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光聽他這樣說,終於重新露出了笑臉,“有殿下這句話,小人就放心了。說起先皇后,小人在仁明殿供職的時候,確實很受先皇后照顧,所以小人惦念先皇后的好,一心輔佐殿下。官家在冊立太子一事上,到現在都不曾有一句準話,小人本以爲上次道州平叛之後,官家至少會有擡舉殿下的意思,沒想到只是封了個王爵,就草草打發了,這事辦得不地道。還有前陣子豫章郡王那件事……官家甚是懊惱,宣了宰相和慶國公入禁中商討過,那兩位的意思是公事公辦,官家雖然無可奈何,但言下之意小人聽得出來,恐怕不無怨怪殿下的意思。”
儀王苦笑,“同樣是兒子,我竟不明白自己有哪一點不如大哥,就算到了現在這樣境地,爹爹還是向着他。”
彌光輕嘆了口氣,“大約還是因爲先皇后與官家不睦吧,官家把對先皇后的不滿,都轉嫁到殿下身上了。”
儀王的生母明德皇后,確實不是男人眼中柔情似水的女子,她獨立果斷,愛憎分明,因爲官家寵愛的孫貴妃放肆僭越,就命左右將人按在那裡狠狠鞭打了一頓,從此和官家結下樑子,直到臨終,夫婦之間也沒有和解。
在官家眼中,她是粗魯蠻狠,不可一世的人,就是這樣的人,教導不出優秀的皇子,因此本該是他的太子之位一直懸空着,至今沒有定奪。得不到肯定,對他是最大的傷害,他爲此彷徨過、傷心過、羞愧過,也憤怒過,但那又如何,還是要一日日地忍耐下去,忍得久了,心腸變得堅硬。他知道別人即便什麼都不做,在爹爹眼中都是好的,自己若是再不爭取,就要徹底被人踩在腳下了。
“發落了大哥之後,爹爹可有其他動作?”
彌光道:“傳召了高安郡王,把龍圖閣修正本朝記事的差事交給他了,三日之前還曾召見過壽春郡王。”
所謂的壽春郡王是三皇子,生母俞賢妃在世時頗受官家禮遇,但他這人擅藏拙,平時不愛出頭,在兄弟之中並不拔尖,爹爹平時也不怎麼注意他。可是奇怪,這回大哥出了事,年長的皇子中除了自己遠赴太康,剩下的爹爹都召見了一回,又想起自己先前去崇政殿覆命的情景,爹爹連面都不肯見上一見,兩下里一對比,讓他心頭的焦躁重又浮了上來。
彌光見他不說話,喚了聲殿下,“稍安勿躁,越是這樣時候,越應當沉住氣。”
他頷首,放眼望向夾道的盡頭,涼聲道:“多少次……多得我都記不清了,就算我爲社稷再奔忙,爹爹好像都看不見。無所謂,爹爹看不上我沒關係,我的功績能讓滿朝文武看見,這樣就夠了。”
有時候取悅一個人,比取悅滿朝文武更難。如果這個人對你的成見根深蒂固不能改觀,那麼到了最後大不了放棄他,又怎麼樣呢。眼下要專注的,是另一樁事。順着夾道往西行,就是楊皇后寢宮,彌光送到這裡便先行退下了,儀王站在宮門前遣黃門進去通傳,不一會兒就見殿內女官出來迎接,掖着兩手上前呵腰,垂首道:“殿下,聖人有請。”
楊皇后沒有中晌歇覺的習慣,大概源於她是醫女出身,不肯將時間用在睡覺上,情願研讀一下醫書,甚至自己晾曬草藥。
仁明殿的後閣中,據說滿院子都是巨大的笸籮,天晴時候成排地敞露在日光下,是楊皇后對往昔歲月的追憶。可惜當上了皇后,很多事情不能隨心所欲,說起當年被封皇后也是機緣巧合,官家狩獵負傷,那次正好是她陪同醫官隨扈,幾日換藥下來被官家看中了,便收入後苑封了郡君,然後進美人、進充儀,一路當上了皇后。
如果說原配皇后要慎之又慎,那麼繼後的冊立完全是憑官家個人的喜好。楊皇后沒什麼家世背景,待人也永遠是不好不壞,對官家的兒子們做不到視如己出,但絕對合乎皇后的標準。見儀王來拜訪,很客氣地讓人迎進來,進門賜了座,然後靜靜等着,等他自己說明來意。
儀王也沒有兜圈子,在座上微微呵了呵腰,“嬢嬢,臣今日來,是想求嬢嬢爲臣做主。臣看上一個姑娘,想娶她爲妻,這件事還未向爹爹稟明,先來和嬢嬢說了,希望嬢嬢能在爹爹面前,爲臣美言幾句。”
楊皇后一聽,放下了手裡的建盞,“這是好事啊!前幾日官家還提起,說二哥到如今都不曾娶親,話裡話外很是着急,發話讓我加緊篩選上京的貴女,看看哪一家的姑娘能合你的心意。我算來算去,只有穎國公家的信陽縣君身份地位與你相配,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本來明日打算派人過你府上傳個話,問問你的意思,不想你今日正好進來了……快說說,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來替你參詳參詳。”
儀王臉上浮起了一點赧然之色,“要論家世,我相準的這位姑娘不能與信陽縣君相比,但人品才貌絕不輸人半分。說起她父親,嬢嬢應當也聽說過,就是密雲郡公。臣知道,易公身上還有懸案未決,但事情過去了那麼久,想必爹爹也不會再追究了。易家的小娘子,我是上年後土聖誕在梅園結識的,後來就一直念念不忘,只是擔心爹爹是否會反對,才拖了這麼長時候。我想了很久,自己也到了年紀,不能再耽誤下去了,所以今日鼓起勇氣先向嬢嬢透露,還望嬢嬢能幫幫臣,成全我的一片癡心。”
楊皇后這人沒別的,就是對癡男怨女的故事最感興趣,因此他一說,她就已經打心底裡認同了。
至於密雲郡公,她當然聽說過,四年前監軍黃門彈劾他侵吞糧草,官家大發雷霆,但在她看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手下兵卒順服,能打勝仗就行了,管他糧草怎麼安排。結果官家耿耿於懷,對密雲郡公多番試探,一面深惡痛絕於那點空穴來風,一面在得知郡公病故後惋惜痛失良將,所以男人真是種複雜的東西。
如今上一輩的恩怨淡了,到了小輩論及婚嫁的時候,楊皇后覺得不管白貓黑貓,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二皇子的年紀屬實不小了,看在他叫自己一聲“嬢嬢”的份上,這個忙是一定要幫的。
“好。”楊皇后答得很爽快,“我過會兒就去面見官家,把這件事同他說了。”
儀王心裡又沒底起來,“嬢嬢說,爹爹可會答應?”
楊皇后覺得他完全是杞人憂天,“爲什麼不答應?你是娶妻,又不是出嫁。姑娘要嫁高門,你不論娶誰都是低就,娶你娶她有什麼差別?”
儀王聽她這樣一說,原本準備好的說辭竟都沒了用武之地,於是站起身向上長揖下去,“多謝嬢嬢成全。”
楊皇后擡了擡手讓他免禮,“這事就交給我吧,我去同你爹爹說,成與不成,我再派人給你傳話。”
儀王又再三道謝,方退出了仁明殿。
長御站在門前看人出了宮門,轉回身輕聲問:“聖人果真要替二殿下陳情嗎?”
楊皇后自然也有她的考慮,撫着圈椅的扶手道:“我沒有生下皇子,將來皇位必定落在他們之中。大哥這回是沒救了,三哥生性散淡,五哥讀書讀傻了,六哥外放泌陽學本事,七哥八哥都還是孩子……眼下看來除了二哥和四哥,官家也沒誰可選了。我嘛,能做好人的地方就多做好人吧,將來不管他們哪個登極,我都可以自在當太后,這樣就挺好。我的心裡,還是覺得二哥更周全些,畢竟四哥定了湯家的姑娘,那姑娘又是孫貴妃養大的,將來真要是四哥有了出息,他們必定禮重孫貴妃,那我又算什麼呢。”
這是肺腑之言,當然這種話只有在貼身的長御面前傾吐。說完了,又有點後悔,楊皇后豎起一根手指抵在脣前,示意長御,“可不敢往外胡說。”
長御立刻抿嘴點頭,楊皇后笑了笑,起身整理衣衫,扶好頭上花冠道:“走吧,上崇政殿見官家去。”
到了崇政殿,官家剛換好衣裳坐在榻上喝參湯,見窗底一道身影走過,便擡起眼看門上。
“二哥上你殿中去了?”
楊皇后邁進門說是啊,接過他手裡的空燉盅,回身交給一旁的黃門端下去。
官家掖了掖嘴問:“他找你,所爲何事啊?”
“親事。”茶皇后隨口答了一句。
管家不解,“親事?什麼親事?”
楊皇后說:“二哥的親事呀。官家前日不還說起,該爲他尋一門好親了嗎,這不,他自己有了心儀的姑娘,先前找我來商談,我聽來覺得不錯,所以急忙找官家,請官家親自裁奪。”
官家“哦”了聲,“他看上哪家姑娘了?”
“密雲郡公家的小娘子。”皇后挨在官家身旁坐下,極盡所能誇讚了那位素未謀面的小娘子一番,“我早就聽說過這姑娘,據說長得標緻,比芝圓還要美上好幾分,上京的貴女之中,已經是最出挑的了。官家也別怕二哥重色,那位小娘子父母雙亡後,親族都不幫襯她,她自己挑起了家業,把家經營得像模像樣,這樣的孩子,官家說可是很難得啊?”
官家分明挑剔起來,“易雲天的女兒?易家那筆賬沒有清算,不表示無事發生過,上京那麼多貴女不選,偏選了易家的女兒,這從源不把朕氣死,怕是不會善罷甘休吧!”
楊皇后不明所以,“他要娶親是好事,怎麼就把官家氣死了?難道他光棍打到三十歲,官家就高興了嗎?”見官家不爲所動,她又極力遊說起來,“官家還記得桂國公家小娘子嗎,當初二哥對她癡心一片,可人家頭也不回地與宜春郡公定親了,二哥爲這事耽誤了許多年,好不容易現在找到一個,官家又不答應,他一氣之下一輩子不娶,那可怎麼辦?”
兒子不成親,這是所有父母無法釋懷的事,官家也一樣。
他看看皇后,皇后眼神真摯,甚至帶着些恐嚇的味道,他暗中嘆氣,果真她完全不明白二郎背後的深意,也看不透他爲什麼偏要娶易雲天的女兒。
皇后還在侃侃而談,“官家最怕的不就是外戚干政嗎,所有後宮娘子母家不得隨意封賞。若是二哥娶了易家的小娘子,密雲郡公夫婦都不在了,她又是獨女,沒有兄弟叨擾,將來不也省了許多麻煩嗎。”
話是這樣說,但在官家眼中,二郎的用意可說是昭然若揭。
作爲父親,他自然希望兒子能有個好姻緣,但作爲帝王,眼見骨肉算計,兄弟鬩牆,他心裡的恨便擴張得無限大。如果二郎在面前,他大約會抓住他的衣領狠狠質問他,究竟有什麼圖謀。然而現在不是好時機,要平衡,就得先隱忍。官家定了定心緒,轉頭看了皇后一眼,“你覺得這門婚事好嗎?”
楊皇后說好啊,“我很想見一見那位小娘子,不知是否如傳聞中那樣美貌。”
官家無奈地調開了視線,“但你可曾想過,他父親是在朝廷重壓下離世的,她是否會心甘情願做我李家的兒媳。”
楊皇后眨了眨眼,“官家並未懲治她父親,那樁糧草案之後也未追究,連她父親的爵位也還保留着,她應當感激官家纔對。再者官家不必擔心那許多,男女之間果真有了感情,好些事就不會深究了,都是過來人,誰還不明白。即便她覺得李家虧待了她,二哥給她正室的名分,她以後就是儀王妃,換言之不是等同於洗刷了她父親身上的冤屈,給他們易家重立了門庭嗎。”
皇后長篇大論,說得十分在理,官家便不再反對了,淡聲道:“你若覺得好,就這麼辦吧!從源生母不在了,過禮事宜,還需你多費心。”
皇后一口就應下了,自己平時操心的事不多,其他皇子都有生母張羅,也只二皇子的婚事需要她過問。
這裡說定了,返回仁明殿就派小黃門往儀王府上跑了一趟,把官家答應的消息告知儀王,並託了宰相韓直的夫人做冰人,照着民間的規矩一樣樣仔細籌辦起來。
宰相夫人呂大娘子是個聰明人,得了這樣的重任,自然要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第二日上易園去拜訪,臨行之前讓人去麥秸巷傳了個口信,說今日要去商談定親事宜,請袁老夫人務必到場。
巳時前後,韓府的馬車停在了界身南巷,從車上下來,就見一排釘子式的禁衛站在左右門廊上,呂大娘子撫了撫胸,笑着和身邊的僕婦說:“慶國公是戍邊大將,這氣魄,果真不一樣!”
既要登人家的門拜訪,就得按着人家的規矩辦事,讓人到門上遞了拜帖,帖子送進去,很快便見正主迎了出來。
年輕的姑娘穿一件紫菂襦裙,溶溶月的鴛鴦帶在胸前飄揚,即便是素色的一套裝扮,也難掩明眸皓齒。上前來行一禮,溫言道:“貴客登門,有失遠迎了。”
呂大娘子親親熱熱上前攜了她的手,上下好一通打量,那些溢美之詞都是表面文章,也不稀罕去說,只是溫存道:“看小娘子氣色不錯,家中一應都好吧?”
明妝知道宰相夫人此來的用意,自己的命運被推着往前走,一切只要順其自然就好,便點頭道是,牽着袖子向內引領,把呂大娘子引進了門。
西邊的易老夫人,作爲祖母是必須通傳的,呂大娘子進門時候,她已經在堂上候着了。因有誥命在身的緣故,禁中外命婦朝拜的時候曾見過幾回,因此兩下里還算熟絡。易老夫人滿臉堆笑將人引到上座,客套道:“今日不知吹的什麼風,竟把大娘子吹來了。”
呂大娘子虛與委蛇,“這一來,擾了老太君清淨了。”一面四下打量,感慨着,“如今易園是慶國公產業了,慶公爺真是個念舊情的人,仍舊將小娘子奉養在園內。老太君想必是捨不得小娘子,畢竟祖孫情深,因此日日陪着小娘子。”
上京那些貴婦們的消息最是靈通,說話也很有學問,這樣明誇暗貶最是叫人下不來臺,但易老夫人畢竟見多識廣,並不因此產生任何羞愧之情,順勢說是,“孩子孤寂,放她一人哪裡能放心,只苦於老宅沒有修繕完,要是都籌備好了,還是要接孩子回家去的,也免得長久叨擾慶公爺。”待女使上了茶,頓一頓方問,“不知今日大娘子來,可是有什麼要事啊?”
呂大娘子含糊其辭,“就是來瞧瞧小娘子……早年間我與袁大娘子在金翟宴上有過一面之緣,不想後來她過世了,想想真是可惜。”
易老夫人只好繼續敷衍,“可不是,留下我這小孫女孤苦伶仃的,怎麼不叫人心疼。”
呂大娘子嘴上應着,轉頭朝外看,只等袁老夫人來了好說正事。所幸沒有等太久,不一會兒就見門上女使引了人進來,呂大娘子正苦於不知道怎麼和易老夫人寒暄,袁老夫人一來也解了她的尷尬,忙站起身來,老遠便笑着說:“等老夫人半日了,總算是來了。”
這下易老夫人臉上不是顏色了,心道這算什麼,怎麼把袁家的老太婆也招來了?明妝姓易,是易家人,說親也是易家長輩做主,她袁家又是哪路的豪強,人不來,大媒竟是不開尊口了。
所以接下來如何,也是可想而知,呂大娘子完全只與袁老夫人商談,不過視線偶爾飄到易老夫人臉上,就算尊重主家了。
外祖母自然一應爲明妝考慮,“這樣的婚事,不知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還有什麼可挑剔的。我只要外孫女過得好,儀王殿下能善待我的般般,其餘是半點要求也無。”
呂大娘子點頭,“原本這樁婚事就是儀王殿下央了聖人,聖人才託我從中說合的。老夫人放心,該有的大禮一樣都短不了,王爵娶親,也是一等一的大事,儀王殿下身份尊貴,小娘子的面子哪能不給足。”轉頭又對易老夫人一笑,“司天監看了日子,下月初二上上大吉,定在那日過禮最相宜。什麼納采、問名等,都合在一起辦了,當日請了期,選定一個好日子,就可籌備親迎了,這樣安排,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本以爲帝王家要結親,沒有誰會不識這個擡舉,然而偏偏有人就是反其道而行。
易老夫人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訝然道:“呂大娘子在同我說話?”
呂大娘子臉上的笑僵住了,壓了壓火氣才道:“是呀,老太君是小娘子嫡親的祖母,婚事自然要與老太君商議。”
易老夫人一笑,“般般是我易家的孫女,我這個做祖母的,不能不爲孩子的一輩子考慮。官家與聖人厚愛,我易家感激不盡,但般般小小年紀,行事也不穩重,恐怕難以承受這樣的榮寵。還是請官家與聖人重新物色貴女吧,這門親事我易家高攀不起,不做非分之想,方能保一世太平,畢竟家下再也經不得顛蕩了,還請宰相娘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