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顯德殿(下)
64 顯德殿(下)
尉遲敬德惴惴不安地跟在李世民身後走進顯德殿的後殿。
世民坐下,良久良久,卻既不發話,甚至沒有望向敬德。敬德只覺這比剛纔他在正殿上默然不語地盯視着自己,更讓自己感到難受。
剛纔世民的眼神冷若冰霜,更利若尖刃,盯在他身上,猶似能把他的胸膛也剖開來一般。可是,現在世民的眼神雖仍是寒冷,但銳利之色盡數退去,換上的卻是傷心失望之意。這看得敬德更是羞憤難堪、心如刀割。
這死一般的沉默每過一刻,就似在敬德心上增加了一分的沉重。他好幾次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道歉的話來,但話到脣邊,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要說自己是嫉妒長孫無忌嗎?不忿他的懦弱總是傷害了世民嗎?還是要編個別的理由?說是李道宗對自己得以躋身五大功臣之列不忿,借敬酒之名語出譏嘲,所以自己按納不住火爆的脾氣,對他大動干戈?可是這樣編排一個跟此事其實毫不相干的李道宗,他也太無辜了,自己也太無恥了吧?
就在敬德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忽聽得世民那邊長長了嘆了口氣。敬德連忙擡頭看向世民,只見他眼中連那冷冽的神色也已淡去,惋惜之意卻更是濃重。
世民仍是沒有正眼看向敬德,目光漫漫然的落在遠處,慢慢的說了起來:“以前我看漢史的時候,讀到漢高祖劉邦手下良將如雲,一則以羨,卻也一則以悲。只因這些開國功臣最終能得以保全的,可謂少之又少。我常想,以漢高之氣量,竟然也如凡夫俗子一般,只可共患難、不可共富貴麼?如今輪到我自己得居大位,從一開始我就警戒自己,不可重蹈漢高之覆轍,一定要儘量的保全功臣,不但要讓你們得享天年、富貴終生,還要子孫無絕、代代榮華。”
敬德聽世民如此幽幽的道來,更是有如站立在遍插針芒的地上。
“陛下……陛下要保全我等功臣之心,末將……呃,臣……是明白的……臣其實是……”好不容易擠出了幾句話,可一說到辯白之處,敬德又再語塞。到底他怎麼才能向世民解釋得清楚他剛纔一時迷失神智的真正原因呢?
世民卻還是沒有看着他,甚至就像沒有聽到他在結結巴巴的分辯,繼續往下說道:“可是,也正是因爲我現在處於當年劉邦的境況裡,我才能切身地體會到,韓信、彭越這些功勳顯赫之輩終被夷殺,實非漢高之過。國家大事,無非是賞功罰過。我對你,已經有太多非分之恩,現在看來,這對你其實也並非好事。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這些非分之恩了。你好自爲之,不要弄得你我之間要到達那後悔不及的地步吧!”
世民說罷,站起身來,一拂衣袖,竟是要就此離去。
非分之恩……麼?
敬德聽到這一個詞,悲憤之意猛然又再升騰而起。
原來……世民是這樣看待自己的嗎?他認定了自己只不過是在恃功生驕嗎?他以爲這樣最後一次縱容自己這所謂的恃功生驕,就是他對自己的最後一次的“非分之恩”嗎?不,是你一再地縱容着我對你有“非分之想”,那纔是你對我的“非分之恩”!
自降唐以來世民對他的種種“非分之恩”,迅速地在敬德腦海中一掠而過:
——長春宮他被自己假裝“強 暴”,直到洛陽之戰的青城宮中一再地被自己“調戲”,他都隱忍不發;
——在逍遙亭慶祝自己在宣武陵一役的救駕之功後,合香院那一夜的荒唐的“教學”;
——武牢關內多次的由得自己把他擁在懷中,卻只是爲了向自己傾訴他對無忌的思念與擔憂;
——龍鱗渠那次,在被無忌拒卻之後的傷痛欲絕之下,幾乎把身子都放棄了交給自己;
——玄武門之變前夕,主動地靠進自己懷中,吐露心聲……
一瞬之間,敬德腦中忽然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是的,世民的“非分之恩”其實對自己並非好事。
六年了……
這六年裡,自己徒勞地糾纏在這份明明是絕望的感情之中,爲的是什麼?爲了世民嗎?他即使如玄武門之變前夕時所吐露的那樣,對自己未必無情,那又如何?他已說得那樣的清楚——“我已心有所屬”——,自己固然不可能取代無忌在他心中的位置,無論世民是有意還是無心,結果終究都只是每當無忌不在他身邊的時候就利用了自己。
該放手的時候,就要放手,這纔是對大家都最好……
這是尋相說的。尋相六年前就看透了的道理,自己到現在才真的有了切膚的領悟。
他是早該放手的……
自己對世民越好,只是讓世民更加痛感無忌對他的不好,可世民並不會因爲自己對他好就不愛無忌;而無忌也不會因爲自己對世民好就變得堅強起來、不再因懦弱而一次又一次地傷害世民。
在這段感情裡,無論是爲人還是爲己,他,到底能得到了什麼?——什麼都沒有,只是……傷情而已。
“世民……”看着世民背向着自己往外離去的身影,敬德最後一次叫出那個親暱得僭越的稱呼。
世民的背影顫抖了一下,但沒有回過頭來,只是止住了腳步。
敬德暗暗嘆了口氣,神情一凜,回覆了君臣之間應有的稱謂:“臣從陛下征伐四方,身經百戰。臣深知,蓋世功勞也罷,富貴榮華也罷,都只是過眼雲煙,稍現即逝,能留存下來的,只是……臣身上這些鋒鏑所致的痕跡吧。”
世民聞言霍然轉身,只見敬德這時解開上身的衣衫,露出一身的傷痕累累。
“敬德,你這是在幹什麼?”世民的語音之中夾雜着驚訝與埋怨之情,連忙趕回到他身邊,伸手拉起他的衣衫要爲他把衣服穿回去。
“陛下……”敬德卻一下執住世民的手腕,硬拉到自己肩頭的一處傷疤之上,“……陛下還記得嗎?這是宣武陵那次,單雄信跑開又折返回來以箭矢偷襲我們而留下的箭傷。”
世民心頭劇震,本來正用力要抽回自己那在敬德掌握之中的手,這時卻不由得依從着他的引導,指腹輕輕撫上那道暗紅的傷痕。
他擡頭之間,映入眼簾的是敬德那一臉微微的苦笑。
“敬德……”世民的眼眸之中不覺蒙上了一層溼意,“你對我的心志,我都知道,我不是在懷疑你。你該知道,就算是在所有人都懷疑你的時候,我也沒有懷疑過你。我跟你說這些話,就是因爲我相信你啊……”
“陛下……”敬德也忍不住熱淚縱橫。
世民輕輕從敬德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細緻地把衣衫穿回到他身上去,輕聲的道:“叫我‘世民’吧。私底之下,你還是可以叫我‘世民’的。”
他這柔聲細語卻是讓敬德心頭一凜,連忙道:“不,臣不該對陛下再有任何僭越之言、僭越之舉了。陛下剛纔訓示臣的話很對:非分之恩,不可常有。”
世民的眉尖微微一蹙,隨即化作無奈的一笑,道:“好了,說到底你其實還是在怨怪我吧?不要再這樣生我的氣了,好不好?我只是……我真的只是想保全你而已……”
“臣沒有生陛下的氣,臣不敢,臣……也不會。”敬德竭力抑壓着滿腔對眼前這笑語盈盈的人兒的愛念情意,終於一字一句地說出了決絕的話語,“陛下若真的想保全臣,那……那就讓臣離開京師吧。臣往後只想退隱山林,從此不問世事。”
“不,敬德,你怎麼會這樣想?”世民臉現不解與惶急之色,“這江山剛剛好不容易爲我所有,我正要與你們共掌天下、同享富貴……”
“陛下還是不明白臣的心意……”敬德微微地搖着頭,“臣剛纔已經說過了,富貴榮華都只是過眼雲煙。臣但願陛下永遠能記得的,是臣跟從陛下征伐之時如何冒着槍林箭雨搏殺血拼的情景……”
……以及你是如何一再地縱容着我逾越了將帥之間的界限擁你入懷的情景——在敬德心底暗暗嘆息的,是這一句永遠也不可能再從他口中向世民道出的真言。
“不,敬德,不要這樣,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說你要離開我,還要是從此永遠地離開……”世民的話語卻是越發地脫離了他那皇帝的身份。
但這溫言軟語聽在敬德耳中,只是比那些曾斬落在他身上、留下了斑斑傷痕的刀鋒箭鏑都更爲可怕。
世民啊世民,你到現在還是要以這樣的溫柔把我們都困在這分明是沒有出路的情感之中嗎?你這是對我的不忍……還是殘忍啊?
敬德咬緊牙關,退後一步,躬身垂首。他是不敢再看到世民那雙波光粼粼的眼睛,只怕再看一眼,自己又會抵受不住他這樣的軟語相求。
“陛下,臣……請乞骸骨!”
(本篇完)
附本篇此後的史實:
最終,李世民並沒有批准尉遲敬德告老還鄉的請求,但是允許他外放出京。此後,敬德歷任襄州都督、同州刺史、宣州刺史、鄜州都督、夏州都督等地方上的要職。
貞觀十七年,敬德再次請求回家養老,終獲恩准。從此,他閉門謝客,不問世事,直至終老。
後記:
1、真實歷史裡的尉遲敬德毆打李道宗這個事件裡,將軍並沒有那麼無辜啦~~~~當時是世民巡幸他的出生之地武功慶善宮,於是在此大排筵席,已經外放出京任同州刺史的尉遲敬德也被召來參加。他見到席上的位次有人比他排得還高(據《唐歷》的記載,那人是宇文士及),結果他很生氣,問:“汝有何功,合坐我上?”,坐在他下首的李道宗在旁勸架,反而被他毆打,一隻眼睛幾乎被打瞎~~~~有這個背景,大家纔好理解後面世民那樣官樣文章的訓斥將軍~~~~~據《舊唐書》的記載,此事之後世民非常不高興,規勸敬德:“朕覽漢史,見高祖功臣獲全者少,意常尤之。及居大位以來,常欲保全功臣,令子孫無絕。然卿居官輒犯憲法,方知韓、彭夷戮,非漢祖之愆。國家大事,唯賞與罰,非分之恩,不可數行,勉自修飭,無貽後悔也。”敬德聽完這一席話,忙磕頭謝罪,從此約束自己的行爲。
2、另外,這裡還合併了另一件史實,就是貞觀十三年的時候世民曾問敬德:“人或言卿反,何也?”就是有人說敬德要造反,世民以此質問。敬德憤然道:“臣反是實!臣從陛下征伐四方,身經百戰,今之存者,皆鋒鏑之餘也。天下已定,乃更疑臣反乎!”說罷將衣服脫掉,露出身上所受的傷疤。世民見狀,淚流不已,連忙給他穿回衣服,道:“卿復服,朕不疑卿,故語卿,何更恨邪!”
《相敬以德》這部小說到今天就連載完了,接下來發布本篇的《總後記》,然後請大家繼續看《凌煙閣24功臣》的下一部,是一個短篇,以李世勣爲主角~~~~~
PS:晉江的讀者請注意,以後凡是這個系列的短篇都並在以前《志潔節玄(段志玄篇)》的那裡發佈,novelid=387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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