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山那處山谷。
雲影漸濃,星月無蹤,周天彷彿魔化,雨在下,越來越大。
素白的衣裳內蘊輝光,少年不動如山,安詳肅穆。
雨滴畏懼輝光,無法沾上一星半點。
無量的天地之氣和無形的法則不斷涌向他的身體,似乎在排斥異己,又似乎要將他完全同化。
事實上,不動如山的少年,其體內的小千世界也在不斷翻江倒海,掀起生、化、制、克的種種波瀾。
一大片極其細微的白芒從他的胸前透出,逡巡不前,似乎感應到這方天地的法則壓制,具有靈性的它們,聚成一個圓形的物事,約有巴掌大小,其上面的符文線條剛剛流轉起來,便重新紮回少年的身軀,不見了。
過了大約半柱香,又有無量極其細微的黑色芒點透出少年身體,也匆匆在其胸前成型,這枚印形物件似乎多駐留了一霎那,便回返了少年身體。
接下來,每隔一陣,便有紫色、藍色、青色、綠色、黃色、橙色、赤色的仙芒從少年膻中穴位置射出,漸次於胸前駐留片刻,形成的物件多呈圓形或者方形,像是一方寶印,又像是某種道器。
這一切細微中的無形變化,山谷中的衆多精靈渾然不覺,他們的視線甚至都很難穿透黑夜,看清少年的眉眼。
少年的身量,在悄然發生着變化,連同他坐着的神秘蓮臺,也一起在變。
他的皮膚似乎沒有那麼柔和明亮了,卻在那層光膜作用下,同這方天地生出了第一屢親近的意味。
遠方的太玄諸峰,靜謐無聲,對於他們而言,此界的仙人再怎樣變化,也是渺小的,無法永恆的存在。
所謂不動如山,說的只是神山。
。。。
清晨。
天庭高聳入雲的宮牆外,數千座恢弘的護城,成三面環抱之勢,拱衛着仙都。
除了北面的太玄山,其餘東、南、西三面,別具風姿的仙城,它們和天庭一樣,都是高懸於太玄山腳綿延無盡的餘脈之上的虛空中,錯落有致,排列出玄妙的陣列,又都漸次低於中心的仙都天庭。
這樣一來,遠遠觀之,整個仙都玉京城,竟好似一朵巨大無朋的仙蓮。
天庭好比蓮臺,那些層層疊疊的護城好比無盡的花瓣。
奇妙的是,不但天庭本身遵循着某種神秘的軌跡在轉動,三面環繞的護城也各自做着不同的盤旋迴轉,時而交叉換位,同樣不捨晝夜。
這些仙城,都十分龐大,駐有數量衆多的仙人和天兵,然而仙城的主要居民乃是仙民,其數量極其龐大,動輒有數千萬乃至上億之多。
每一座仙城都有上品高仙主持,儼然一個龐大的小天世界,事實上一些仙城本就是上仙證道的產物,視爲仙人修證之小世界,經過玄妙道法演化,外放而成。
仙界稱之爲爲“洞天外放”,意在化有私爲大公,利益衆生。
這種情形其實並非天界(仙界)產生之初便有,是在歲月悠久之後纔出現的,據說是受了覺仙界的啓發,是對覺仙界諸多的天之國度的模仿。
在此之前,大仙們的道果世界,修行洞天,只收納同門中人和一衆弟子,並無普世之慈悲,直到出現天庭,出現大帝天朝。
但是,也有仙人否認與覺仙界有任何瓜葛,認爲道法自然,殊途同歸,乃是仙人順應天地之變的自然演化而已。
作爲天地開闢後,九天中最早出現的仙靈,擁有最久遠的歷史,最衆多的數量,最強絕的道果,穩穩居於各界之首,仙界怎會向其餘諸界借鑑什麼呢?
。。。
諸多護城正東方位,有一座特別的城,叫做通天城。
雖然數千護城處於盤旋流動狀態,但是處於東、南、西、北以及東北、東南、西南、西北這八大方位的仙城因爲其位置特殊,並不遵循這種流動,彷彿相對固定的天地座標,另有旋機。
通天城很大,擁有過萬數量的仙人,數千萬的仙民百姓,由一位金仙境的上仙主持。
或許因爲正東位置特殊,它並不是這位金仙強者的小世界外放而成,而是在仙都玉京建造之初,由無數上仙匯聚法力而成。
玉京其餘關鍵方位的仙城也差相彷彿。
通天城中央有一處玉石鋪就的巨大廣場,可以同時容納數千萬百姓聚集。
仙民們壽命在十萬年上下,多數人追求逸樂,但是也有不少想要擺脫衆生百姓的身份,成爲永生的仙人。
各種修行法門在城中大行其道,無數民衆熱衷談玄論道,增加修爲,這處白玉廣場便是最佳的去處。
這裡時常會有仙師發慈悲心,當衆演說道法,是機緣難得的盛會,仙師答疑解惑,仙民增益道行,仙人累積功德,往往皆大歡喜。
這一日,無數百姓都聚攏在廣場某處,聽聞中間那一襲灰袍的道人,宣說天界秘聞。
那人身形高瘦,一身修長的袍子將身體遮蓋的嚴嚴實實,連面龐也被寬大的帽子包裹着,又似乎有某種氣息籠罩,看不清五官樣貌。
越聚越多的仙民,神情如癡如醉,聽得玄之又玄,繼而眼神熾熱,心緒躁動,難以自禁,終於引起了在廣場巡值的仙人注意。
自日出算起,才過了一個時辰,已有過百萬仙民圍聚聽講。
什麼人在此聚衆講道?看這規模陣勢,便是天尊講道也不曾有。
有幾位玄仙和靈仙,隱匿了頂上三光,化作百姓模樣,混入其中,才聽了幾句,勃然色變,心膽發顫,皆急忙遁走,奔赴城府仙衙。
不一時,天上仙雲漫卷,數十位飛仙、至仙、元仙駕馭雲氣,踏空而來,向場中慧眼觀照,發現黑氣濤濤。在強大的仙光照徹下,遮掩那人面目的魔氣終被洞穿,顯出灰衣人高聳的鼻翼、深陷的眼眶,面色慘白,雙眼彷彿魔淵一般深不見底,衆仙被魔睛一掃,都是渾身發冷的感覺,好強大的魔氣!
那些聽講的仙民,已經進入某種癲狂的狀態,眼睛血紅,面色青白,五官猙獰變化!
衆仙大怒,各自祭出法寶猛擊那灰衣人,一時間五色寶光繽紛耀眼,聲威滔天。然而那灰衣人只是揮一揮衣袖,便有一片慘淡的雲氣遮天蔽日。黑霧茫茫中,那些寶光都迷失其所,連同數百萬仙民,都被漫天涌起的妖霧遮掩了。
“莫道劫後止風波,今日妖霧又重來!”
在妖霧瀰漫的剎那間,玉京城外,遙遠虛天某處洞府,一位仙人睜開了眼睛,黑暗中的洞府頓時明亮起來,好似日月同輝。他輕吟了詩句,便取出一柄仙劍,如水的寶華在其上流淌,熠熠生輝。
仙劍亦發出一聲劍嘯,好似十分愉悅。。。
他的洞府有些特別,漫空漂浮着一段一段的五色文字,彷彿具有靈性一般。那些文字多爲二十字、二十八字,少數也有長篇大論。
不是符文,勝似符文。仙篆寶誥,不外如此。
通天城,衆仙被妖霧所攝,急忙收回神通寶器,不知如何是好。
那妖人騰身虛空之上,一襲灰衣已經化作玄黑的魔裝!腦後有魔輪一環,黑焰騰騰,果然是真魔,卻又是如何混進仙界的?
衆仙不及細想,被那妖人張口噴出一股玄黃惡煞之氣,頃刻間瀰漫周天一切,紛紛覺得神魂無措,仙體徹寒,一個個立不穩雲端,就要被魔功打下虛空。
正在危機時,遠處傳來一聲笑嘆:“哎,你這魔頭,哪裡不好去,卻撞在我的面前,你說我該怎麼處置你呢?”
帶着自大的氣息,這道聲音散漫、慵懶,卻在一切仙人耳中清晰可聞。
衆仙和那妖人同時看去,卻見一個高挽髮髻,作仙民打扮的少年人,自遠方徐徐而來,足踏玉階,乃是芒鞋兩隻,卻發出劈啪的脆響,彷彿珠玉落地,又似金鐵交擊,殊爲怪異。
清脆的金玉之聲彷彿具有某種神力,無遠弗界,滌盪神魂。
仙人頓時感到魔氣盡消,渾身仙力如常,急忙穩住雲頭,重運神通禦敵。
黑衣魔頭皺眉,歪頭,對少年從頭看到腳,大惑不解,那雙草鞋,嫩枝綠葉,很新很嫩,好像才編上的,這人誰啊?
他的眼瞳射出兩道魔光,本來晴朗的虛空,便出現星光亂流激盪,彷彿帶着荒古之前毀滅天地的氣息。
然而下一刻,不知道他發現了什麼,面色大變,轉頭化光遁走。不明就裡的衆仙人發一聲喊,急忙駕雲,卻哪裡追得上!
草鞋少年看向虛空某處,脣角微翹,笑道:“算你識相!”踏出一步,登時化入虛無不見。
不一會,那邊虛空,發出“鏘”的一聲響,金光大作,半邊虛空盡成銅牆鐵壁一般,發出連續的金鐵交擊之聲。
衆仙看時,見那妖人踉蹌而回,手中拿着一個銅鐃鈸。在漫漫金光中,顯出一尊上仙,手持一柄古意森然的三尺青銅仙劍,正是通天城主,正品金仙境強者度厄真君!
度厄真君乃是天庭強者,邁入正品金仙境界已經有數千萬年,若不是機緣不至,天意不彰,也許早就成就大金仙境了。他手上青銅仙劍,乃是上古神兵,專誅一切妖邪魔,威力絕倫。
見是真君到了,衆仙都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衆仙又是大驚,那妖人身幻黑煙,竟在眼皮底下再度消失不見。
度厄真人將身一縱,飛上高天,運法眼徹照三千六百仙城。
“不好,那廝只是一介魔靈化身,此刻三千城所,盡有妖人化形。爾等速去天庭,到南極仙翁處,急請大金仙捉拿妖人!!!”
不等屬下回答,度厄真君仙劍一揮,便有劍氣三千道,沖天而起,真君亦化虹光三千,分乘劍雲而去。那些仙人急忙往天庭飛來,竟是誰也沒有注意那少年的行止蹤跡。
。。。
天庭,第一縷晨光,灑在巍峨壯麗的宮殿樓宇之上,一片金碧輝煌。
迎真殿的幾位仙官,帶着金甲力士,急急忙忙架起祥雲,朝着某處宮闕而去。
宮門重重的天庭立刻傳出擊鼓之聲,那是聲聞殿以夔龍皮製作的聲聞聖鼓的大音。
夔龍是一種荒古變種魅獸,在天界不登大雅之堂,以其天生便會吞吐天地妖異禍亂之敗氣,極易成妖,一般被仙人視爲可以打殺的妖獸而已。
夔龍皮極其堅韌,生有精美古拙的紋理,仙界多拿來製作皮具,製作鼓器和天兵的鎧甲。
聲聞聖鼓可以瞬間傳音萬里,只要有足夠的仙力加持,傳遍整個赤霄天也不難辦到。
當初仙府匠人制作時,有仙家大能書寫真文寶誥,以神通力化入鼓身,因此聲音雖然宏大卻不刺激神魂,反而能夠使得靈臺清明。對於喚醒禪定之人更有妙用。
仙界有事奏報,無事便無朝會,仙官們平日十分閒散,十個中倒是有九個在自家洞府冥想清修,若無神器警醒,若遇急事又怎能迅速召集呢?
聲聞聖鼓,打破了天庭一貫的祥和安靜,衆仙都遙望太玄山。只是眼下,還要避讓一回。
遠空,浩大穹宇中傳來陣陣轟鳴,在巨大仙雲覆蓋下,隱隱約約顯出一個龐大的仙人陣列。陣列的中央,聚着大大小小足有數百座“山”,仙人們施展法力,那些龐然的山體好像被看不見的巨手掌控着,正緩緩向着天庭側後方的一處巨大空場行去。
空場那裡,早就堆積了無數的“山”。這些山一經落入天庭,便縮小了絕大部分的體量。所謂一粒粟米可藏大千,衆仙早已見多不怪,無人向這些形狀各異的“山”多看一眼。
立時有仙人發出叱令,讓往來的衆仙注意,不要阻了這些仙人押運的山形物事。
沒人知道這些“山”用來做什麼,據說就連最親近大帝、資格最老的大金仙都不知道。
一百年間,這種勞師遠行,靡費仙力的運輸就沒中斷過,顯然得自大帝的授意。
好在這種運作已經司空見慣,絲毫不能引起仙人們的興致,衆仙一律視若無睹,當下他們有熱鬧的去處。若是消息屬實的話,這種事情,怎能錯過。
仙人所在的境界雖然妙意無窮,然而生命的真諦並不僅限於此,充滿新奇的,充滿未知想象的,甚至有些刺激冒險的生活場景,只要是衆生,無論仙凡,誰又能一概卻之呢?
不然,單純的活着,又有什麼意思呢?
成仙,不是整日枯坐,成仙,纔是生命的徹底自由與大自在。
很快,天庭上空,仙雲朵朵,蓮臺放光,麒麟嘶吼、天馬翱翔,大批仙人起駕飛向後山。
當迎真殿仙人率先趕到那處山谷時,一個個呆若木雞,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仙眼究竟看到了些什麼。
一羣守護太玄山的仙兵仙將散漫地守在山谷外圍,而原本不知名的那片岩石山谷已經變成了方圓數十里的湖泊。
蓮花盡開,數千小童,穿着青色衣裳,圍着大紅兜肚,梳着漂亮童子鬏、扎着白色帶子。
有些小童在金色蓮臺上仰望青天,思考人生,有些在清淺的湖水中洗澡,有的從虛空中捉來雲氣,化出小船,抓起雲槳,劃得像模像樣。
還有不少跑到岸上玩泥巴,捉蜻蜓,一身髒兮兮不說,身後面還跟着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黃衣裳精靈。
岸邊的樹叢中,無數嬌弱動人的綵衣小精靈,正癡癡望向湖心。
綵衣精靈們看的是一位翩翩少年郎,白衣飄飄,在湖心虛空盤坐。
少年身量九尺高,約莫十五六歲樣子,眼神清澈,似一泓神泉。乘的是一座九層八寶道臺,足有二丈見方,仙韻靈動,瑞氣千條。
幾個頑皮的小童,不但上了道臺,有一個竟然騎在了他的脖子上。少年也不在意,看樣子無憂無慮,雲淡風輕。
衆仙發現,道臺竟然以漁鼓、飛劍、仙笛、蓮花、葫蘆、扇子、玉板、花籃八種仙家道器爲飾,格調之高,引人遐思。
這少年是何方神聖,何德何能?衆仙面面相覷,並無一人出聲。他們在天庭爲官,彼此早都相識,就算是未曾謀面的其他仙人,身上也都有濃郁的仙界氣息,可這少年身上,只有空,只有無,一絲兒氣息也捕捉不到,就像是一泓最初的清水。
可若不是仙人,怎會坐在這種道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