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年高考剛結束,兩場暴雨劈頭蓋臉地傾盆而下,但慶宜市依舊火雲如燒,暑氣難消。
睿軍中學高三教學樓前所未有的喧囂熱鬧,有人肆無忌憚地朝着樓下的學弟學妹們飛卷子,有人明火執仗地衝着美女老師吹流氓哨,還有一波未開智的,圍着走廊那根飽受摧殘的石柱玩什麼火星撞地球。
“幾歲了還他媽玩這個。”
曲一華經過走廊時,無比嫌棄地丟下一句話,也沒管,只從裡頭抓了個自己班的男生,大步流星地朝着高三八班走去,走到班級門口,拍了拍他的背,“去,把徐梔給我叫出來。”
曲一華是八班的班主任,一個長得像張飛,辦事兒像張媽的退伍軍人。
教室裡鬧哄哄,女生們大概也是估分估的心力交瘁,索性破罐破摔,決定用玄學戰勝科學,不過這會兒樓已經歪了。
“我的未來另一半呢?”
“我看看啊,火星代表你們喜歡的另一半,哇,從星盤上看,應該是個猛男。”
“那我呢,我男朋友呢?”
“你男朋友可能會是個老男人,有錢有權,不過就是對愛情比較理智,好像沒什麼衝動哎——”
徐梔很白,在一羣女生中尤其出挑,她沒加入,心無旁騖地趴在位子上幫人補同學錄,重點在“前程似錦”四個字上描了又描,只露出一段乾淨修長的後頸,卻莫名看着有股堅韌勁兒。
“啊,什麼衝動?”有人問。
“就說你男朋友那方面不行,”男生走過去嘴賤接了句,趁那幫女生沒反應過來,轉頭對徐梔,“班長,老曲找你。”
“龜苓膏,看我不把你的天靈蓋打成滑蓋!”
女生們瞬間羣起而攻之,氣勢洶洶地抄起桌上的書追着他一頓窮追猛打,直到男生抱頭鼠竄地求饒,“哎哎哎,女俠們饒命,滑蓋多難打理啊,下雨天容易進水啊。”
……
徐梔出去的時候,老曲姿態妖嬈地靠在走廊上,腋下夾着個常年不離手的不鏽鋼保溫杯,頭髮抹得油光發亮全往後倒,一副人類高質量男性的打扮,開口還是老生常談:“考得怎麼樣啊?”
她手上抱着兩本書和大疊資料,正要開口,突然在羣情鼎沸的走廊瞥見一道熟悉的背影。
“你的目標還是慶大?”曲一華接着問。
徐梔心不在焉地站在走廊邊沿,看着那道格格不入的孤僻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嗯,慶大應該沒問題,”徐梔急匆匆地說了句,指了指手上的資料,“那個,曲老師,我現在得——”
曲一華低頭看眼上面的名字,“談胥的?”
“嗯,他之前借我的複習資料。”
談胥。
曲一華說他是高二從市一中轉過來扶貧的,聽說以前在市一中競賽獎狀都是用來糊牆的程度。市一中是省重點,並且在全省十三所重點高中裡獨佔鰲頭,全省前一百,百分之八十都來自市一中。
睿軍中學是普高,談胥轉過來之後就沒考過第一之外的成績。所以高三這一年,徐梔在談胥的幫助下成績突飛猛進,成了一匹小黑馬,三模直接衝進了全市前十名,反倒談胥自己這幾次考試頻頻失利,三模甚至跌出十名之外。
“放我辦公室吧,”曲一華說,“談胥大概率要復讀。”
徐梔愣了愣,“分數不是還沒出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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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胥數學最後幾道題都沒做,這已經不是失誤了,他根本沒有狀態考試。談胥父母已經給我打電話了,他們要求學校再給談胥免費復讀的機會。”
曲一華沒對徐梔說,談胥父母話說得很難聽,電話裡還提到徐梔,甚至用上“勾引”等字眼,認爲是徐梔和談胥談戀愛影響了談胥,還要求徐梔主動向學校說明情況,承認是她的問題。
“你跟談胥……”曲一華欲言又止。
“我們沒談戀愛,以後也不會談。”
徐梔很感謝談胥,曾經有一段時間確實誤以爲這種感激和感動就是喜歡,後來在談胥一次次冷暴力和無理取鬧中,徐梔突然就覺得十七八歲的男孩子真是沒勁透了,整理完情緒,也漸漸明白過來,自己對他好像更多的只是感激,本來打算等考完試找談胥好好聊一聊,但他一直躲着她。
曲一華突然乾笑兩聲,“行了,沒事,我就隨便問問,志願的事情你再好好想想,我們真覺得你可以考慮下北京上海,你的分數完全有機會。”
徐梔眼神平靜:“慶大分也不低了,我記得去年也得六百七八。”
曲一華一直認爲過分的平靜,也是一種粉飾太平。
“你不加自選模塊都快七百了,你別告訴我你自選模塊也沒去考?”
“什麼叫也?有人沒去考?”
“是啊,”老曲把保溫杯從腋下拿下來擰開,吹開漂浮的茶葉沫子,無可奈何地喝了口說,“市一中就出了這麼個神仙。”
那真是位神仙,畢竟市一中內卷是出了名的厲害。如果說談胥的競賽獎狀是糊牆的程度,那位大概就是糊城牆的程度。
S省這年恰巧是教改的最後一年,自選模塊是省內附加的科目,但只有六十分,並且只用於一本考生加分。哪怕沒有自選模塊的成績,只要其他幾門裸分能上一本線,照樣可以填報一本志願,而市一中那位,聽說不加自選模塊估分已經七百多了。
曲一華倒沒跟她說這麼多,只是把蓋子擰回去,“所以,我還是得好好跟你說說志願這個事情,他這個平行志願投檔也是一門學問——”
“曲老師,我知道了。”徐梔有點煩了,這車軲轆話她來來回回聽了真的不下十遍。
“你不要嫌我嘮叨,有時候一個選擇就代表你接下去的路,會遇見誰。”
“知道,我從小就立志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徐梔這人就特擅長用最誠摯的語氣講出最敷衍的話,陽奉陰違第一名,瞭解她的人都知道,但這招對曲一華特別管用。
老曲果然欣慰地夾着保溫杯走了。
走廊的斜風細雨慢慢涌進來,悶熱的風拂在臉上帶着潮意,烏雲沉在天邊彷彿在醞釀下一場狂風暴雨,徐梔心想,老徐的關節炎又該犯了。她茫茫然地嘆了口氣,對社會有用的人,多有用,多大用,不知道,有用就行。
天低雲暗,狂風捲地而過,樹木被颳得刷刷直響,頃刻間,暴雨如注。
徐梔在路邊等蔡瑩瑩,就剛剛在教室裡給人神神叨叨看對象那姑娘。兩人是發小,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同學,住在一個小區,幾乎沒分開過,如果不是這次高三徐梔成績竿頭直上,倆人估計還是形影相追。
蔡瑩瑩一見到她,書包在背後一晃一晃,笑嘻嘻衝過來一把抱住她,“啊,老婆,我就知道你帶傘了。”
徐梔撐開傘,“你連學委的對象是猛男都能看出來,這事兒應該難不倒你吧。”
“哎呀,剛纔曲媽找你幹嘛呀,還是志願的事嗎?”蔡瑩瑩跟着鑽進去問。
“他想讓我填H大。”
蔡瑩瑩倒是知道徐梔一心只想上本地的慶大。
“那可是頂級渣男,一般人能說上就上嗎?”
蔡瑩瑩有句至理名言——高考對於學渣來說,那就是個渣男,也不說你行不行,反正你努努力,說不定結果也能如你意。
“再說現在分還沒出來,等分出來再看唄,他着什麼急呢,萬一你直接超常發揮考了個省第一,那還上啥H大啊,直接A大啊。”
徐梔嘆了口氣,“……你這腦袋瓜真是比西瓜都簡單啊。”
“可不,哎,我都快被翟霄氣死了,”蔡瑩瑩撅着嘴,掏出手機給徐梔看聊天記錄,迫不及待地跟她抱怨,“我雖然也不喜歡那種爲了愛情放棄最後兩道大題的小傻瓜,但是像翟霄這種拼命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的大傻逼應該也是絕無僅有了,他難道不知道我的分數可能還沒我爸的血壓高嗎!”
翟霄是蔡瑩瑩準男友,市一中的,兩人通過一場球賽暗渡陳倉,如火如荼地發展至今,就差捅破那層窗戶紙。
徐梔可以說是毫無防備地掃了眼他倆的聊天記錄,滿屏寶寶,想你,親親,屬實辣眼睛。
徐梔毫不留情地戳破:“你倆之間這隔的是窗戶紙嗎?鋼化玻璃吧。”
“啥都行,反正就是沒談,”蔡瑩瑩打死不認,“對了,談胥呢?”
沿路經過藥店,徐梔收了傘進去給老徐買兩盒膏藥,熟門熟路地找到膏藥貨架,“他考砸了。”
“難怪最近都沒搭理你,看來是又把考砸的火撒你身上了啊,”蔡瑩瑩跟在後面,後知後覺說,“哎,他怎麼每次都這樣啊,上次物理競賽考砸了也對你冷暴力,莫名其妙衝你發火,我覺得他就是在PUA你。”
“嗯,我找個時間跟他說清楚就好了,”徐梔低着頭正在研究雲南白藥和麝香壯骨的成分區別,似乎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哎,蔡主任平時都貼哪個?”
“他纔不貼這個呢,他偶像包袱重,你知道的。”蔡瑩瑩攤手說。
“那關節炎怎麼辦。”
“拿個熱水袋捂捂。”
“老蔡還是講究啊。”徐梔忍不住讚了句。
“他就是窮講究。”蔡瑩瑩謔了句。
她倆都沒媽,不過不一樣的是,蔡瑩瑩是從小就沒媽,早年老蔡忙工作疏於管教,後來想管,蔡瑩瑩又很不巧進入叛逆期,所以他倆關係一直都挺水深火熱。徐梔媽媽是前幾年纔去世,只剩下她跟老徐相依爲命。加上老徐是個重度社恐,徐梔也很懂事,沒讓老徐操多餘的心,家長會都沒讓他去過。
徐梔媽媽還在的時候,徐梔其實是個比蔡瑩瑩還會撒嬌的小公主,小時候賊愛哭,老徐說別人家的姑娘是水做的,他家姑娘是水龍頭做的,哭起來滔滔不絕的。
現在徐梔儘管變得開朗外向很多,甚至話也多,除了不愛哭,也不生氣,錯了我就道歉,跟誰都一副懶得扯皮的樣子,哪怕談胥這麼對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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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我早上回學校估分了。”
徐光霽同志正在廚房做飯,眼鏡夾在光溜的腦門上,鍋碗瓢盆砰砰砰響着,沒太聽見,舉着鍋鏟茫然地回頭,“你說啥?孫悟空哭了?”
“……”
“對!唐僧被豬八戒抓走了!”在一旁鬥地主的老太太暴跳如雷,“估分!耳朵比我還聾!”
徐光霽這回聽見了,笑呵呵回頭問:“考怎麼樣?”
“還行。”徐梔正在陪外婆用手機鬥地主。
徐光霽哦了聲,“小蔡呢,小蔡估了多少?”
老太太丟出一對小二,徐梔低着頭正在琢磨要不要炸,半晌,纔回:
“您倒是很關心小蔡啊。”
徐光霽正在給土豆餅翻個兒,頭也不回:“我主要關心蔡主任的高血壓,他不像我身體好,受不得刺激。”
徐梔聞言從手機裡擡頭看他在廚房裡忙碌的背影,笑笑說:“爸,其實我以前最討厭別人問我你爸是幹什麼的,因爲我覺得挺難以啓齒的。我現在覺得您也挺好的,身體健康,陪我時間也多,小蔡說她小時候根本不知道她爸長什麼樣,當然也可能是她從小就臉盲。”
徐梔見徐光霽要發作,立馬舉手表忠心:“我發誓,我絕對尊重這個世界上所有職業,尤其是男科醫生。”
“那也請你尊重一下我的刮鬍刀,不要拿它刮腿毛,”徐光霽拿腔拿調地接了句,回頭又瞥了她一眼,“考完有什麼打算?”
“想打工,”徐梔歪了下腦袋,“我聽說你們科室要找個收牀單被褥的大爺?”
徐光霽都懶得搭理她,充耳不聞地把打好的西瓜汁慢慢倒出來,說:“你要是閒着沒事兒幹,找幾個朋友出去旅趟遊,新疆喀什漠河多遠都行,世界那麼大,別整天爲難你老爸。”
徐梔媽媽走後,徐光霽的生活和事業都一落千丈,有陣子差點連工作都沒保住,但他仍然愛打腫臉充胖子,對徐梔說我很有錢,你可以去環遊世界。徐梔懶得拆穿他。
吃完午飯,徐光霽叮囑徐梔今天別忘記幫外婆洗澡就匆匆趕去上班,留下徐梔和老太太在餐桌上大眼瞪小眼。
“不洗。”
徐梔一邊收拾碗筷一邊不容置喙地說:“這可由不得您。”
外婆脾氣本就暴躁,在洗澡這件事上她就是個炸/藥,一點就着,“我說了我不洗,你要是敢給我洗澡,我就報警說你要淹死我。”
徐梔頭也不回地說:“您有這個功夫,不如現在乖乖去把衣服脫了。”
老太太最後沒報警,她把浴霸開到最大,在悶得像個桑拿房的浴室裡,對着徐梔喋喋不休地罵了一中午的髒話——
“一家子都是孽障,孽障!”
“你爸孬!你也孬!你一點都不像你媽!”
自從林秋蝶女士去世之後,老太太連最基本的體面都懶得維持,生氣就罵,不高興就打,儘管這樣,徐光霽還是不忍心把她一個人丟在老家,決定把她接過來住。
徐梔都習慣了,一邊不爲所動給她放水試水溫,一邊表情淡淡地警告老太太一句:“你罵我行,別罵我爸。”
老太太:“你爸你爸,你個小沒良心的,你壓根不知道,你媽剛懷上你的時候,你爸都不想要你——”
“砰”一聲,徐梔一言不發把門關上,胸膛劇烈起伏着,她嘗試着努力平息呼吸,彷彿河水漲槽,胸腔裡積累的雨水已經快淹沒她,窒息得也只剩下一場雨的喘息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