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正卿迷倒十里河塘上的採蓮女,意氣洋洋駕臨安平小城之時,當時的衛明媚衛小姐,如你所見,正在縣衙裡頭與人爭執。
今日來的乃是當地一個財主,上門來,不由分說便要明媚的貼身丫鬟玉葫,呼呼喝喝,驚動內堂。
明媚原本在屋裡頭,傷春悲秋,流淚暗傷,沉浸於自己的天地之中,不知外頭吵嚷什麼,也不願參與,是玉葫蘆跑進來拉着她裙襬哭訴,才知道端倪。
先頭她對家中之事並不上心,因外有父親,後有長兄,如今家裡卻是嫂子管事,做夢也不知,竟被人算計到自個兒頭上來。
明媚性子再好,也生了怒,氣惱之下說了那兩句話。那財主不依,就叫:“你們也算是官宦人家,怎麼說話竟是這樣放屁一般,又說賣又說不賣,難道是仗着曾是當官的,就要欺壓坑騙我們良民?”
明媚只覺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粗俗的人,聽到“放屁”兩個字,只覺得兩耳都污濁不堪了,一張臉也臊紅起來,一直到耳朵根兒。
忽然大爲後悔,覺得自己出來,乃是自取其辱,眼淚已經在眼睛裡打轉了。
正要再說兩句,就聽到身後有人出聲:“確是我主張賣了的,誰說不賣了?你們縱然有幾個錢,也不用在這裡放肆。”
明媚忙轉頭,卻見是自家嫂子從後出來,衛少奶奶掃她一眼,冷冷一笑,也不驚慌,卻對財主說:“人不是在這裡?你們自己沒能耐,帶不走是怎地?還要讓我們送到你們府上不成?”
王財主語塞。明媚見衛少奶奶話鋒不對,便問:“嫂子,你這是什麼意思,玉葫蘆是我的丫鬟,好好地,你爲何要把她賣了?”
衛少奶奶瞥着明媚,一笑:“姑娘,誰不知道你哥哥被捉了,要銀子周旋,這家裡又一空二白的,我又有什麼法子,自然要賣人了。且這是在咱們家,什麼你的我的,能用便是了。”
明媚聞言,倒吸一口冷氣,她從未見過衛少奶奶這樣冷酷苛刻的嘴臉,先前在衛縣主跟長兄面前,衛少奶奶對她都是甜蜜蜜地笑臉,哪會是這樣尖酸,跟削尖了頭的澀甘蔗似的,又苦又戳人心窩子。
明媚一時發怔:“你、你這是什麼話?”
衛少奶奶冷笑:“我這是大實話,姑娘也別在這兒裝沒事人了,如果真心疼這個丫頭,不如就把老爺臨去前給了姑娘的錢拿出來,我又何苦折騰的賣人換銀子使,你哥哥也不用蹲在那黑牢裡頭受苦了。然而誰叫姑娘心狠呢,自始至終都不透分毫,莫非是想着留做以後當嫁妝?”
明媚這才明白她是在圖謀什麼,從頭到腳一陣地發麻,氣得說道:“爹爹哪裡給過我錢?你又哪隻眼睛見到了,原來是惦記着爹給我的東西,才這麼使壞要賣人,人是我的人,輪不到你賣,爹給我的東西,也輪不到你伸手。”
衛少奶奶一聽,大怒,便要殺雞給猴看,向着姓王的說道:“王財主,你還不帶這丫頭走,難道要我綁起來給你送過去不成?”
王財主見狀,狐假虎威,發飆道:“把人帶走!”
明媚見他們要硬來,不由一陣惶恐,這麼多男人,她怎麼扛得住?總不能跟他們大鬧,像什麼話!
偏玉葫蘆又抱住明媚:“小姐,我不要走。”
明媚看着她哭紅的眼睛,一刻心也亂了,只覺得大禍臨頭,滿眼發昏。
正在無限悽惶裡頭,卻聽有人叫道:“小姐,小姐,表少爺來了!”
在場之人聽了,都回頭看。
明媚也跟着昏頭昏腦地看過去,一看之下,只覺眼前的景物都爲之亮了一亮。
卻見在清晨的陽光裡,有一張可入畫的臉,長眉入鬢,雙眸璀璨,鼻直脣朱,整個安平縣、甚至渝州都找不出這樣俊俏的男子來。
景正卿露面,明媚心裡驚詫這人似從天而降,有些反應不過來,而其他在場諸人也好不到哪裡去,衛少奶奶更是目瞪口呆。
王財主叉腰道:“你是誰?”他自然不想煮熟的鴨子飛了,還要繼續發飆。
景正卿看他一眼,笑得像是一道豔陽:“在下自京城而來,姓景,乃是這府上的親戚。”
明媚站在旁邊,連一聲“表哥”都忘了叫。
王財主眨了眨眼:“我管你姓井還是姓河,我買了人,就要帶人走。”
景正卿道:“你買了人?有何憑證?”
王財主掏出一張賣身契,鼻孔朝天,當空抖了抖,景正卿分毫不驚:“上面可有手印畫押?”
王財主道:“自然是有……”
玉葫哭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明媚忽然有種不妙的感覺,悄悄問:“怎麼回事?”
玉葫拉着明媚:“小姐,是少奶奶讓人押着我按上去的,我當時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明媚氣得要打她:“你怎麼不使勁掙扎?你……你真給我丟臉!”
玉葫只是哭,明媚急忙又擰了她一把:“別叫,別慌!別讓他們看出來。”
玉葫蘆哭喪着臉,果真不叫了。
那邊景正卿湊過來,跟王財主並頭看那張賣身契:“哪裡?哪裡……哦,這裡?”然後衆人聽到“嗤啦”一聲響,隨即是王財主的大叫:“你幹什麼?”
景正卿雙手連扯,把那張賣身契撕得跟雪片似的,目測已經看不出是何物,就算王財主有一千隻手恐怕也難拼湊起來,景正卿當空一揚,賣身契像是一陣雪花一揚紛紛落下,落了王財主一頭臉,王財主驚呆之餘大叫:“你這無恥的惡賊……”
身後的衆家丁忙撲上來,景正卿卻閒閒地負手不動,明媚的心突突亂跳,差點叫出聲來,景正卿卻衝她一笑,笑影燦爛,更勝頭頂豔陽。
明媚恍惚間,景正卿身後那藍衣青年一個眼神,在他身邊的兩個黑衣人閃身往前,出手極快,雷霆萬鈞似的,頓時之間便掀翻四五個王府家丁。
一剎那,院子裡滿是惡狗腿們的哎吆之聲,王財主見狀,不由後退一步,露出幾分色厲內荏的神情來。
此刻景正卿才負手,淡淡說道:“縣主剛身故,你便逼上門來,私自買賣人口,逼迫畫押,欺瞞主人,你真當衛家主事的人都不在了,一干婦孺可由得你欺負?你打錯了主意,你只管罵!只不過你若再敢罵一句,我即刻叫你血濺當場,你若想去告,我也奉陪,你聽好了,我喚作景正卿,是京城威遠侯景家來人,已故縣主衛凌是我姑父,你告的話告準了,別找錯了人!”
王財主本正要跳腳,聽到這裡,一張臉從紅轉白:“景家……是開國元勳那個景家?”
跟隨景正卿身後的小廝冷笑,挺身出來,指着王財主的鼻子,大聲地說:“真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我們家少爺在跟前都不認得,還敢跟我們少爺說嘴呢,你活找死!實話跟你說,就像是你這種貨色,不用我們少爺,我們家的奴婢們伸伸手,你這樣的隨隨便便也能捏死十幾個呢!”
景正卿微微冷笑,並不做聲,神態倨傲,偏又極爲高貴懾人。
周遭衆人越發呆了,覺得自己如春雷下的蛙,震驚,惶惑,如癡如醉。
王財主汗如雨下,掃了一眼在場的幾個煞神,景正卿面色冷峭,寒意凜然,他身邊的藍衣青年跟幾個護衛不動聲色,卻虎視眈眈,小廝康兒面露鄙夷,俯視似地看着王財主。
王財主汗出如漿,可憐見兒的,一個人竟能出那麼多汗,活像淋了一場急雨,他倒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人物,當下噗通跪地:“求、求少爺饒命!小人有眼無珠!我、我本不知情的……是、是衛家少奶奶非要賣人,原本我也是不敢買的,是她保證……”
衛少奶奶見他臨陣倒戈,便又惱又怕,道:“你、你住口!”
景正卿這纔出聲:“你若不想買人了,我們也不是那種仗勢欺人的人家,他們收了你多少銀子,我自給你,此事就此作罷,如何。”
王財主戰戰兢兢,不知真假:“自然是全憑少爺吩咐!”
那小廝便又喝道:“算你好狗命!少爺不與你計較,還不趕緊起來,快些滾!還讓我們少爺請着您吶?”
王財主才起身,倒退數步,才逃命似地沒了蹤影。
那人去後,景正卿才換了一張臉,帶笑地看向明媚,目光所及,又掃了一掃在場諸人。
衆人一時竟無人應聲,而明媚正被他拿捏王財主的手段震懾,此刻對上他的笑容,只覺如許溫暖,瞬間眼中發酸,就涌了淚。
終於衛少奶奶先過來,她見王財主敗退,又有些忌憚景正卿,便皺着眉問:“這位當真是表少爺?”
景正卿衝她一笑:“這位是表嫂?喚我名字便可。”
衛少奶奶咳嗽了聲:“方纔的事,其實我也是迫不得已,你哥哥入了牢房,需要銀子週轉,連我的嫁妝都早用沒了,孃家也借了不少,正好那人要娶個小妾,看上咱們玉葫,於是就……表少爺,正卿你可別誤會。”
景正卿道:“明白明白,表嫂大可不必跟我解釋。”
衛少奶奶見他言語和藹,便放了心,掃了明媚一眼,臉上重帶了幾分得意:“其實老爺去世之前,給了姑娘一筆銀子,想必是當嫁妝的,姑娘死活不肯拿出來,寧肯眼睜睜看她哥哥受罪吃苦,所以我才迫不得已的……誰知道,如今竟讓我當了惡人。”
明媚見她竟惡人先告狀,氣得不知如何是好,當着景正卿的面,又不好跟她赤眉白眼吵起來,瞬間淚涌,掏出帕子轉身擦拭。
玉葫蘆氣道:“小姐哪裡收了銀子,少奶奶只管胡纏!”
衛少奶奶見她說話,便呵斥:“小騷蹄子,沒把你賣了,你倒是猖狂起來了,還敢跟我拌嘴?何況我說你家小姐,你家小姐還沒回嘴呢,你算什麼東西,仗着你又能留在這家裡勾引主子,就又蹦躂起來了?”
明媚聽了這些話,越發吃驚,竟不知真假。
玉葫辯白了兩句,明媚渾身冒汗,一時連這丫鬟也恨上了,心想:“什麼勾引主子,難道玉葫蘆真有過?我竟不知道,怪道嫂子處心積慮要賣了她……這家裡頭,我是呆不下了,淨是這些齷齪的……”心裡氣苦,眼前越發發黑了。
玉葫只顧跟衛少奶奶爭辯去了,也難管明媚,明媚身子晃動,幾乎跌倒,卻有個人過來,及時地將她攔腰抱住,輕輕問道:“妹妹怎麼了?”聲音極爲溫和。
明媚竭力睜開眼睛,卻見到他頭頂藍天白雲,霞光萬道,雙眸看着她,帶着關切,明媚心頭卻越發酸,只叫了聲“表哥”,眼前陣陣發黑。
明媚急怒又加傷懷,兩相交加暈厥過去,衛少奶奶還在爭辯,又罵玉葫,還要挾要打她。
亂糟糟裡,是景正卿又開了口,冷冷地說道:“你們少奶奶累了,還不扶她回房?”
衛少奶奶停了停,卻聽不出他言外之意,覥着臉說道:“我還不累。”
景正卿的小廝特特冷笑兩聲,聲音頗高:“少奶奶說了這半天,我這耳朵聽得都累了,少奶奶怎會不累?” 衛少奶奶這才聽出不對來,大概是羞得沒臉,卻沒法兒發作,訕訕地同丫鬟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