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夏二小姐夏雨荷與賣酒少年一番較量,卻是平分秋色。
少年擺擺手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萬萬不是小姐對手。還請兩位坐下一談。”
夏雨荷正暗暗驚於少年手下厲害,見少年竟然拱手認輸,不由大感疑惑。
小翠搶着說道:“可是知道我家小姐的厲害了吧?識相的,就快快還了銀錢,斟茶認錯!”
少年苦笑搖頭,也不答話,轉身搬了條長凳,用袖子輕擦兩下,延手邀請夏雨荷入座。夏雨荷餘怒未消,但終歸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也就冷着臉坐了。一旁小翠卻只當是少年被自家小姐打怕了,心裡大感得意,狐假虎威地往夏雨荷身後一站,自覺便如菩薩坐下的金剛,大有威風。
少年長嘆一聲,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在下姓張,名遠川,母親早亡,與老父相依爲命,原是洞庭人士,家中一向賣酒爲生。因家傳淵源,自幼習得一些拳腳,便有些不自量力,常常惹事。那日遇一惡霸欺凌鄉里,我出於義憤,便教訓了一番,誰想那惡霸竟是知府的公子,這便惹來了禍害。官府把我父子兩人俱都鎖去,嚴刑拷打,好不容易託人變賣家財賄賂了衙門的師爺,這才脫身。只是我父年老,卻是落下了病根。爲了避禍我們父子背井離鄉到了濟南,舉目無親,人生地疏,爲了生計,只得重操舊業,誰知這江北人喝不慣南方的酒水,只能慘淡掙口飯吃。可是這濟南府也不太平,那些地皮無賴常常賴酒,我等落難之人也是無可奈何,這日子便愈發艱難……”
少年張遠川聲音哀哀,讓人惻隱。夏雨荷雖是大家閨秀,卻也知道當今民生疾苦,升斗小民的日子十分艱難,不由大起同情。小翠就更不用說了,她本就是貧苦人家出身,家中實在沒了活路才被父母賣身爲奴,如今聽了少年經歷,頓時被勾起傷心之處,險險便落下淚來。
少年看小姐丫環臉色黯然,又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這位姑娘和我父約定,我也清楚,可我家只有這最後五壇梅子酒了,再沒個好價錢,這後半年給父親抓藥的錢都沒個着落,可憐我父因怕我出事,拖着病體還要回鄉置辦原料,我真是……”
少年停了停,看着夏雨荷一臉難過,小翠掩面抽泣,又說道:“叨嘮這些子瑣事,實在失態,讓小姐見笑了。今日總是我不對,家父一直教導要以誠待客,真個惶恐!還請小姐大人大量,擔待則個,看我父薄面上,今後多多照顧我家生意。唉!我這就去取銀兩來,小姐稍待。”
夏雨荷忙忙起身,說道:“方纔真是錯怪你了,我才真個慚愧!你也無須去取,若按十兩的價格,我還需欠你二十五兩銀子。”
一旁小翠正在抹着眼淚,聽小姐說了,慌忙拿出荷包,點出二十五兩碎銀交予少年。
少年接過,驚喜地有些口吃:“這……這可怎好?我……我……”
夏雨荷笑道:“甚麼也別說了,你家老伯身體重要。”
少年感激涕零:“大恩難言謝,小姐真是菩薩心腸。”
夏雨荷心裡十分暢快,便要告辭,小翠卻扯扯她的衣袖,小聲提醒道:“老夫人那邊兒……?”
夏雨荷這纔想起祖母還說過要見見這少年的話來,咬了咬嘴脣,吞吞吐吐地對張遠川說道:“那個……張小哥兒,有個事兒要麻煩一下……”
張遠川看出夏雨荷爲難,便說道:“有什麼吩咐小姐但說無妨。”
夏雨荷說道:“其實也沒甚麼,只是當時我不明真相,就先把這事兒給家裡說了,我祖母怕我莽撞,想親自見你一見,如今還在家裡等着,你看……”
張遠川皺皺眉頭,不禁覺得蹊蹺,不過復又一想,眼前這位小姐不喑世事,脾氣也不大好,家裡擔心倒也正常,便爽快答應道:“既然是老夫人有命,焉敢不從?小姐還請稍等。”
張遠川轉身回屋片刻,手裡已多了個包袱出來,夏雨荷雖然好奇,但也不好多問,便拉了小翠,帶着賣酒郎張遠川往夏府而去。
行不一會兒,便到了夏府正門,只見漆黑森嚴的大門口守着一對威武的石獅,門上有個橫匾,用隸書寫着“夏府”二字,門後是雕樑畫棟的屋宇連綿起伏,見頭不見尾,着實氣派非凡。
夏雨荷指着這片龐大的院落,對張遠川說道:“這裡便是我家了。”
張遠川臉色有些難看,小心問道:“原來小姐是夏府的主人?”
旁邊小翠驕傲地笑道:“我家姑娘正是夏府的二小姐!”
張遠川的冷汗涔涔而下,知道今日一時不察,失手錯打了算盤,不過事到如今,懊悔也無用,便是閻王殿也只好闖一闖了。
夏雨荷領着張遠川來到後堂,夏氏幾位女眷都已經等着了,待張遠川見過禮,夏雨荷便迫不及待替他解釋起來。
夏太君只是笑眯眯地聽着,夏夫人神色有些莫測高深,夏大小姐更是一臉的面無表情,張遠川看得心裡有些發苦,嘴裡有些發乾,咕嘟咕嘟地嚥着唾沫星子。
夏雨荷一個人嘰嘰呱呱地說完,看幾人都沒有表示,不由納悶地問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呀?”
夏夫人氣哼哼地瞪了她一眼,夏雨蓮連忙走了過來,將正在莫名其妙的妹妹拉到一邊兒。
夏太君開口對張遠川道:“張掌櫃,商人做生意,總是以利益爲大,不過,濟南城裡的商家都還賣我夏府幾分顏面。雖說是和貴商號首次往來,想不到張掌櫃小小年紀,卻是十分精明呀。”
這話聽得張遠川心裡直哆嗦,只好存着幾分僥倖的心思真真假假地告饒道:“回老夫人話,小人實是不知夏小姐的身份,不然再借小人一個膽也萬萬不敢,幸虧小姐大人大量,聽了小人遭遇,竟還……”
夏太君冷笑着打斷他道:“我家這個丫頭,沒見過什麼世面,倒讓張掌櫃見笑。我家雖不是什麼豪門大戶,在濟南城裡也還有幾分薄面,一是鄰里擡舉,二來也因一向講個以誠待人,尤其鄉里鄉親的,擡頭不見低頭見,總要互讓一步不是?經商麼,以利爲先,無可厚非,但也要有個擔當。張掌櫃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遠川沒想到老太太竟是這麼個明爽犀利的人物,一時反倒定下心來。
張遠川馬上換了一副臉色,大大方方地將隨身帶來的包袱取過,態度恭敬地對夏太君說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小子初出茅廬,多有得罪,還望老夫人見諒。這是二小姐今日贈我的二十五兩銀子,現今交還。剩下的,如按三兩的價錢,實是賣不到,可我父既已許諾,我也不能反悔。只是如今實在是有急用,暫時無法退還。”說畢,又從布兜裡拿出一個小壇,道:“此壇中才是我家地道的桂花梅子酒,是用年份最好的梅子,百年齒丹桂和揚子江南泠水釀製,已在地裡埋了十年有餘,在江南也是百兩銀子不換的,可笑此地卻是無人識貨。本來存了一些,但從家鄉遷移之時俱都毀壞了,只救下這麼一罈,倒是更顯珍貴。好酒亦需知音,還請老夫人笑納,一來賠罪,二來也爲老夫人賀壽。欠下的錢,還望老夫人寬恕則個,待秋天……”
話還沒說完,只聽有人大喝一聲:“好賊子!定不與你甘休!”
遠川一看,夏二小姐不知何時已從夏夫人身後竄了出來,柳眉倒豎,粉面含威,挒開架式便要動手。唬地夏夫人一把拉住:“你這孩子!還不快快住手!這是什麼樣子!有沒有點兒規矩!”
夏雨荷已是忍耐了許久,如何能夠罷休?偏被母親扯住動彈不得,怒嗔嗔喊道:“孃親你快放開,看我教訓這個賊子!真真氣煞我也!”
夏夫人被她氣的頭昏,又不好發做,只漲得滿臉通紅。幸好一旁的大小姐眼看局面不可收拾,死拉活拽地把二小姐扯出門去,姐妹二人在門口爭個不休,起頭還聽見二小姐張口“賊子”,閉口“小人”地高聲叫囂,漸漸也沒了聲息。
張遠川正在一頭冷汗,卻見二女又走了回來,夏雨荷惡狠狠地瞪了遠川一眼,便隨着姐姐站到了夏夫人身後,倒是安穩了下來。
老太君一直笑眯眯地冷眼旁觀,此時才又對遠川說道:“你這少年人倒是有些意思。”又把大手一揮:“且把酒拿來!”
張遠川慌忙雙手奉上,老太君一把拍開壇封,放在鼻尖輕輕一嗅,點了點頭,徑直取了桌上的茶杯斟滿,自顧自地品了起來。
張遠川只看得暗暗咂舌:難道這北方的女子都是如此爽快?
夏老太君只是飲酒,半晌不語,旁人自也沒話好說,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夏夫人到底是當家主母,看婆婆如此,也不想失了風度,沒話找話地對張遠川道:“聽說這酒是你家特釀?”
遠川連忙恭敬回話:“回夫人,江南一帶,盛產梅子,多用來製作些糕點吃食,梅酒也是種類繁多,大都是農家自釀自飲,不甚出奇,便是桂花梅子酒,雖然稀罕,也是有的。但我家的釀法傳自家祖,工藝與衆不同,味道先酸後甜,甜中有辣,卻沒有果酒的酸苦味兒,初嘗時不覺,回甘纔有桂花香透出,而且年份越陳,桂香越淡,卻極爲綿薄,經久不散,果酒不易醉人,但此酒後勁足,極易喝醉,但絕無平常醉酒的種種痛苦,確實獨特,在我家鄉一帶,也算有點兒名氣。”
張遠川小漢賣瓜,自賣自誇,夏雨荷卻看不得他得意,不屑地大聲冷哼,脫音拿調,一時把遠川弄的好大沒臉,只好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便當沒有聽見。
夏夫人也不好再說。老太君卻突然問道:“少年人,不知你祖上名諱?”
張遠川大感訝異,老太君卻解釋道:“確實有些冒昧了。老身乃江南人士,當年卻似乎喝過這酒的,滋味兒如此熟悉,便如舊友重逢,只是一別經年,也記不很清了,你卻不妨說說,也許是故人哩。”
張遠川只道是老人思鄉,也沒做他想,便爽利回道:“家祖名諱張無悔,原是錢塘人士。”
夏太君喃喃道:“是錢塘麼?倒也相近。無悔,人生誰個能真的無悔?”這話說得古怪,一衆人都聽得糊塗。那老太君又對遠川說道:“聽說你功夫不俗,老身是個愛武的,你卻耍一套拳法來看?”
張遠川家有祖訓,不是迫不得已,不得顯露家傳武功。只是吃人家兒的嘴短,此時卻如何能說個不字?雖是爲難,好在張遠川此人最擅矇混耍賴,於是道:“老夫人名震武林,小子雖說年輕識淺,卻也久聞盛名,能得老夫人指點是小子榮幸。”
說罷,張遠川就在這大堂之上耍了一趟江湖上頗爲風行的少林長拳,端是虎虎生風,一絲兒家傳的武藝也沒漏。
老夫人不由有些失望,對張遠川道:“還好還好,你小小年紀,法度倒也嚴謹……”
又在閒說兩句,張遠川便要告辭,臨走時老太君對他說道:“後天便是老身壽宴,今日既然收了你的賀禮,到時可一定要來吃杯水酒。”
張遠川大喜,能在夏府老太君的壽宴上有個席位,自家在濟南可也就算站穩了腳跟。張遠川也顧不上細想像夏太君這等人物怎會對自己這個小小賣酒郎青眼有加,慌忙感激涕零地向夏府衆人連連道謝,又記好了壽宴的時辰,這才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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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異界之屠龍勇士》
作者:極品石頭
書號:347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