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拙端着杯盞,輕抿一口後,對着寧家族長面泛微笑:“族長大人,您難道不想你兒子,重新迴歸家族嗎?”
寧家族長錯愕。
他從未想過,這句話會從寧拙的口中說出來。
因爲寧曉仁就是寧拙拉下馬的!
按照寧家族長的認知,寧拙對寧曉仁應該是極其厭憎的。怎麼會說這樣的話呢?
寧家族長震驚。
在這一刻,他忽然看清楚了,寧拙真實面貌的一部分!
眼前的這個少年深諳正道,他和自己是同一類人。
什麼樣的人?
冷酷到無情,將利益放置在個人的感情之上!
或者說,他對外表露出來的情緒,只是一張張面具,是最符合他個人利益行爲的僞裝!
寧家族長自認爲,他看清楚了寧拙的本質。
於是,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
頭一次,他將寧拙當做平等的對象,而鄭重對待。
“曉仁……”寧家族長提及自己的兒子,面上露出一抹溫柔之色,“我的確希望他能回來。但你要我怎麼信你,你能將他帶回來?”
寧拙面無表情:“我既然能夠將他拉下馬,自然也能夠將他提溜回來。”
“此前一段時間,他不是也想要依附我麼?”
“我可以應允此事,讓他在我身邊,爲我做事。以我現在的地位,安排他點事兒,給他點功勞,還不簡單嗎?”
“到時候,我再親自出面,向衆人宣佈,寧曉仁洗心革面,已經獲得我的諒解了。那麼,他的政壇污點也就洗刷了。”
“你瞧,多麼完美的辦法。全天下,也只有我一個人能做到這一點。”
“我相信,這也是寧就範老祖樂於見到的情景了。”
“說到底,咱們支脈和你們主脈,都是姓寧,都是一家人嘛。”
聽到寧拙這位全力搞分家的人這麼說,寧家族長嗤之以鼻:“這是何等的厚顏無恥!”
沉思片刻,寧家族長帶着沉重無比的神情,緩緩點頭。
寧家族長離去,留下寧拙獨處一室。
“分家,分家……”他在心中喟然長嘆。
他總是提出這個想法,只要有機會就提出來,可不是單純只是說說玩鬧的。
門派有魂燈,國家有名錄,會盟有盟約,家族自然也有約束子弟的東西。
家族的新生嬰兒呱呱落地,剪下來的臍帶就會被做成法器血脈臍帶,送入到祠堂中,嚴加看管。
嬰兒取名之後,也會用心頭血、舌尖血、足下血做成姓名,描繪於家譜之中。
這只是兩種主要的常規手段,還有厲害的約束手段。
那就是陰間的祖先!
這個世界分有陽間、陰間兩面。
陽間就是寧拙所處的世界,日升月降,風騰雲行,花鳥蟲魚,生機勃勃。
陰間則是鬼魂遍野,陰沉黯淡,死氣瀰漫。
陰間、陽間的進出口,叫做鬼門關。
人分陽壽、陰壽。
按照這個世界的自然規則,修士、凡人死亡,都會魂歸陰間,在陰間常駐許多時日,等到陰壽消耗完了,纔算真正消亡。
評判一個家族,是否是修真家族,不僅要看陽間的族羣規模,最高修爲,還要看陰間的先祖規模、最高修爲。
寧家是地地道道的修真大族,別看在陽間的勢力薄弱,但在陰間,反而很強悍。
這是因爲十六年前,寧家從北風國一路遷徙過來,犧牲了太多族人,金丹修士都有隕落的!
陰間的勢力得到了強力補充。
陰間、陽間的聯繫,是很強的。
寧家每年一度的家族大祭,家族中新添後輩,或者喪葬,都會溝通陰間。
所以,對於家族中的成員,觸犯家規,執行家法,並不是說得玩玩的。
寧拙需要獲得自主行事的名義。
如果沒有,這對他接下來行事,會形成一個破綻。
要是家族抓住這個破綻不放,進行追究,就是一個大麻煩。
寧拙就算不死,也是要脫層皮的。
現如今,通過利益交換,寧家族長已經鬆口,同意了此事。寧家的各個家老,都被主脈其他派系掌控着,如今也被寧拙藉助寧小慧奶奶的事情而說服。
寧拙便召集了寧向國、寧向前、寧責、寧沉、寧勇等人。
他說話剛開了個頭,就被寧責直接打斷:“什麼?要放過兇手,讓她回去?!”
“不同意!”
“我絕對不同意!!”
寧責坐不住,直接站起身來:“寧拙啊,寧忌可是你的堂兄,是和你從小一同長大的。”
“現在,他被人害死了!”
“你卻要向主脈妥協,將兇手放走,還給他們?”
“忌兒要是泉下有知,會怎麼看你?”
“我全力支持你到現在,寧家支脈全力支持你到這種程度,你的骨頭不能軟啊!”
寧責原本沒有任何擔憂,都知道寧拙和主脈的深切矛盾。哪知道,這一次召集開會,寧拙的頭一句,就宛若晴天霹靂,給他當頭一下。
寧責想不通,爲什麼寧拙對待主脈的態度會如此急轉直下!
“小拙啊,你這樣做,如何對得起寧忌,如何對得起我們,如何對得起支持你的家族支脈啊!”
寧責哭訴,想方設法,搬出各種名頭,來壓迫寧拙做出改變,收回原先決定。
寧向國等人也是望向寧拙,投來探尋的目光。
寧勇張口想要說什麼,但卻被坐在一旁的寧沉按住手臂,阻止了下來。
寧拙深深一嘆:“伯父,你且安坐。”
“我坐不下!小拙,你給我一個準話,就現在!”寧責表現得很激動。
寧拙便不再看他,環視左右,神情沉重,語氣平穩:“我當然是對得起你們的,對得起寧家的支脈。”
“我的堂兄死了,我悲痛萬分。我相信,在這個世上,除了大伯和大伯母,最想嚴懲兇手的就是我了。”
“我恨不得現在,就把寧小慧的奶奶劈成兩半!”
“但關鍵時刻,我卻是想到了另外一個方面。”
“我不是孤家寡人,我是寧家支脈的希望,是未來的扛旗之人。我要報仇,只是我的一己私慾。”
“但如果我爲了發泄私慾,將寧家支脈、主脈的關係鬧僵,在這種關鍵時刻,必然爲敵所趁吶!”
“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呢?”
寧拙頓住話頭,看向堂中衆人。
寧向國第一個點頭:“的確如此,拙少考慮周詳。現階段,乃是殿試關鍵時刻。事實上,因爲此事牽扯到您的精力和時間,已經大大不妥了。的確不宜操之過急。”
其他人也露出贊同之色。
寧責憤憤不平:“即便如此,完全可以將兇手收監關押,沒必要把她送還回去呀?”
寧拙嘆息一聲:“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個理由,也是最主要的理由。”
“我已藉助此事,和寧家主脈的重要派系達成一致,和寧家族長也達成一致。”
“我會放歸兇手,同時招納寧曉仁到身邊來做事,將來會公開宣佈和解,助他重歸家族。”
“而我們得到的,是族長和家老們的一致決定——將分家之權交予我。”
一石激起千層浪。
衆人震驚,其中幾人脫口驚呼:“分家?!”
反應過後來,寧向前、寧勇等人急問。
“這是真的嗎?我剛剛沒有聽錯吧?”
“真要分家,那就太好了!”
“沒想到拙少你竟然不聲不響間,幹成了這番大事啊,快哉,快哉!”
惟獨寧責呆滯如石像,駐足原地,雙眼瞪大,死死盯着寧拙,雙拳捏緊,一言不發。
分家可不是簡單的一件事情,可以說相當罕見。
家是小國,國是大家。國家分裂,那是大事。分家,對於一個家族而言,也是一項大事!
進行分家之後,一個家族勢必會陷入衰弱期。
分出去的族人,卻是能夠另立山頭,能開闢新的基業了。
每一個人都有巨大的晉升空間。
寧拙這個家族支脈,就一躍而出,成爲了分家的族長。
寧向國、寧向前等人,就有可能成爲分家的家老。
寧沉、寧勇這些和寧拙關係密切的小輩,會受到分家資源的重點傾斜,將來晉升家老也未可知。
至於分家的資源,別的不說。
單說每一次祭祀,就可以用族長、家老的名義和身份,溝通陰間先祖,獲得巨大的收益。
反觀在分家之前,寧向國這幫人連家族執事都當不上啊。
看到衆人面露狂喜之色,寧拙深切一嘆:“我雖然恨不得立即殺死寧小慧奶奶,但爲了大局,爲了我們所有人的將來,我甘願壓制自己的私慾,含血忍痛做此決斷,希望各位能夠理解,並支持我。”
堂中衆人頓時感動不已。
“頭兒,我就知道你情深義重。那寧忌生前貪污腐敗,狐假虎威,許多人告到你面前,都被你壓住了。你一定是恨不得將兇手千刀萬剮的,我懂你!”寧勇率先說道。
寧沉深深一嘆:“頭兒,你做出了太多的犧牲,揹負了太多的重擔。我剛剛還誤解你,我對不住你。現在我體會到了你的良苦用心,我錯了!!”
寧向國則站起身來,對寧拙拱手施禮:“族長啊,接下來怎麼做,請您吩咐。在下願爲您驅策!”
此話一出,衆人皆是側目。
寧沉暗想:“學到了,學到了。”
寧拙吐出一口濁氣,微微點頭:“能得到大家的支持和理解,我心甚慰。”
“大伯,您的想法呢?”
寧責呆滯在原地,已經好一會兒了。
聽到寧拙詢問,他呵呵一聲,看了看寧拙,又掃視了堂中。
人和人的悲喜,是不共通的。
看到衆人隱隱的歡喜,充斥着喪子之痛的寧責倍感淒涼,他感覺自己和周圍格格不入。
其他人烈火烹油,鮮花錦簇,他卻是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被世界遺棄了一般。
最終,寧責目光鎖定寧拙。
不久前,他藉助大義,代表寧家支脈,來給寧拙施壓,逼他要爲寧忌復仇。
但現在,寧拙輕輕拋出分家的肉塊之後,整個寧家支脈已經被誘惑而發瘋了,哪裡還顧得上一個小小的煉氣小輩的死呢?
寧責聲音沙啞:“寧拙啊,你堂兄的死,是被你當做的一個籌碼,爭取利益的工具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我只是很心寒,無比的心寒。”
“告辭了,告辭。”
寧責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寧拙連忙起身,想要挽回,但寧責走得相當堅決,背影佝僂。
寧拙站在門口,望着寧責離去,悲痛地感嘆道:“歲月不饒人,我的大伯竟是如此蒼老了。”
“我愧對他呀!諸位,我現在心裡堵的慌。”
“我究竟是做錯了,還是做對了?我一時間也不清楚了。”
寧向前等人連忙簇擁過來,你一言我一語,肯定寧拙的做法,並大加讚歎寧拙的犧牲和奉獻。
“爲了整個家族支脈,你實在揹負了太多!”寧向前道。
“是的,族長。”寧沉道。
寧向國不禁看了一眼寧沉,出言寬慰:“寧責情有可原,畢竟白髮人送黑髮人,中年喪子,的確慘痛。”
“不過我想,他只是一時間沒有想通而已。”
“他又不是不可以再生養了,等到他想通了,他就會發現,他已經是家老一脈,和族長您這一系最是親近。”
“功利點說,寧忌沒有白死。”
這話引起寧勇的強烈認可,他大聲附和:“是的,是的。寧忌沒有白死!”
寧拙最後關照:“爾等務必對我大伯、大伯母多加關照。”
“我參與殿試,抽不開身,就拜託各位了。”
其餘人連忙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