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田浦雖然沒有像樣的城鎮,卻有個因爲南蠻貿易而生的碼頭。靠着碼頭謀生的村民,還形成了個小村落。爲了協調與葡萄牙人之間的交易,大村家還委任了個叫小方的家臣,擔任此處的奉行。
之前託雷斯神父去果阿公爵號時,還是大村小方派的船呢,所以那隻明朝艦隊一來他就看見了,趕緊讓人騎馬去幾十裡外的三城城稟報。
不過小方當時還不是很慌,因爲四年前的福田灣海戰,他就在這碼頭後的山上看了個全程。至今仍對葡萄牙人憑着船堅炮利,摧枯拉朽擊敗了氣勢洶洶而來的松浦家的那一幕記憶猶新。
自此他便瘋狂的崇拜起葡萄牙人來,張嘴閉嘴就是南蠻天下無敵,我們應該好好侍奉之類,還積極加入了切支丹教會,還得了教名叫‘約翰’。
他又用自己私藏的一大壇清酒,從葡萄牙人手裡換了軟邊水手帽。整天脖子掛着十字架,頭上戴着水手帽,就覺得自己也成了南蠻人。
看到那些不知死活的大明戰船,居然敢包圍南蠻爸爸時,小方奉行心裡是很輕蔑的——在他看來,那些無敵的南蠻帝國鉅艦,一定會把明朝人的破船碾爲齏粉的!
所以晚上他睡得很踏實,直到半夜裡,被打炮聲驚醒,小方趕緊戴上他的水手帽,跑到碼頭上手舞足蹈,爲南蠻爸爸加油!
村民們也都被炮聲嚇醒了,紛紛跑到碼頭查看究竟。可海面上炮火連天,根本分不清誰是誰,只見奉行大人在那裡手舞足蹈,‘乾巴爹!乾巴爹!’的喊個不停。
“大人,現在誰佔上風?”村民們欠着身子問道。
“八嘎,還用問嗎?當然是主眷顧的勇士,會擊敗那些邪惡的明朝拿非利人了!”奉行一邊舞蹈,一邊下令道:“還不跟我一起跳!”
“乾巴爹!乾巴爹!”服從性極好的村民們,便趕緊跟着小方奉行節奏,一起嘿哈嘿哈拍着大腿跳舞,給福田灣中的南蠻人加油。
“乾巴爹!乾巴爹!”
一直不知疲倦的跳到天亮後,所有人都傻眼了,只見幾十條明朝的帆船,將那兩艘西洋大帆船團團圍住。大帆船的桅杆都折斷了好幾根,餘下的也光禿禿的,掛着些破破爛爛的布條子,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打了勝仗的樣子。
“大人,這是贏了嗎?”氣喘吁吁的村民怯生生問道。
大村小方卻沒理他,只呆呆的看着海面,彷彿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瞎嗎?”有人替他小聲回答道:“沒看到西洋帆船上的白旗嗎?”
“怎麼會這樣?”村民們清一水都是切支丹教徒了,攥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問道:“難道主賜福的勇士也會輸嗎?”
“八嘎!”這時小方奉行轉過頭來,衆人見他腦袋上的水手帽已經不見了,也不知是跳舞掉了還是自己摘掉的。
“這裡終究還是佛的地盤,上帝管不了這麼遠啊……”小方奉行默默摘下了脖子上十字架道:“快點去稟報主公,南蠻拜了。你們趕緊帶着家當,都到山裡躲一躲吧。”
“大人呢?”村民們也紛紛摘下了十字架,感覺得去廟裡燒燒香了。
“我乃主公委任的福田浦奉行,自然要堅守在這裡了。”大村小方一臉莊重之色,充滿慷慨赴義的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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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間,大村家的當主堂·羅密歐·大村純忠,正在從三城城趕來的路上。昨晚他接到稟報說‘大明的艦隊入侵福田浦’時,着實高興了一宿……
他跟大村小方的想法差不多,就是明朝人真頭鐵。自己還擔心他們會進大村灣呢,他們卻自己跑去了福田浦。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這下可好,死路一條了吧?
不過慎重起見,他昨晚還是禱告了一宿,希望爲主的勇士們盡點微薄之力,好取得此役的大勝利!
跟純粹崇拜強者的大村小方不同,他希望葡萄牙人贏、包括信仰切支丹教,都是有現實需要的——因爲大村純忠並不是他爹的親兒子。
纔不是她媽送了他爹一頂韭菜色的帽子呢!
他其實是島原有馬氏前任家督有碼清純……哦不,有馬晴純的次子。
當時,西肥前的大村、有馬、後藤三家進行結盟。作爲盟主的有馬晴純,爲了更好的控制兩家,指示自己的小舅子,大村家的當主純前,把獨子貴明過繼給了無子的後藤家當主。然後把自己的次子有馬純忠過繼給純前爲養子。
以養嗣子方式拉攏吞併周邊勢力,是日本戰國很普遍的縱橫策略。但像一點不清純的晴純兄,這樣扭曲人倫的搞法,就有點過火了。
後來,當兩個養子各自繼承了家業後,原本該是大村家主的後藤貴明,一直對純忠這個鳩佔鵲巢的傢伙耿耿於懷。雖然他本身也當上了後藤家的當主,但要是把大村家也奪回來,他不就是兩家之主了嗎?
所以後藤貴明一直處心積慮想要趕走大村純忠,尤其六年前,大村純忠接受洗禮,成爲了大名中的異類——切支丹大名後,讓許多信奉佛教的大村家臣不滿。同時家臣中不信任天主教,認爲此乃異說的聲音也日漸高漲,讓貴明看到了奪回家業的機會。
他便利用自己的身份,進行大舉策反,許多大村家臣果然紛紛易幟倒向後藤家——這可不只是員工跳槽那麼簡單。日本施行的是徹底的封建制。家臣也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中的領民,只認自己的領主,纔不會管領主的領主是哪位呢。
正所謂‘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因此他們一跳槽,就帶着各自的領地和人口,也歸了後藤貴明所有了。見時機成熟,貴明又裡應外合發動大批暴徒當街縱火、燒燬教堂、殺害教徒,把大村純忠辛苦建立的橫瀨浦毀於一旦。
在那場叛亂中,純忠所任命的橫瀨浦奉行亦被殺害,甚至他本人也倉皇出逃島原,他豪華的居館則被暴徒洗劫一空後焚燬。
後來在有馬氏的幫助下,純忠用了整整三年時間,才重新恢復了對大村家領地的主權。
所以他纔會對葡萄牙人長崎開港的要求,是那樣的猶豫不決。這次要不是明朝人的壓力太大,他還不一定這麼痛快答應呢。
既然已經下了注,他當然期望葡萄牙人能大獲全勝了——倘若能擊敗連滅松浦水軍和五島水軍、摧毀江川城的明朝艦隊,那麼在北九州就徹底不會再有人挑釁南蠻的聲威了。
那麼自己身爲南蠻的盟友,自然也不用擔心該死的表哥了。甚至連龍造寺家都不敢再對自己造次了。而且爲了南蠻的火槍、盔甲和火藥,各大勢力都會結好大村家的!那樣就徹底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了……
如是想來,天一亮,大村純忠便馬上集結了一百騎兵,打着幾十面旗子,浩浩蕩蕩趕往福田浦爲盟友助戰。只是不知道人家在海戰,他出騎兵是幾個意思?難道騎的是海馬麼?
從三城城到福田浦的路很不好走,要繞海灣、過山道,緊趕慢趕也得大半天。
正在趕路,迎面撞上了小方的信使!
“怎麼,仗已經打完了嗎?”純忠心情愉悅的問道。
“是!”信使滿頭大汗道:“南蠻人的船隊已經投降,吃人的魔鬼要入侵福田浦了!”
“什麼?!”純忠眼前一黑,掉下馬來。好在日本馬比驢子還小,體高不超過一米,倒也沒摔着。
“主公!”衆家臣趕緊紛紛跳下馬來,七手八腳扶起純忠道:“既然如此,我們去福田浦已經沒有意義了,還是趕緊回三城城吧。”
“是啊,明朝人要攻打三城城,必須繞到西彼杵,穿過針尾才能進大村灣,我們還有時間好好佈置防禦。”衆人忙紛紛附和。
純忠緩了一會,避免尋思半晌,卻斷然搖頭道:“不,我們繼續前進。”
“主公!”衆人大驚失色道:“雖然我們現在都是主的僕人,可沒必要殉教吧?”
“誰說要殉教了?”大村純忠卻搖搖頭,不無悲壯道:“諸君,我們是爲了求活啊,只有此去這一條路了!”
“主公何出此言?”一衆家臣不解問道。
“龍造寺隆信早就對我們大村家的諸多良港垂涎多時了。只是忌憚南蠻人和我們的關係,纔沒有直接出手,只支持後藤家、西鄉家對我們步步緊逼。”大村純忠滿臉苦澀道:“所以這次南蠻投降之後,我們要麼步宇久家後塵,被明朝艦隊的消滅;要麼被那隻熊一口吞掉。”
衆人聞言一陣悚然,還真是這個理兒。
“眼下只有設法取得明朝人的諒解——我們大村家可從沒出過倭寇啊!”大村純忠便大聲道:“我們大友家人畜無害、愛好和平,憑什麼代人受過?”
說着他命人解下身上的盔甲,只穿着裡頭的單衣上了馬,用最硬氣的語氣說出最慫的話道:“諸君,拿出你們的絕悟來!隨我投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