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我並不想回白家去。”白蘇荷緩緩地搖搖頭,不出所料地從對面老人陡然間銳利如鷹隼的一雙利眼裡看到了不悅。
但是心情不愉快的白家老爺子還是抑制住了自己的情緒,銳利的眼神似乎能夠直指人心。
他斟酌了一下措辭:“昨天我就到了a市,但是你不願意來見我,我就知道,你心裡,肯定還是在怪我,你對我,對白家,都像你母親一樣,有心結。”
“可是,這能怪我麼?要不是他們提出那樣的條件,你爸爸怎麼會跑到這個城市來,怎麼會最後客死異鄉?!”
到底是年紀大了,再怎麼沉穩了一輩子的人,想起這一生中最深的痛,他的手都無法控制地揮舞了起來。
白蘇荷驚愕地看着他從冷靜莊重秒變成這樣憤怒激昂的樣子,心裡的憤怒也像山洪一樣爆發了:“那您的意思是說,我的外公外婆就是死得活該了,蘇家的敗落就是應該的了?”
“難道不應該嗎!”年近古稀的老人憤怒地敲着大理石的茶几桌面:“商場如戰場,勝敗之事很正常,他們既然有膽量哄得我兒子離開白家,就要有膽量承擔這個後果!他們死了算什麼,我的兒子都死了,他也死了!他們就算是死了,也抵不上我的兒子!”
彷彿是壓抑了十幾年的悲苦,頃刻間全部爆發,白家老爺子咆哮過後,神情絕望。
但是白蘇荷也很絕望。
原來剛剛那一剎那的親情,都是假的。這個人,只在乎他的兒子。其他的人,都算的了什麼?自己這個他想要認回的孫女,又算得了什麼?她還用再問什麼嗎,這個人,從來不覺得他自己有任何的錯。
白蘇荷理也沒理他的勃然大怒,只是鎮定地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紙,輕輕地拍在了冰冷的桌面上。一句話出口就立刻讓對面的人冷靜了下來。
“所以。你只找了你的兒子,沒有找過我的母親蘇蟬,也沒有找過我。”
老人的瞳孔縮了一縮。死死盯住了桌子上的那張紙。
紙張有些泛黃,昭示着歲月的痕跡。但是上面的黑白照片和文字,很清楚地顯示出這是一張尋人啓事。
白蘇荷把它往對面推了推,有些自嘲地笑了起來。
“從我想起來那一刻。我就一直在想,爲什麼這十四年來。不僅是我失去了記憶,竟然也從來沒人來找過我,也沒人認出我是白成安和蘇蟬的女兒——畢竟他們當初也算是a市的名人,就算那時他們覺得我們這樣的家庭。安全是第一位的,沒有讓太多人見到我,但是他們的親戚朋友總歸是見過我的。爲什麼偏偏就這麼巧,這十四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我的存在!”
白蘇荷看向對面忽然間有些閃躲,神情不自然起來的人,自問自答的話裡不由地帶上了一絲難過:“因爲,你根本就沒有找過我。”
“你只是鋪天蓋地地尋找你的兒子白成安,至於同樣下落不明的蘇蟬和白蘇荷,你根本不聞不問,從未放在心上。蘇家的故人裡,沒見過我的人,自然是不知道,但是見過我的人,恐怕就算是再見,也未必知道我的處境。我就這樣被許家人養大,什麼都不知道,渾渾噩噩地生活着。”
“現在,你來了,你要我回去,憑什麼呢?十四年前,你已經放棄了我的母親和我,那現在,你就當我也已經在那場謀害中,死了吧。你已經有了義子,聽說還有了孫女,我回去不回去,都是沒有差別的。”
這張尋人啓事是林海給她弄來的。一起放在那袋資料裡。她翻了好幾遍,都沒找到關於母親和她的尋人啓事,最後還是林海吞吞吐吐地跟她說,當年,白家人找的,只有一個白成安。
林海說,也不知道白家人是怎麼想的,明明失蹤了三個人,偏偏只找一個,能順利找到纔是有鬼,要是早說是三個人一起失蹤的,說不定當年線索還會多一些。
白家人是怎麼想的,現在她終於知道了。
白家人,想要的只是白成安,蘇蟬和白蘇荷這對母女,他們並不想要,甚至,還對她們帶了恨意的。
所以,老天干脆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讓他們一找就找到了現在。
白家老爺子剛纔還強硬的氣勢,瞬間就弱了下來。
這件事說起來,總歸是件虧心事。那個時候,他被憤怒衝昏了頭,恨不得蘇蟬和白蘇荷永遠不見纔好,所以找人的時候乾脆就提也沒提她們。
只是在後來漫長的歲月裡,找回白成安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他才越來越多地想到這個唯一的孫輩,直至現在想把她帶回臨海市去。
可惜,還是被她知道了這件事。他很快意識到,將來的很長一段時間,白蘇荷怕是不會轉變態度的。
白蘇荷不會爲了白家的錢財向他低頭的,不然的話昨晚就該歡天喜地來見他了。
他無奈地扶着額頭不去看白蘇荷冷冷的眼睛。良久之後,他臉上的皺紋才抖了抖,開始了微弱的辯解:“蘇蘇,那個時候,是我疏忽了……”
“不管是疏忽也好,還是有意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我這就走了,您,多保重。”
白蘇荷來見他,也只是想親口問一問,他可曾愧疚?現在看來,不需要再問了。
一個從來沒覺得自己有錯的人,你怎麼能指望他會覺得愧疚?
白蘇荷站起來,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大步地朝着門口走了出去。
直到開門關門的聲音結束,白家老爺子才放下了自己的手,死死盯着桌子上的那張尋人啓事,神情間瞬間蒼老了不止十歲。
這一輩子,除了錢。自己到底還剩下什麼了?
林海對房間裡的對話,是一句也沒聽到的,但是白蘇荷有些失神的模樣和充斥全身的冷然之意,他還是懂得的。
看了看白蘇荷身後,沒有白家老爺子的身影。
林海有些急了:“你們沒有好好說說話?”
白蘇荷不語,用沉默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林海心裡一陣鬱悶,這又是什麼狀況?怎麼見了面這位姑奶奶更不高興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這是在拿什麼喬。白蘇荷你要明白,我現在能鞍前馬後爲你效勞,那是看在白家的面子上。你爲什麼就不能跟你爺爺握手言歡呢?這樣不是皆大歡喜嗎?”
白蘇荷停下腳步,側頭看着林海。
林海給她的印象並不好,但是他不失爲一個坦誠的人。至少他一直很明白地讓她知道,在他林海的眼裡。權勢,大過一切。他也是因爲權勢,纔會多看她幾眼。
可是,這樣的人,她終究還是沒法有好感。
“林海。你不用看在白家的面子上再爲我做什麼,如果你已經達到了你的目的,那你可以走了。我和白家握手言歡。你不用指望了。”
林海並不詫異白蘇荷能說出這樣的話,基本上。從白蘇荷的嘴裡,他就沒聽過什麼好話。他也不想違背自己拿可高傲的心留在這裡像個不收費的傭人一樣幫白蘇荷做這做那啊,但是老頭子已經發了話,他能怎麼樣?這個人情沒拿到手,還是多等等吧,忍忍,忍忍就好了,以後等白蘇荷回了白家,他再想辦法把這口氣出了!
林海拉了拉袖子,掩飾了一下自己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但還是跟上了白蘇荷的步伐。
白蘇荷坐在林海的車裡,心裡默默盤算着今天的行程。
案子基本已經有了定論,接下來,她需要去起回父母的屍骨然後去火化,把他們葬到外公外婆的身邊。
白蘇荷有些疲憊地看了看忽然脾氣變得很好的林海,還是覺得無法全心依靠他。她不由地想起了林樂,要是林樂在,就好了。
那個人一定會陪着她的。
“那我們現在就去鎮坪?人手什麼的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就在當地派出所等着呢。”
罷了,這個人也還是能用的。如果不是他對她所做的事實在稱不上美好,她也會發自內心地佩服這個人的辦事能力的。白蘇荷無聲地點點頭,摸了摸身邊放着的骨灰盒,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爸爸媽媽,我來接你們回家了。
鎮坪鄉派出所的人已經在等候了,不出白蘇荷所料,她再次見到了上次接待她和林樂的兩個民警,趙升和周於民。
比起上次,兩人的態度更加熱情了,但是卻絕口沒有提起林樂,只是和她寒暄了幾句,就領着人準備跟他們走。
白蘇荷暗暗瞥了一眼表情看不出絲毫端倪的林海,心中冷笑。這個人對林樂的抹殺,真是無處不在,徹徹底底啊。
鎮坪派出所離白蘇荷父母的墳地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路上週於民就跟白蘇荷聊起了一件事情。
“白小姐啊,你有一次來的時候,聽說是在老劉頭家歇了一晚是吧?”周於民的語氣帶着有些神神叨叨的意味。
白蘇荷有些詫異:“對啊,這個你們也知道?”
周於民笑得很得意:“這是當然,說起來,老劉頭這件事,是經我們手辦的,也算的上協助辦案了。”
白蘇荷心裡一沉,不說話,專注地聽着周於民繼續往下說。
果然,周於民一點關子都不賣,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這件事說了個清清楚楚。
“白小姐你是不知道,這個老劉頭啊,狡猾着呢,當年你父母的事情,他是最早看出不對勁的,他發現了那輛拖拉機上面的血跡,就懷疑你父母的死跟樊永平脫不了關係,但是呢,他沒跟我們及時彙報,反而還威脅了樊永平一把,拿了不少錢,把這件事掩了下來。這次按照樊永平的交代,我們去逮捕他,他還死不承認,最後見了樊永平的供詞,纔算是老實了,真是沒想到,那麼一個看起來地地道道的人,這心眼子也是九曲十八彎的!”
“原來如此……”
白蘇荷忽然想起了那個月夜,她和林樂出現在劉家門前時,那個被老陳稱作劉哥的人像是見了鬼一樣的神情。現在想來,他那不僅僅是把她誤認成她母親的驚恐,還有當年做了虧心事的害怕。
車裡的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閒聊着,白蘇荷沉默地把目光投向了外面的風景。
已經入了深秋了,上次來這裡時的鬱鬱蔥蔥,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到處都是枯枝斷草的衰敗肅殺。
這世上的人也和這樹木一樣,轉個眼,就面目全非了。
就像最初的許恆志,給白成安的印象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可是結果呢?
許恆志向他們舉起了屠刀,奪走了他們的一切。
白蘇荷不得不說,許恆志,把這件傷天害理的事做得也算是嚴密了。
得手之後,就立刻跟鎮坪這個地方劃清了一切界限。把她養在身邊,硬生生把她養成了一個沒腦子的白癡。
在屬於許家的記憶裡,她是沒有朋友的。寒假也好,暑假也好,還是週末也好,她是從來沒有出去玩過的,因爲李月總會教訓她說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兒,不能太野了。以至於上大學之前,她甚至沒能走出過a市的南區。
現在看來,他們真是用心良苦。把她拘禁在那一個小小的範圍裡,曾經認識她的人見到她的機率就大大減小了,因爲她們蘇家,原本活動的範圍,在北區的居多。
白成安對他們什麼都不瞭解,但是他們對白成安一家,瞭解的透透的。
白蘇荷終於知道了什麼是血的教訓。人果然是不能太天真啊,太天真,是會要命的。
所以她白蘇荷的今生,是絕對不會再天真下去了。
如果說夏季的時候,白成安和蘇蟬的墳墓周圍,還不是那麼寂寞,那麼現在這個季節,任誰看見了光禿禿的山上那座孤零零的墳塋,都會眼角發酸的。
白蘇荷在看見這一幕的時候,熱淚一剎那就奔涌而出。
真的是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像是對她上輩子渾渾噩噩的懲罰,這輩子的她格外清醒,也格外痛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