才又等到了她的男孩便立馬在房間裡替她找起了紙巾。
而林雪涅的話語卻並沒有在此時停下。
林雪涅:“可等到我再一醒來之後,我卻好像睡了足足有好幾十年。我錯過了他的一切。他都那樣求我不要離開他了,可我又、我又把他一個人留在那裡……但我明明都已經答應他了。”
當林雪涅說到這裡的時候,她終於收到了艾伯赫特地給她的紙巾。
而這個男孩還在同時用與記憶中的那個人如此相似的聲音對她說出了安慰。
艾伯赫特:“是的,你答應他了。所以你留了下來,沒有在行動之前就去到瑞士。在最危險的情況發生的時候,你還堅持要去到他在的地方。你想和他一起等來一個‘明天’,無論那個‘明天’是好還是壞。雪涅,你已經做到了你向他承諾的一切。”
當林雪涅聽到這裡的時候,她終於再也忍不住地用力抱住了眼前的這個男孩。
這樣一個遲到了很久的擁抱竟讓艾伯赫特感到有些失神。
他試着輕輕碰觸了一下懷裡這個女孩的背,又在把手收回了一會兒後才也輕輕地回抱住了對方。
可把頭埋在了他的懷裡的女孩卻說出了一句讓他感到啼笑皆非的話語。
她說:“我在婚禮上穿的裙子明明不是那樣的。”
而後,男孩笑了,並在那之後回答道:“是的,我知道。婚禮舉行的那一天,你得比這幅畫上的樣子還要美很多很多。所以我打算把真正的那場婚禮畫出來。還有那些在婚禮上拍下的照片,我想要把那些都畫下來。”
【所以我打算把真正的那場婚禮畫出來。】
隨着艾伯赫特說出這樣的話語,原本還把頭埋在了他懷裡的林雪涅僵住了身體。
因爲說出了這句話的男孩顯然是在告訴林雪涅——他不僅擁有和那個有着伯爵頭銜的綠眼睛貴族有着相似的外貌和聲音,他也不僅僅只是擁有着那個青年的記憶。
他想要告訴自己心愛的女孩——自己就是被她留在了1943年的那個男人。
意識到了這一點的林雪涅慢慢鬆開了對方,並在再次擦去了眼角的淚水後睜大了眼睛看向對方。
“在你問到了我的全名後,我看到了你讓時空爲你破碎出一條通道的樣子。從那天起,我的腦袋裡就開始出現許多記憶。在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爲那是屬於另一個人的記憶。但後來,我發現那些都讓我感到熟悉極了。那些都好像是被我丟失了的,原本就屬於我的記憶。
“漸漸地,我迷失了自己。有時候我覺得我是艾伯赫特·艾德里安·格羅伊茨。有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是艾伯赫特·海因裡希·格羅伊茨,出生在1908年的薩克森貴族。但更多時候,我甚至連我究竟是哪一個艾伯赫特·海因裡希·格羅伊茨都分不清。”
眼前的男孩所說出的這番話語實在是蘊含着太多太多的信息了。
那讓林雪涅在一時之間都沒法想明白。
在這一刻,她終於止住了眼淚,並帶上了些許的喘息問對方,爲什麼要說他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哪一個”艾伯赫特·海因裡希·格羅伊茨。
男孩沒有很快就回答對方,他只是從自己的包裡拿出了一封信,並把那封信交給了自己所愛的女孩。
林雪涅半是遲疑,半是懷疑地接過了那封信,並在把那封信纔讀了兩三行之後就說道:“那是他在斯大林格勒合圍圈裡寫給我的信,他……”
艾伯赫特:“‘他’應該在寫完了這封信之後就登上了那架會降落在雷場的飛機了,對嗎?所以這不是我從那些鐵盒裡找到的信,它是在你來華沙找我的那個晚上,我默寫出來的。而且埃爾文也根本就不知道那麼多和他的兄長有關的事。”
當林雪涅聽到這些的時候,她不禁把這封自己還未有讀完的信放回了信封,也慢慢地向後退去。
可眼前的這個男孩卻還沒有停止他的話語。
艾伯赫特:“但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法告訴你這些,因爲我甚至都弄不清我是誰。我只知道我曾經失去過你,我甚至還失去了你不止一次。”
林雪涅:“你想告訴我,你就是在這個時空的過去等了我10年都沒等到我回去的那個艾伯赫特?”
當林雪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已經沒法只是坐在沙發長椅上了。
她站起身來,並且身體還不住地發着抖。
眼前的這個男孩向她搖起了頭。
可林雪涅的心跳卻沒有就此平穩下來,她甚至覺得……自己即將聽到的,是一個會讓她更爲驚駭的回答。
於是在她起身的那一刻也站起身來的男孩便沉入了最讓他感到絕望的記憶,並在看向心愛的女孩時和她重複起了那幾句讓她永遠都無法忘記的話語。
——“別離開我,雪涅。求你了,別離開我。求你了。”
當這個在暗色的房間裡讓林雪涅看清他眼睛顏色的男孩用與她記憶中完全相同的神情甚至是語調說出那幾句話語的時候,林雪涅一下子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想要告訴對方,不許再說這幾句話了,卻是一開口就泣不成聲了。
因而她只能在情緒不能自已的時候轉過身去背對起了對方。
在嘗試了數次之後,她才近乎固執地告訴那個男孩:“你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你也不許再在我面前假裝是他了!”
當艾伯赫特第一次對林雪涅說出這幾句話的時候,他愛的人想要答應他,卻是無法答應他。
而當他在等待了那麼久那麼久之後再度向對方說出這句話語的時候,他深愛的女孩卻是乾脆狠心地拒絕了他。
不僅如此,情緒失控之下的林雪涅甚至還要即刻就離開他。
當林雪涅向着門口小跑過去的時候,他身後的那個男孩叫住了她。
他問林雪涅:“爲什麼你要把你意識空間裡的那個‘我’等同於我呢?爲什麼你不能把向‘他’問出的話再向也我問一遍呢?”
‘現在的霧氣太重了,滑板道上都是溼氣,我可能沒法滑滑板給你看了。’
‘那你能拉大提琴給我聽嗎?現在的天氣和大提琴的音色很相稱。’
‘雪涅,我不會拉大提琴的。過去不會,現在不會,未來可能也不會。’
這是曾發生在林雪涅的意向空間裡的對話,並且她也正是憑藉着這幾句話分清了闖入她生命中的兩個艾伯赫特。
那麼如果她真的把那句有關大提琴的問題再向她身後的那個男孩也問一遍呢?
現實中的藍眼睛男孩是否也會給出與之相同的答案呢?
有關這一點,林雪涅的心中似乎已經明瞭,但她卻是拒絕向對方問出這句話。
她甚至感覺到自己被激怒了,並高聲說道:“這太荒謬了!”
但已經從海蓮娜那裡得到了林雪涅那次意象對話文字記錄的艾伯赫特卻是說出了林雪涅意向中的藍眼睛男孩曾說過的話語。
“你只需要自己回到這裡。然後你就會發現,你所希望的一切,從最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了。”
但林雪涅卻是不等他把話說完就衝出門去。
她身後的男孩原本還想去追。
可那個男孩卻又害怕她會因爲走得太急而從樓梯上摔下去,因而只能站在原地。
那就好像他在1932年的布拉格被留在了那座猶太教堂的外面,也好像他在1943年的那棟經歷了空襲的房子裡,在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絕望後卻只能再度被留在了屬於他的那個時代。
林雪涅在衝下了兩樓後,就因爲生怕嚇到跟隨她一起回到了這裡的小生命而抓住扶手,並慢下了腳步。
而後,她便會看到因爲她的臨時造訪而特意換上了一套正式服裝的老人。
穿上了西裝的埃爾文看起來精神多了,他似乎因爲林雪涅在這個時候就衝下樓來而感到十分驚訝。
埃爾文:“雪涅小姐?我剛剛給附近的蛋糕店打了電話,讓他們送一套下午茶過來。您喜歡喝茶嗎?還是說,您喜歡喝咖啡或者是果汁?”
林雪涅:“我……我不……”
林雪涅明明剛剛還如此狠心地拒絕了被她留在了原地的那個男孩。
但當她看到明明一個月之前還是個孩子,可此時卻是已如此年邁的埃爾文時,她會不禁放柔了呼吸,並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向對方解釋。
尤其對方甚至還在面對如此年輕的她時用上了“您”這樣的稱呼。
“埃爾文。”林雪涅試着叫出對方的名字,並在那之後問道:“您能告訴那家蛋糕店,別送下午茶過來了嗎?或者……您能讓他們不要送我的那份過來嗎?”
埃爾文:“您要走了嗎?”
林雪涅:“我……我突然想起來我有一件行李忘在火車上了。我得、我得回去車站找。”
當看到林雪涅那不知所措的神情時,老人就彷彿猜到了什麼。
於是對眼前的這個年輕女孩充滿了善意的老人並沒有說出她可以讓自己的孫子陪她一起去找,而只是走到進門處替林雪涅拿起了她的外套。
老人說:“外面又下雪了,我送您去火車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