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涵在臺燈下寫作業。
拿着筆，卻未動。
她的思緒被回憶侵吞了。
或許今天，真不該去買什麼薺菜。
她又憶起了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
——
那天中午，她很早便來到了學校，只有蔣巖在教室裡。
在她的印象中，蔣巖並沒有像別的同學一樣叫她“彎腿兒”。但是蔣巖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
她坐在教室裡看書。蔣巖就走出教室了。
她心裡一陣失落。——一見我進來，就出去，這麼討厭我嗎？
她繼續看書。
忽然間發現書頁上飄過一塊巴掌大小的光暈。
她就忙用眼睛去找那塊光暈。
它又跑到牆上去了。它又跑到天花板上去了。它又跑到門上去了。
它就像一彎皎潔的月光。
又像一條游來游去的魚兒。
她的嘴角漸漸浮起笑意。
是誰製造了它呢？
她好奇地往教室窗外看去。
是蔣巖。
蔣巖手裡正拿着一面小鏡子對着教室晃來晃去。
是他製造了那塊迷人的光暈。是他在操縱那塊光暈。
蔣巖似乎也樂在其中，他看着那塊光暈在教室裡飄來飄去，黝黑的臉上泛起憨厚的笑容。
她看着他憨厚的笑臉，有一瞬間的恍惚。
蔣巖的目光也從那塊光暈轉移到了曉涵的臉上。
她見他在看着自己，忙把頭撇過去，不看他。
後來陸陸續續有同學來上課了。
蔣巖就把小鏡子收起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了。
那抹光暈就那樣消失了。
卻是潛到曉涵的心裡去了。
她回家後滿腦子都是那抹調皮的光暈。
她也想製造那樣一抹光亮，操縱那樣一尾生靈。
她需要一面小鏡子。她沒有小鏡子。
她知道將燕有一面鏡子。
那面鏡子是方的，比蔣巖的那面小鏡子要大得多。
她不由自主地走進蔣燕的房間。
那面鏡子就當在蔣燕的牀頭櫃上。
她拿起那面鏡子，用手滑過光滑的鏡面。
鏡面，冰涼。
她想象着自己用它製造出美麗的光暈。
她癡癡地笑了。
“你在幹什麼？”
蔣燕突兀的質問讓她嚇了一跳。
“哐啷”鏡子從她手裡滑落下來，碎成數片。
“哎呀，你把我的鏡子摔碎了”蔣燕生氣責罵道。
“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馬上幫你收拾乾淨。”她忙將地上的玻璃碎片收拾乾淨。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蔣燕罵罵咧咧了幾句也就沒有再多說了。
她從破碎的鏡片中挑了一塊最大的。
那塊鏡片的形狀好似月牙兒。
她就想：那它反射在牆上的光暈也會是月牙兒形狀的吧。
一鐮彎月在牆上飄來飄去，那一定很美，很有趣。
她的脣角漸漸上揚，形成好看的弧度。
雖然捱了蔣燕几句罵，但是得到了一塊鏡片，她覺得很值得。
第二天下午，她早早地來到了學校。
蔣巖已經在教室裡了。
蔣巖又走出教室，開始玩鏡子游戲了。
看到蔣巖製造的光暈在教室裡飛躍飄移，她的手癢癢的。
她也拿起那塊月牙兒形狀的玻璃鏡片，慢慢走到教室外。
蔣巖見她走出來，愣住了。
她不與他說話，只是愣愣地站着。
蔣巖的視線停滯在了她的手上。
確切地說是停在了那塊月牙兒形狀的玻璃鏡片上。
蔣巖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之色，然後對她眨眨眼睛，似乎在說：我們一起來玩吧。
她忙將視線轉向教室。
教室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枚月牙兒，那是她製造出來的光暈。
蔣巖製造的那塊光暈像一條調皮的魚兒般不斷地游來游去。
她的那枚月牙兒就跟着蔣巖的魚兒遊走。
蔣巖的魚兒越遊越快，曉涵的月牙兒有些跟不上了。
兩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
想到這兒，曉涵的脣邊不由地浮上淺淺的笑意。
然而，轉瞬即逝。
她的笑容隱了下去，眉毛微微皺起。
——
“啊！”她突然被人撞倒在地。
手裡的玻璃就那樣嵌進了她的手掌。
殷紅的雪自傷口流出。
“林曉涵，你沒事吧。”蔣巖忙蹲下問道。
把她撞倒的人是同班的一名女生。
“彎腿兒，你真是的，在這兒擋着路……”那名女生不但沒有跟她道歉，反而責怪起曉涵來了。
曉涵對“彎腿兒”這個稱呼本來早已習慣。
但是此時，她卻覺得自己的心深深被這個稱呼刺痛了。
她打量着自己嚴重彎曲的雙腿，看着眼前神情淡漠的女孩，感到一陣凜冽的寒冷。
她站起來，向學校後山跑去。
“林曉涵！”蔣巖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然而她沒有回頭，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才停下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哭泣。
血液沿着她手掌的紋路散漫成一朵紅色的罌粟。
淚水滴在受傷的掌心，沖淡了紅色，模糊了那朵罌粟。
其實有什麼好傷心的呢？
自己不是早已習慣了別人稱呼自己“彎腿兒”，早就習慣了被欺侮嗎？
可是她這一次確實如此傷心，如此在乎。
因爲這一切都發生在蔣巖的面前。
雖然他早就知曉她的外號，她常被人欺負。
可是，這一次離得如此近。
他看着這一切發生的。
前一秒她還沉浸在光暈的追逐嬉戲之中，下一秒那個女孩就狠狠給了她一巴掌，對她說：醒醒吧，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吧……
她於是再也不願去學校。
農婦問她：“你爲什麼不肯去上學？”
她不語。
“不去更好，省了錢了……”蔣榮嘀咕道。
農婦就三番兩次地勸她回去上學。
然後她就發火了：“我說了不去就不去！”
農婦就不再勸她了。
她害怕去學校，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
或許是怕見到蔣巖。
……
“砰砰砰”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曉涵的思緒。
是程叔叔？
曉涵忙去開門：“程叔……”
最後那個“叔”字還未說出口，便戛然而止。
站在門外的不是程閱，而是李怡。
……
“你……你有什麼事嗎？”曉涵看着她，說道。
“我想跟你談談。”李怡說道。
李怡走進來，將門一關。徑直走到曉涵牀邊上，坐了下來。
“你也坐下啊。”李怡說道。
曉涵沒有坐下，她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她喜歡這種高她一等的感覺。
儘管她知道這是種自欺欺人的可笑想法。
……
“有什麼話快說！”曉涵冷冷地說道。
“你這是什麼態度？！”李怡站起來，眼裡透着怒意。
這下李怡比曉涵高上半個頭了。
……
沒關係，你還會再長高的，你以後肯定能長得比她高的。
曉涵這樣對自己說。
……
“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語氣跟你的母親說話？！”李怡對她呵道。
“你也知道你是我母親啊？”曉涵冷笑了一下，“把自己親生女兒拋棄的母親？”
李怡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你果然還在爲這件事情記恨着我！”
……
“有什麼話快點說！”曉涵將臉撇過去，不看她，“我還要寫作業呢……”
李怡冷笑了幾聲：“然後半夜三更又來敲我們房間的門？！”
曉涵看着她，不說話。
“你哪兒來那麼多問題要請教程閱啊？你根本就是故意的！”李怡繼續說道，“你就是想佔着程閱！”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曉涵淡淡地說道。
“程閱說過他以前吃過一次薺菜，覺得很美味。所以你今天就特地跑去買薺菜……真是有心哈……”
曉涵依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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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個壞丫頭！居然跟你母親搶男人！你要不要臉啊！”李怡憤怒地對她吼道。
曉涵深吸了一口氣，看着李怡：“說起這個不要臉吧，女兒我還真比不過你啊。”
“你！”李怡指着她，氣得直髮抖，“你敢這樣說你媽媽！”
“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居然還指責別人不要臉，呵呵……”曉涵冷笑了幾聲。
李怡感覺背脊一陣發寒。
——自己的女兒居然這樣說自己。
居然說自己不守婦道。
“對，我是喜歡程叔叔。”曉涵繼續說道。
“但是程閱愛的是我。”李怡看着她。
“那只是現狀而已，我會讓他喜歡上我的。”曉涵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李怡心中一凜。
——
自己的女兒居然跟自己搶丈夫。
……
“你憑什麼？！”李怡露出嘲諷的笑意，“你哪點比得過我？”
李怡說完這句話時，卻猛然發現眼前的曉涵已經有些許和自己相像了。
她不再是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了。
她的面容越來越像自己了。
看着眼前的曉涵，她恍然間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的心顫抖了。
……
李怡的目光又落在她的雙腿上，心裡又升起幾分得意。
她掀開曉涵的裙襬。
曉涵忙閃開，瞪着她。
“呵呵，你憑什麼跟我搶男人？！就憑你這雙畸形的腿？！”李怡輕笑。
被觸到痛處，曉涵的心猛然顫抖起來。
她的目光落在李怡筆直修長的雙腿上，心裡很不是滋味。
“哈哈哈……就憑你，還想跟你老孃搶男人，你做夢！”
……
“憑我比你年輕！”曉涵猛然間擡起頭，迎上她的目光。
李怡的笑容霎時間僵住。
——她說：“憑我比你年輕！”
她比我年輕。
是啊，她比我年輕。
……
“憑我對程叔叔的一片真心……”曉涵繼續說道。
李怡的嘴角微微抽搐着。
——你這個年齡，懂什麼是真心？！懂什麼是真情？！
……
“憑我燒得一手好菜！”曉涵繼續說道。
李怡的心裡升起一股恐懼。
——自己現在確實足夠漂亮，身材也足夠好。
但是十年後呢？
二十年後呢？
自己會老的。
自己會失去魅力。
而那時曉涵卻風華正茂。
曉涵燒得一手好菜，又這麼能幹。
程閱本來就挺喜歡她的。
……
不不不……
李怡不敢再往下想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