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郡餘家,身爲祖上出現過一個七品道吏,現在族中也還有道徒存在的家族,雖然如今在潛水郡中不甚有名頭,但是府邸佔地的面積仍舊頗爲廣泛。
靠着祖上的遺澤,餘家內尚在族譜之中的族人,都不用同潛水郡中的底層貧民一般,擁擠的租住在低矮且密集的屋檐之下,而可以享受獨立的院落。
甚至餘家駐地當中的田地、園林、竹林、苗圃等佈置,每年也能給餘家帶來不少的收入。
可是正如餘列踏入餘家駐地時所看見的,如今的餘家,早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外表勉強還光鮮,但內裡已經是維持不下去了。
諸如餘田二孃這等餘家凡人的生活,沒有一個着落了,就是證明。
要知道餘田二孃雖然只是一個普通凡人,但她膝下的三個孩兒卻是不同,除卻餘列之外,對方其實還有一個孩兒當初也考取了道童,擁有道籍,是個道人身份。
似餘田二孃這等道人的親屬,其能夠給餘家培育出道人子嗣,起碼上下三代是可以穩穩的留在族譜當中的,不會被剔除出去,其不說和家族共富貴,但是隻要餘家尚且存在一日,必定少不了他們一口吃的。
結果現在的餘家,竟然連道人親屬的錢糧都無法保障了,不管是落在外人的眼裡,還是族人的眼裡,十足就是一個大廈將傾,即將朝不保夕的前奏。
此時,就在餘家的正堂中,圍堵了近百號的人口。
這些人口無一不是青壯,只有坐在幾把交椅上的人,面色或中年或蒼老,一看年紀就頗大了。
此人面容生的方正,模樣憨厚,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幹活的好手,但是他身上沒有披着道皮,並非是道童,僅僅是個凡夫俗子,頂多是會幾手武藝,地位是遠不如道人的。
“呵!好個爲了大家好。既然如此,旁的不說,你可知咱家阿孃若是入了黃家,會是個什麼結果?”
黃家宿老聽見,嗤笑說:
“餘族長說笑了,怎麼就變成了買賣族人了,你餘家人口可都是在族譜上登記了的,我等若是買賣,郡城也會過問。如今只不過是見你餘家現在的景象,看在兩族姻親的份上,請餘家中人願意靜極思動的,去我黃家住罷了……
恰在這時,一個恬淡的女道,也走出來,她跪坐在地上,朝着餘家族長拱手,帶着泣聲說:
“族長,黃老所言正是,我餘家都已經淪落到如此境地了。您何不放我族人一馬,如小女這般在黃家中相夫教子,是個極好的選擇。難不成,您真個以爲族中的大傢伙,都是對此牴觸不成嗎?”
餘家族長見是自家嫁入到黃家的人,在給黃家說話,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了。
僵持了一陣子之後,餘家族長看着對方冷厲的目光,竟然訥訥出口:
只是如此一來,爾等餘家沒了後繼之人,等餘族長也年歲耗盡,或是隨着貴公子去往州城中享福了,這偌大的餘家,豈不是就要除名了?”
他說完一句,看向旁邊身着黑色道袍的愁苦中年人,問:“餘族長,敢問您意下如何,考慮的怎麼樣?”
他指着女道的額頭,大聲:“某可是打聽清楚了,咱娘就因爲生了我這個不成器的,你這個成器的,還養出三哥兒,一門兩道童,在黃家閒漢那裡可是搶手貨。
“您看府上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您看如眼的。有看上的,咱們兩族可以簽訂一個契約,只要你們年前如實的付給錢糧,來年變賣的時候,必定是你黃家優先。”
那餘家族長聽見堂中的呵斥,一時間長吁短嘆的:“造孽啊、造孽!”
女道繃着臉着,故作從容的言語:
“大哥說笑了,小妹一直記得,我這是爲了大家好。
這聲音響噹噹的很,讓正堂中的不少人,看待女道的面色都是厭惡了。即便是那黃家的幾個人,也都是微微眯着眼睛,沒有站出說話。
猶豫着,餘家族長口中喃喃:“就要過年了,若是沒了錢糧,族中的大傢伙着實難熬……”
方正漢子大聲喝到:“你還認得我這個大哥?你可知道黃家這是要將我餘家嚼爛掉,家底家底被掏空了,如今居然還打到了咱家族人的頭上了,你可是還記得你姓餘!”
而和他對話的黃袍道人,恰恰也正是黃家的一個道徒,只不過這人並不是黃家的族長,而只是黃家中的一個宿老。
認出了自家的老孃,方正漢子和餘田二妹兩人再看向餘列,臉上都是愕然和精彩。
“餘三哥兒這般大了啊!”
“大哥。”
她緊緊的抓着餘列的袖袍,努力的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就站在身旁的修長道人,可是目中卻是模糊一片。
果然是少年人有大志向!
可是等他們再看向被餘列攙扶着的老婦人,兩人的神色都是一愣,脫口而出:
方正漢子厭惡喝到:“你還當咱娘是娘嗎?!”
一個身着淡黃色道袍的老者,眉眼倨傲的呷了口茶水,開口:
“諸位想好了沒有,黃某今日可是帶着誠意過來的,只要爾等同意,黃某必定就如數的賦予錢糧。”
“是你麼,三哥兒?”
爲了讓貴公子在潛州道城中好生的修習,你族中的靈木苗圃、蘊靈魚池等等,早早的就已經抵押給了我黃家和其餘的家族,現在還能有個啥子剩下?”
餘家族長的話說完,門口忽然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傳來了一陣冷笑:
“怎的,偌大的一個餘家,當真是連個能人都沒有了,竟然被人欺凌到了如此地步?”
跪坐着說話女道,帶着泣聲的點點頭。
忽然,餘田氏的面色又一怔,急忙的扯着餘列,要將他拉扯出正堂,口中還急聲:
特別是他環顧着四周,發現果然如這女娃口中所說的,那些個義憤填膺的餘家青壯當中,其實也存在着爲數不少的面色晦暗之輩,他們似乎並不牴觸要去黃家過日子,少部分人甚至還有點期待的樣子。
她的臉上又是驚喜又是欣慰,還摻雜着自責,百感交集。
他喃喃說:“若是我餘家有能人,也不至於淪落到如此地步了……”
只是堂中的人口衆多,談話交流聲,乃至於呵斥的聲音都是極大,再加上餘列動用着自家的瞌睡蟲,主動的收斂着身上的氣息,這纔沒人注意到正堂外有人站着。
此人面容方正,雖然相貌已經是人到中年,兩眼虛浮,但是一看就知道這人曾經也是個俊秀之人。即便人到中年,他的肌膚也還晶瑩,虛浮的眼睛中也有神光在流轉,有見識的人瞧見都會知道此人是體內蘊含真氣,也是個道徒。
入了黃家有何不好?似小妹當年嫁過去,僅僅六七載,現在就已經是上位道童了。若是再積累上十年八年,有黃家的幫助,指不定小妹還能成爲道徒。到時候有小妹在,黃家只會更加善待我等血脈。”
可是這樣一句話,更是惹來了黃家宿老的嗤笑聲:
“餘族長,你祖上還能有好東西留下?可不要誆騙老夫了。你我兩族貴爲姻親,餘家的情況究竟怎麼樣,我等豈能不知道。
黃家宿老的言語,變得循循善誘起來,流露出關懷:“現在將餘家族人遷入我黃家的宅邸中,正是爲了你族的血脈考慮啊。若不是你我兩族通婚日久,族中還有你家的子女當說客,我族怎會如此?”
“娘。”、“阿孃!”
除了和餘列朝夕相處過的兩人之外,堂中也有一些當年和餘列從小玩到大的族人,或是看着他長大的長者,他們結合着餘田氏和她的兩個子女的反應,也認出了餘列。
餘家的族長雖然是個道徒,身後還有衆多的餘家青壯簇擁,其中也有考取了道籍的餘家道童,可是他聽着黃家老者口中的話,臉色漲紅,竟然都不敢站起身子拍桌子。
跪坐的女道俏麗的臉上,被呸好大一口涎水,她面色驟變。
此人輕嘆着:“州城之貴,居住不易,但是那也是學道的上等之地。聽聞貴公子成就道徒之後,誓言也要留在州城中,以步入道宮成就道士爲己任,不肯回這潛水郡了。
青壯們的眼睛中含着憤怒之色,像是要噴出火出來似的,但是一個個的又將牙關緊咬,壓制着自己,不敢亂說話。
就算是一大把年紀了,也有人要取了咱娘生子。即便是生不了,哪怕她去當個婆子,養他黃家的下一代也是極好。”
年輕的子弟們看對了眼的,老夫親自做媒,保他們一對兒姻緣。孤寡獨居的,老夫也願意牽根紅線,給他們續個良緣。”
“餘三哥兒?”
在他稽首的同時,被他用另外一隻手攙扶着的餘田氏,發白的兩眼中爆發了一陣別樣的神光。
但是來人走路生風,儀表堂堂,渾身充斥着一股道氣,讓方正漢子和地上的女道都不敢吱聲,怕認錯了。
而餘列瞧着堂中衆人的反應,他從容不迫的打了個稽首,呼道:“貧道,見過諸位!”
只見一個年輕的道人,正從堂屋之外踏步而來,他的手中還攙扶着一個老婦人。
從堂外走進了的人,赫然就是餘列和餘田氏。
這聲音,比方正漢子剛纔的怒喝還要大,頓時吸引了衆人的注意力,循聲看過去。
說着,黃家宿老的面色卻是又緩和下來,溫聲:
其實他倆並不是剛剛纔趕到,而是一早就已經是站在了正堂之外,旁聽着。
餘田氏口中喃喃道:“早該想到的、早該想到的……”
愁苦的中年人,正是餘家現在這一代的族長。
餘家族長只是尷尬的拱手,說:
“如此羞辱人的話,閣下也當真說得出口。若是老族長尚且在的話,閣下還敢如此羞辱人嗎?”
砰!
餘家族長沒有拍桌子,黃家宿老反倒是猛地用手一拍,騰的站了起來,他冷眼看着餘家族長,毫不客氣的說:
“若是餘老族長尚在,看在兩族關係的份上,老夫定是不敢如此不敬。可是你一個靠遺澤步入八品的道徒,老夫如何懼之?”
衆人眼瞅着餘家族長似乎就要鬆口了。
她言語着,輕笑的看着方正漢子,反問:“不入黃家,我等今後如何爲之,自討苦吃,害了後人麼?”
聽見女道狡辯,方正漢子怒氣反笑:
餘家族長艱難的開口:“這、這如何是好,我餘家就算是買田賣地,也不能買賣族人啊!”
餘家族長聞言,瞪大了眼睛,他看着說話的女道,認出了對方,說:“你是餘田二孃的女兒,排行老二,餘田二妹?”
“不過餘族長也是有點遠見,如此努力,當真是把貴公子給捧出來了,三年就成爲了道徒,夠得上道宮的入學標準,非是郡城中人,而可成爲州城道人了。”
餘家族長聽見了,臉色更是漲紅,他也騰的的站了起來,但口中依舊是說不出狠話。
但是女道一擡起頭,臉色變換着,最後口中只是訕笑着道出:
衆人盯着年輕的道人,發現並不認得道人的模樣,僅僅剛纔說話的那個方正漢子,以及跪坐在地上的女道,感覺來人有幾分眼熟,覺得對方的五官熟悉。
因爲剛纔聽見了堂中一兒一女的對話,餘田氏臉上本是充斥着的悲慼感,瞬間都被驚喜給壓下了。
反倒是正堂的中央,交椅上盤坐着的幾個中年或老年模樣的人,談笑自若着,僅僅有一個被青壯們簇擁着的中年人,其眉眼中帶着憂色。
這黃家人也是樂於看着女道如此的模樣,似乎這樣一來,女道無疑是會更加的依附於他們黃家,不顧孃家。
一陣嘀咕聲音,頓時就在正堂中響起來:
可是突然間,又有一人從餘家人羣中走出,朝着那跪坐在地上的女道呸了一口:“二妹,你好個不要臉啊!”
“諸位認錯了,這位道長非是三哥兒。三哥兒正在黑水鎮中學道,安分守己的很。
大傢伙的勿要因爲老婆子的緣故,就認錯了人,給這位道長惹上麻煩。”
餘列被餘田氏拉扯着,聽見對方的第一句話,眉毛微挑。但是等聽見了對方後面的話,他本是輕快怡然的眼神,頓時變得複雜無比。
餘列張開口齒,嘴皮蠕動,主動叫了一聲:
“二……娘,是我。”
“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