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陽爲正統年間出生,天順年間入仕,歷經英宗、憲宗、孝宗以及當今聖上四朝,實是四朝元老!歷經宦海浮沉,這閱歷之豐,比之劉健也是不差分毫。何況劉健致仕之後,這朝廷清流文官,都是以他爲首,政治經驗豐富無比。
這劉養多年不見,驟然就送上禮金,即便是政壇新手,只怕也不敢輕易接下。
於是李東陽只是輕輕一笑,也不去接劉養的禮帖,只是笑着說道:“劉養,你也知道老夫自詡清正,這私相授受的事,老夫這當官這麼多年來,卻是一件都沒有!”
說到這裡,李東陽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看了一下劉養的神色,發現此人竟然面色不改,好似渾不在意一般,心中倒是對這形容不佳之人有所改觀。
於是又繼續說道:“不過你也算是我主持科考之下,錄取的一科舉人,雖然你我見面不多,但只要能幫的,老夫不會吝嗇,至於這禮帖,也就不用了!”
這番話說的在情在理,又沒有推拒此人接下來的請求。
只是李東陽的意思也很明顯,劉養所託之事,不能違揹他李東陽的爲官原則,不能壞他名節!
這樣一來,既給了劉養幾分薄面,不至於撕破面皮,又是保全了自己,這李東陽的爲官經驗確實豐富無比。
“多謝老師!”劉養微微一笑,也沒有因爲李東陽的一番話就收回禮貼,反而不着痕跡的把禮帖放在桌子上,自顧自的接着說道,“學生本來到了舉人也就到頭了,在這經典一道,卻是無法再有突破!無奈之下,學生就只能爲官從政!好在江西巡撫與我有些交情,就表我爲江西學政!”
說到這人,劉養也是歇了一下,看向李東陽!
而李東陽自然是笑顏不變,心中卻是奇怪。
這學政一職,爲當朝正三品,與布政使、巡察使、都司官位相當,主管一省的文教科舉之事,實是不一般!
向來非進士或進士及第,不會授任此職,這劉養卻僅僅就憑與江西巡撫有舊,就能升任這等官職?何其荒繆!
好在李東陽城府頗深,雖然對這很是奇怪,可他卻沒有表露出來,如今劉瑾亂政,天下官員任命,大部分都出於他的手裡,這劉養興許是走通了宦官一路,才得授此等官職,這也是不足爲奇的。
只是劉養此來,卻到底是爲何事,還要聽他繼續說了!
劉養見李東陽淵渟嶽峙,絲毫沒有變化,心中對李東陽倒是頗爲佩服,不禁繼續說道:“學生胸中的這點學識,先生也是知道,就算主管一州一府,也是力有未逮,更何況這一省的文教科舉之事!因此學生到任之後,只得殫精竭慮,不敢稍有懈怠!”
“科舉之事,重乎泰山!你能如此兢兢業業,倒也是不枉江西李巡撫的舉薦之恩了!”
李東陽聽到這兒,還以爲此人是到此邀官的,心中雖然不屑,可是也只得勉勵嘉獎一番!這人到底做的怎樣,只要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謝過西涯公嘉獎!”劉養倒是老實不客氣的接下了李東陽的客套話,然後話鋒一轉,說道,“日前學生任期將滿,要到京城述職,因此也就放下政務,開始北返!到了洛陽的時候,倒是聽了一些奇怪的事來!”
“哦?你且說說!”李東陽這才明白過來,這劉養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卻是來說洛陽的事,只是洛陽發生什麼事,他李東陽還真不知道!
雖然天下清流文官都以李東陽爲首,盡皆以李東陽爲楷模,可是李東陽爲了自保,不使內閣徹底淪落到劉瑾手中,只得平日裡深居簡出,裝做那糊塗不理政事之人,這每日裡來茶樓消遣,也是爲了這個緣故。
因此天下間發生的事,李東陽卻不是都知道!
雖然不知道這劉養所說的到底是什麼事,可這人既然又是送禮,又是攀關係,看來這事不同尋常,當是一件能引起自己的興趣來的事了!
因此李東陽眼中精光一閃而過,饒有興趣的看着此人。
劉養見到李東陽那一閃即逝的精光,就明白此人真的大不簡單,只得恭敬的說道:“說起來可以說是兩件事!但是歸結起來,其實又是一件事!”
“嗯!”李東陽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示意他繼續說。
“第一件,學生路過洛陽的時候,正是洛陽一年一度的廟會舉行之時!這洛陽廟會,倒真是熱鬧的緊,四面八方,****的珍奇異寶,在這廟會之上都是爭奇鬥豔!”
劉養一臉興奮的描繪着洛陽廟會的繁榮景象,不想這李東陽卻只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顯然他對這倒是不怎麼在乎。
見李東陽這樣,劉養不禁有些訕訕的說道:“廟會之上,出現了一尊玉佛像,被兩方爭搶!一方不過是尋常的商賈!另一方卻是錦衣衛北鎮撫使張彩張大人!”
“哦?”李東陽略略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張彩雖然是錦衣衛北鎮撫使,又是劉瑾親信,平日裡即便在京城,也是沒少幹這強買強賣的勾當,更何況是在遠離京城的洛陽!
雖然這件事可以告一告劉瑾,不過依着劉瑾的樹大根深,這事卻如微風細雨一般,頂多口頭上苛責一下張彩,於大事卻是沒有絲毫用處。
見李東陽毫不掩飾的失望,劉養卻是渾不在意,繼續說道:“可是驚奇的地方不在這裡,驚奇之處卻在張大人想用錦衣衛的權勢強搶那玉佛像的時候,當今天子陛下,突然出現,驚得張彩連滾帶爬,遠遠的跑開了!而洛陽百姓也都是對皇帝陛下如此不偏袒朝廷重臣的行爲交口稱讚,直道陛下爲有德之君!”
“陛下……”李東陽本來還頗爲失望,正準備端起茶杯喝上一口,不料驟然聽到正德出現在了洛陽的消息,那端起的茶杯一個不穩,差點就傾覆在這茶桌之上。
劉養眼明手快,一下子接住茶杯,頗有些得意的說道:“西涯公失態了!不錯,陛下出現在了洛陽!”
“可是老夫每日都參加早朝,都是當廷見到了陛下!陛下雖然貪玩成性,可從來沒離開過紫禁城與豹房啊!”
李東陽心中驚愕,不禁把這心裡話都說了出來。
“學生也是奇怪!”劉養見李東陽果然不再打官腔,心中不禁有些得意,當即也是故作奇怪的說道,“陛下出現的時候,學生正在茶樓之上,品茗觀看!雖然學生官職低微,沒有面見陛下的資格,可是那張大人身爲錦衣衛北鎮撫使,理當對比下熟悉無比,當不會認錯!否則假冒陛下,非得以謀逆論處吧!”
“這……”李東陽本來還想着是不是劉養認錯了,聽他這麼一分析,倒是明白過來,如果其他人認錯,倒是有這個可能!
可北鎮撫使卻是錦衣衛專管要案、大案的專員,張彩又時常能面見正德皇帝,他如果認錯,那這北鎮撫使也當到頭了,可是既然他不可能認錯,那這正德皇帝真到了洛陽?那自己平日裡在朝堂之上,見到的皇帝又是誰呢?
“這還只是第一樁奇怪的事罷了!”劉養輕輕一笑,不理李東陽心中的驚疑,繼續爆料道。
“哦?你還有什麼奇事,都說出來!”李東陽這時再也不敢小瞧這劉養,目光炯炯的看着此人,不急不緩的問道。
“第二件事還是在洛陽發生!陛下當衆呵斥張彩的當天晚上,張彩就命令洛陽知府把洛陽城四門都封了,在城裡瘋狂搜捕!他自己更是帶着洛陽的巡捕、駐軍還有東廠、西廠的精銳番子,赴城外小鎮搜捕!”
劉養只覺得這兩個消息真的太妙了,這李東陽先前還是一副雲淡風輕,這會兒就是一臉整肅,心中不禁得意不已。
“張彩識破此人不是皇帝了?”李東陽聞言如此自語道,突然他發現了劉養話裡的意思,抓捕那很可能的假皇帝的,竟然有東廠、西廠的人馬!
錦衣衛雖然權柄無雙,屬於天子親軍,可是除了極爲有限的幾位指揮使之外,其他的錦衣衛指揮使,都無法超越東廠、西廠的權柄。
東廠成立的目的,正是監視錦衣衛,防止錦衣衛權柄過大!
這也是因爲當年太宗年間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權柄甚大,差點要謀朝篡位所致!
西廠的目的,大略與東廠雷同。只因東廠權利過大,汪直當權期間,沒有辦法掌控東廠,就反其道而行,利用了皇帝的信任,開創了西廠!
因此張彩這個北鎮撫使如何能調動東廠、西廠,還是這兩廠的精銳番子?
能調動這兩廠的精銳番子,除了劉瑾之外,就只有東廠廠公馬永成,西廠廠公谷大用,其他的人,即便是張永,只怕都未必能如願。
所以張彩下令封鎖洛陽城,又大肆搜捕,只怕背後有那八虎之中的人授意,而這人,很可能就是八虎之首,離京許久的內相劉瑾了!
既然劉瑾主動要抓捕這莫名出現的正德皇帝,這就說明這人非但有問題,只怕與劉瑾也是有些干係。
這許多念頭,在李東陽腦海之中一閃而過,他只覺得好似劉瑾的破綻,在緩緩出現了一般。
只是這絲念頭還是若有若無,而且一切都是這劉養所說,暫時沒有辦法覈實,李東陽也是隻能把這點思緒放在心中,不說出來!
然後又緩緩問道:“你能告訴老夫這許多,老夫着實感謝!如果你政績不錯,老夫必然向朝廷表奏於你!”
這意思其實是在說,如果劉養之前所說的政績屬實,他就可以在劉養的政途上報答劉養,但反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