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娘子簡直驚呆了,“易老太君,我這回是奉聖人之命,前來給儀王殿下和明娘子說合親事的,易老太君剛纔那番話,可要再斟酌斟酌?”
易老夫人說是啊,“老身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娘子此來的用意,我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大娘子應當也聽懂了吧!”
“不是……”呂大娘子這輩子都未遇見過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人,簡直哭笑不得,“我承懿旨,這可不是尋常人家說合親事,老太君難道不懂這個道理?”
易老夫人心下暢快得很,笑着說:“兩姓聯姻,講究你情我願,就算是官家要娶兒媳,也得問一問女家答不答應,這不是人之常情嗎。”
她刻意刁難,拱起的雙眉泄露了她此刻的得意,呂大娘子氣惱地看了她半晌,終於冷笑一聲,“看來老太君是有意爲難我啊,難道是我糊塗,哪裡得罪了老太君,所以老太君要讓我交不了差事,好引得聖人對我不滿?”
易老夫人說:“大娘子言重了,我哪是那個意思。實在婚姻之事非同兒戲,嫁入帝王家雖風光,卻也要有命消受纔好。我的孫女不過是尋常女孩兒,在陝州長到十二歲纔回上京,上京的規矩體統學得不好,萬一哪裡不得儀王殿下歡心,那她日後的苦,豈不是要用鬥來量了嗎。”
都說謹慎的人懂得自謙,但對於不得寵愛的孫女自謙過度,就變成了作賤。
一旁的明妝是看得透這祖母的,聽她這樣說,倒也不氣惱,只是問:“祖母可是怕我日後不肯幫襯易家,所以不贊同這門婚事?”
呂大娘子起先只是恨這老虔婆拿喬,並沒有看清她真實的想法,如今聽易小娘子這麼一說,頓時明白過來,想是因爲感情不夠,因此不願這孫女高升。
“這不能夠吧!”呂大娘子道,視線在易老夫人臉上盤桓,“老太君可是小娘子嫡親的祖母,天底下還有如此徇私,不盼着子孫發跡的?”
易老夫人老神在在,一點不在乎她們說什麼,只是對明妝道:“上回你姑母爲你說合的親事就很好,我心裡看中了,已經與你姑母說定了。不讓你與儀王結親,實在是齊大非偶,我們易家高攀不起這樣的姻親。我料就算你爹孃還在,也必定不會把你嫁進帝王家受拘束的,你就聽了長輩之言,別生這樣攀附的心了。”這叫什麼話?攀附之心那是夠不着硬夠,現在明明是官家聖人都認可,怎麼到了這老婦嘴裡,就變得那樣不堪了。
呂大娘子正欲開口,袁老夫人這頭也出了聲,好言好語道:“親家老太太,般般是個孝順孩子,你瞧自己就算借住在人家府上,也不忘把祖母帶在身邊奉養,日後登上高枝,又豈會忘了你這個做祖母的呀。”
易老夫人皮笑肉不笑,瞥了袁老夫人一眼道:“我自然知道她孝順,也知道親家很贊同這門婚事,可親家別忘了,她畢竟是我們易家的人,父母既不在了,就要聽從祖母的安排。親家是她的外家,外家再好,終歸是外人,我還沒聽說過外家能做主嫁外孫女的。所以宰相娘子請了親家來,也不過是讓親家湊個熱鬧,高興高興罷了,這門婚事成功與否,其實不與親家相干。”
這番話說完,可說是把袁老夫人徹底得罪了。起先大家還刻意周旋,到後來竟是顧不了那些了,袁老夫人大喝一聲:“和福熙,你這老咬蟲,太賞你臉,讓你連自己是誰都鬧不清了吧?你忘了當初求娶我家雪晝時,是怎樣一副低聲下氣的嘴臉,我們袁家與你易家結親,是瞧着三郎爲人忠厚,若是看着你這咬蟲,就是跪在我門前,也不能把女兒下嫁到你家。如今你可好,三郎不在了,盤算起自己的孫女來,放着好姻緣不答應,要拿擺不上臺面的親事打發般般,好霸佔三郎夫婦的產業,滋養你那一家子沒出息的子孫!不要臉的,倒街臥巷的橫死賊婆,我忍了你半日,瞧着宰相娘子在場,讓你幾分面子,你倒愈發得了勢,充起什麼嫡親祖母來,呸!你掰着手指頭算一算,在般般身上用過幾分的心,孩子孤苦無依時不見你的影子,擺譜作梗倒是少不了你。可惜如今入了春,再沒有秋風讓你打了,你要是識相,來日還有你一口飯吃,若是不識相,非要作死,孩子不拿你當長輩,你那一家子老小不得升發,全是你這咬蟲求仁得仁!”
如此長篇大論,把在場的衆人都驚呆了。易老夫人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面孔霎時漲成了豬肝色,一手顫抖着指向袁老夫人,“你這潑婦!潑婦!”
袁老夫人哼笑,“潑婦?我今日不曾拿建盞砸開你那顆驢腦袋,已經是輕饒你了!”
明妝見她們吵得不可開交,忙上來勸慰,“外祖母,快消消氣,彆氣傷了自己的身子。”心裡卻笑開了花,大覺通體舒坦,連今早的鼻塞都好了。
袁老夫人氣歸氣,還是得向呂大娘子致歉,欠身說:“在大娘子面前失態了,實在是意難平,還請大娘子見諒。大娘子不知道,他們易家給般般說合的,都是什麼樣的親事,不是賭鬼就是九品未入流的小吏,我們般般可是郡公之女,響噹噹的貴女,外人都高看一眼,自己人竟如此作賤,何其讓人寒心!孩子要是沒有外家撐腰,沒有慶國公處處維護,落在這樣一位祖母的手裡,這輩子會怎麼樣,我連想都不敢想。”
袁老夫人邊說邊抹淚,一片舐犢之心,和一旁的嫡親祖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呂大娘子並沒有因爲親眼目睹了一場親家之間的罵戰,而對袁老夫人有任何偏見,反倒十分理解這位外祖母在禮法上的無能爲力。
易家老太太的不堪,她已經見識過了,就不必與她多費口舌了。轉而溫言安撫袁老夫人,“明娘子是聰明孩子,哪個對她好,哪個對她不好,她心裡都知道。老夫人不要着急,今日這親事擱置了,我自會向聖人稟明原委的。儀王殿下既相準了小娘子,絕不會因有人從中作梗,就平白放棄了,且再等等吧,過兩日總會有個說法的。”
既然接下去沒有商談的必要,便不再逗留了,呂大娘子起身告辭,明妝將人送到了門上,愧怍道:“家下一地雞毛,讓大娘子見笑了。我的婚事,其實無足輕重,只要不傷了長輩們的心就好。”
呂大娘子悵然看看這年輕的女孩兒,“小娘子的不易,我都知道了,這世上不是所有至親骨肉都貼着心,也不是所有長輩都值得敬重,你小小的年紀,不必顧忌那許多,只要保得自己有個好前程,就行了。”
明妝頷首,把人送進車輿,看着馬車走遠,方長出了一口氣。
午盞憂心忡忡,“小娘子,宰相娘子這一去,會不會就此作罷了?”
明妝說不會,臉上浮起笑意來,“稟報到聖人面前,聖人自會有裁斷。”
午盞呆看了她兩眼,忽然回過神來,“小娘子留下老太太,難道就是爲了等這一天?”
是啊,就是爲了等這一天,且不是沒給祖母選擇,不說極力促成婚事,就算順其自然地接受,她日後也願意孝敬她。可這老太太,偏要在這關頭橫加阻撓,不給宰相夫人半點面子,這就不僅僅是打壓孫女了。她怕是沒有想過得罪皇后和宰相夫人的後果,除了討來外祖母一頓臭罵,更倒黴的事還在後頭呢。
午盞見她舒展了眉目,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撫掌道:“該!平時家裡猖狂就罷了,鬧到外人面前,誰也不會慣着她的性子,看那些貴人們如何收拾她!”
明妝心裡篤定,沒再說話,提裙邁進門檻的時候,易老夫人正報一箭之仇,吵吵嚷嚷向袁老夫人叫罵,“這是我易家的事,幾時也輪不着你一個外人來多嘴。今日宰相娘子若不請你來,萬事還好商量,請了你來,這事就是不成,我不點頭,看誰能做主把那丫頭嫁出去。”
袁老夫人氣得臉色發白,身邊的吳嬤嬤一再勸慰,“算了,老太太何必同這樣的人一般見識……”
明妝徑直走到了易老夫人面前,好奇道:“祖母,我心裡一直有個疑問,究竟我爹爹是不是你親生的?爲什麼你這樣護着大伯父和二伯父,卻偏偏對我爹爹冷血得很,難道就因爲他沒有生兒子,你瞧不上我這個孫女嗎?”
這下易老夫人不好回答了,要是承認了,豈不是坐實了她不待見這個孫女嗎。
當然明妝也並不需要她回答,轉頭對柏嬤嬤道:“扶祖母回去休息吧,爲我的親事操勞了半日,該好好歇一歇了。”
柏嬤嬤其實也不贊同易老夫人這樣顧前不顧後的做法,但當着人面不好說什麼,小娘子打發她們走,她忙不迭應了,把氣頭上的老太太連哄帶勸地,拖出了東園廳房。
總算清淨下來,袁老夫人呼出了一口濁氣,“三年未見,這賊賤蟲愈發上不得檯面了。蠢笨也是真蠢笨,就怕她不說那些混賬話,她倒一頭撞進網裡來,省了咱們的力氣。”
明妝笑了笑,“百善孝爲先,我若是各處告狀,說祖母對我不好,上京那些貴婦貴女們,沒有一個會相信。這回讓宰相夫人親眼見了,她的一句話,頂我百句,往後我就算不與老宅的人來往,也沒有人會指摘我了。”
袁老夫人嘆息,“只是讓你受了些委屈,對付那個老虔婆,自己難免也要傷心傷肺。”
明妝說不打緊,“我早不拿他們放在心上了,接下來咱們就等着,看禁中怎麼處置她吧。”
***
那廂回到西園的易老夫人被柏嬤嬤攙扶着坐進圈椅裡,猶自生氣着,怒道:“袁家那老太婆算個什麼東西,竟跑到我跟前來大放厥詞。要不是看着宰相娘子在場,我非扇她兩個大耳光,讓她知道我的厲害。”
柏嬤嬤無可奈何,掖着手道:“老太太,你今日這樣,實在是做錯了……”
話音才落,便換來易老夫人一句高高的“什麼”,忿然質問:“我做錯了?我哪裡做錯了?般般那丫頭是我易家的人,商量親事該以我爲主纔是,呂大娘子把袁家那老太婆請來,一應都與她商議,把我這嫡親的祖母置於何地了?”
柏嬤嬤問:“那麼老太太,呂大娘子就算是與你協商,你能答應明娘子的婚事嗎?”
易老夫人昂着腦袋,一副雄赳赳的模樣,嘴裡也答得乾脆,“自然是不能答應。你瞧這丫頭,笑面虎一樣,對老宅的人不定心裡多怨恨,若她登了高位,我們易家誰能沾上她的光?倒不如讓她做個尋常的市井婦人,兩下里好繼續走動,她若有個長短,我們也好幫襯。”
所謂的幫襯,簡直就是粉飾太平,柏嬤嬤知道她話裡的意思,越庸常,越好拿捏。當心高氣傲的小娘子被生活所累,變成一個接一個生孩子的婦人,那點頭腦早被柴米油鹽和尿布填充滿了,哪裡還顧得上田地產業。到時候夫家不可信,自然要信任孃家人——出了閣,才知道孃家好啊,好與壞,就差一個對比。
可是老夫人盤算得雖好,卻不知道有些親事,不是她想阻止就能阻止的。
“老太太……”柏嬤嬤澀然眨了眨眼睛,“郎子是儀王殿下,宰相夫人奉聖人之命來保媒,你可知道這是一門什麼樣的婚事?不是村頭張家託了王家來說合,要嫁的也不是放牛的李四,那是當朝第一家啊,我的老太太!”
易老夫人怔忡了下,聽柏嬤嬤這樣說,方覺得事態好像有些嚴重,愕然望過去道:“當朝第一家……那不也得講理,聽一聽女家長輩的意思嗎。”
“正是因爲敬重老太太,纔派了宰相娘子登門保媒,若是專橫些,直接下旨賜婚,老太太還能抗旨不成?”
所以就是給臉不要臉,痛快了一時,從沒想過後果。
“那……”易老夫人站起身,茫然在地心踱步。踱了會兒回身問柏嬤嬤,“女家自矜些,也沒什麼吧!了不得宰相娘子下回來,我再改口就是了。”
可是還會有下回嗎?
柏嬤嬤不言語了,半晌方道:“派個人出去,把今日的事告知大哥和二哥吧。他們在官場上行走,預先有了準備,萬一遇見變故也好應對。”
怎麼就會有變故了?易老夫人蹙了蹙眉,覺得這老婆子有些杞人憂天。但有些話,好的不靈壞的靈,實在沒辦法,只好依着她的意思,讓人出去通傳易雲海哥倆。
小廝飛也似地從門上竄出去,迎面和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對面的人險些撞得五臟六腑移了位,罵道:“幹什麼,你家老太太得了急病,忙着出去請郎中?”
小廝趕緊呵腰,“我一時跑得急,沒看見您,實在對不住。”
張太美揉揉胸口,白了他一眼,“到底幹什麼去?”
小廝道:“我們老太太讓給兩位郎主傳話,把宰相夫人來給明娘子說合親事的消息告知兩位郎主。”
張太美這才緩和了神色,擺擺手道:“去吧去吧。”自己撩了袍子,進前廳覆命去了。
進門見袁老夫人也在,忙恭敬行了一禮,復對明娘子道:“回小娘子的話,跨院籌備得差不多了,公子今晚在這府裡過夜。只是晚間還有應酬,恐怕回來得晚一些,讓小人回稟小娘子一聲,半夜聽見門上有動靜,不必驚慌。”
明妝說好,看他又長揖一禮,退了出去。
袁老夫人這時也該回去了,站起身道:“不知禁中會怎麼安排,倘或有了消息,一定差人來告知我。西邊那個老咬蟲,照舊好吃好喝供着她,別讓她尋着半點錯處,將來又出去抹黑你。”
明妝道是,一直將外祖母送到馬車前。袁老夫人進了車輿仍是不放心,又含蓄地提點了她一聲,“慶國公終究是外男,儀王殿下就算大度,你自己也要懂得分寸。”
明妝點了點頭,“外祖母放心吧。”
袁老夫人這才坐定,讓小廝驅動起馬車,慢慢往熱鬧街方向去了。
重新回到內院,明妝也閒不下來,換了身衣裳到新開的香水行附近轉了一圈。下半晌達官貴人們有了空閒,因上京講究的澡堂稀少,這裡便成了好去處。明妝坐在車內朝外看,西邊的一處空地上停放了好些馬車,香料的芬芳從門庭上飄散出來,薰染了整條街,不時還有新客前來,隨行的人揹着個包袱,亦步亦趨把家主送進門檻。
午盞嘖嘖,“咱們的生意很不錯,比南城的‘小西京’還好些呢。”
明妝卻出神盯着隔壁的鋪面,“盤下來,賣巾櫛香藥還有衣裳。”
午盞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果真見邊上那家書坊門可羅雀,忙傳話給了馬阿兔。馬阿兔蹦起來說得嘞,摘了頭上帽子掖在腰間,踱着方步往書坊大門上去了。
後面的事,可以交給管事的去辦,無非就是商談賃金的事,若不肯轉租,還可以在別處另找一個合適的地方,想辦法與這書坊老闆交換。
明妝不用等結果,就讓小廝趕車返回界身南巷了,路上和午盞一人買了一份冰雪冷元子吃。剛開春的午後微微暖,一口碎冰下去透心舒暢。只是不能讓商媽媽知道,兩個人快快吃,到了門上剛好吃完,把竹筒收拾起來扔進路旁的草叢裡,擦乾淨嘴,就可以若無其事地進家門了。
房內女使侍奉她擦洗,脫下罩衣上榻小睡,商媽媽在一旁替她掖被子,一面又憂心,“今日被老太太一鬧,萬一禁中作罷了,那怎麼辦!”
明妝拽了拽枕頭側身躺下,夢囈似的說:“媽媽別愁,是咱們的,跑不掉。”
想是有點累了,這一覺睡得悠長,醒來的時候太陽都快下山了,起身用了暮食,便歪在燈下看書,一連看了幾個時辰,精神抖擻地翻着畫本子,一面支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將要交戌時,門上婆子終於來報,說:“公爺回來了,吃了好些酒,是左右架着進門的。”
明妝很意外,“他吃醉了?”
印象中李判不貪杯,以前爹爹帶他赴宴,他一直都是沾沾杯就作罷,這回想必是大人物宴飲他,纔不得不應酬吧!
“我去瞧瞧。”她趿上鞋,提着裙子邁出了門檻。
午盞和煎雪忙跟上去,商媽媽端着銀盆站在廊上喊:“幹什麼去?”可惜沒人應她,三個身影一溜煙地跑出了月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