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頭一邊唸叨,一邊灌滿了酒壺,擡頭笑道:“曲先生……”
他愣了下,茫然四顧。咦?人怎麼不見了?
風勁節的心情焦慮無比。他和盧東籬在這處山林間隱居休養已有時日,而盧東籬的病情卻一直沒有什麼明顯好轉。他心裡煩悶焦燥,卻又不能對盧東籬發作。爲了讓盧東籬對治療有信心,整天臉上還要做出一副爽朗快意,毫無芥蒂的樣子來,假裝着治療進展順利。暗中則是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某個榆木腦袋的傢伙揍扁了出氣。
要不是還能三天兩頭,跑山下買點酒來閒閒澆澆愁,這日子簡直都沒法過了。可是,今天去買酒,卻又聽到這個讓他愁上加愁急上加急的消息。
蘇婉貞病重?那個溫婉安靜的女子,終究不堪長久的心靈折磨而病倒了嗎?
那個會對他微笑,會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敢於將丈夫生死交託給他的女子,終究是要等不到他將她的至親至愛之人,送還回給她嗎?
他想要治好盧東籬,然後讓他們夫妻團聚,可是老天怎麼總是和他做對,甚至現在連這麼一點點時間,都不肯給他?
風勁節匆匆回了山間,到了自己與盧東籬安身的茅屋,一手推開門,卻是滿室寂寂,並無半個人影。
風勁節心中一涼,盧東籬眼睛不便,自己離開的時間也極短,他能去哪裡?
莫非……這山間也有人經過,說起蘇婉貞病重之事,讓他聽到……
風勁節深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不敢再任由自己混亂的心思繼續無止境地猜測下去。只是迅速打量四周,小草折斷的痕跡,樹枝曾被人擦過後極細微的差異,一切一切,盡收眼底,然後他飛身,循着這些微小的蹤跡,向山上掠去。
穿林拂枝,直上山顛,終在山高風勁之處,見那人青衫落拓,獨坐一塊巨石之上,山風拂過之時,衣發飛舞如狂,人便愈發顯得憔悴消瘦了。
寂寂山顛,高處不勝寒。那個孤獨的身影到底已經獨坐了多久,又還將再這樣寂寞孤獨地在寒風中靜坐多久。
風勁節望見那人身影無恙,心神一鬆,卻又莫名一酸,忽然脫口喚出:“東籬!”
……
盧東籬其實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摸索着走上山峰最高處的。那麼強勁的山風,好幾回,他都以爲自己會被吹得直落萬丈懸崖,然而,他終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動。
他聽得到風吹樹葉的聲響,聞得見風中草木的清香。偶爾有鳥鳴聲聲,對面山崖處,似乎還隱隱有猿啼虎嘯。
這樣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麗的。
彷彿在前生,他也曾想過,等到做完那些該做的事,便可以攜了妻兒,遁入山野,於這清山綠水間,且吟且嘯,等他那特立獨行的朋友,哪一天在這紅塵翻覆間玩得累了倦了,帶了美酒,到山林間相訪,他們可以在林間飲酒,月下笑談,慢慢地回憶所有曾經並肩的過往。
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失意之時,這般隱逸於這般山林之間,也自會有一種悠然適意處。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前生夢幻。他永遠永遠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徹心魂的朋友。他也再不會有機會,去看一看,此生相負良多的妻子。
盧東籬心神迷亂地坐在山峰之顛,任山風襲人,理不清萬千思緒。
他心中一直隱隱地知道,無論曲道遠怎麼做,他的病都不可能會好。不去抗拒曲道遠的治療,只是因爲虧負,因爲抱歉。可是,就這樣拖下去,就這樣讓那個人爲了一個承諾而不得自由,永遠地守着他護着他無望地治療他,這樣難道就不更加虧負嗎?
爲什麼他淪落至此,卻還要累人害人。現在的他,這樣無謂地活着,到底有什麼意義?
懸崖……離他那麼近。那麼近。崖底的山風,盤旋而上,帶着水氣和林木的清香,撲面而來,溫柔地向他發着真誠的邀請。
可是……他不能走過去。無論是多少自厭自棄,多少身無可戀……可是在許久許久以前,他答應過那個人,他會活下去。所以,無論有多少艱難,多少矛盾,多少苦痛,多少煎熬,他也總要活下去。
他答應過他許多事,可是他唯一可以堅持做到的,也只有爲他活下來。
勁節!
無聲地呼喚永遠不會回答的人,心在糾結翻覆間痛不可當。
“東籬!”
強烈的山風颳來一聲呼喚,他茫然擡首,無望四顧,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的聲音,突破重重地獄,來到他的耳邊。
“東籬!”是誰在喚他,是誰在叫他?誰會有這樣的語氣,誰會用這樣的聲調!
東籬!勁節!
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
風勁節一語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趨前,沉聲道:“我剛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盧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賞招醫!”
盧東籬迷亂的神思倏然一清一冷,千頃的心濤冰凍成死寂,再無半點波瀾。
他不能思考,無法動彈,他甚至忘了剛纔那心靈間一瞬的觸動到底是什麼,整個的意識,便只剩下兩個字:“婉貞!”
風勁節見他呆然不動,心下惻然,在他身邊彎下腰,低聲重複:“盧夫人病了。”
盧東籬極慢極慢地擡頭,用那什麼也看不清的眼望着他,也望着他頭上那片浩浩蒼天。
婉貞病了!
婉貞……婉貞!
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慢慢纔可以理解風勁節所說的每一個字,然後,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迷亂地向前走出一步,然後身子一晃,幾乎跌了下去。
風勁節及時在旁扶住他,開口想喚他,一時卻心頭淒涼,竟然發不得聲。只覺得盧東籬的手指冰涼,帶些神經質的顫抖,極用力極用力地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着唯一的浮木。
風勁節沉默了一會,才能收攝心神,用盡量平靜地語氣道:“我帶你儘快趕回去。”
盧東籬唯一能做的,只是點頭。
他們拼命趕路,快馬奔馳,日夜不歇。風勁節甚至不再要求盧東籬正常地進食或進補,日常的復健運動也都耽擱了下來。一路除了不得不買馬換馬,購買食物和水,兩人一刻不停。
婉貞,他的妻子,那個被他負盡了一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還是思他太傷,又或是孤寂得太久太久了?
婉貞,婉貞……
每念及她,盧東籬便覺心傷神斷,卻又無法不去想,無法不思念。
隱隱約約地,在這痛傷之間,他也偶爾會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麼事,似乎疏忽了一件極重要極重要的事。然而,不過電光火石,那點疑惑,便被焦急衝散無跡。
風勁節對盧東籬的痛苦和焦慮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纔會日以繼夜地催馬趕路,可是,眼看盧府已經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蘇婉貞病重,所以無論如何,他也要帶盧東籬去,讓這兩個人見一見的。只是,怎麼見?
和盧東籬直接從正門闖進盧家大宅?還是半夜裡帶着盧東籬這個功夫不怎麼樣的人飛檐走壁?
其實以他的本事,帶着盧東籬正闖偷溜都不是難事。可是終是諸般不妥。就算是他們能不露行藏,見到蘇婉貞。可是婉貞病勢如何,他現在一無所知。如果貿然將雙重殘疾的盧東籬帶到病重的蘇婉貞面前,會有什麼後果?是讓她大爲驚喜,病情好轉,還是讓她大受打擊,病情加重呢?
風勁節左思右想,甚是爲難,最後才決定,自己先悄悄探一探盧府,看看情況,給蘇婉貞診一診病再說。以他的醫術,就算是閻王爺手裡都能搶回人來了,難不成他就倒黴到盧東籬他束手無策,蘇婉貞他也救不了?
等他讓蘇婉貞的病情穩定了,給她一點心理準備,再讓他們夫妻見面,應該是較爲穩妥。
只是,這番打算,實在是很難同此刻心急如焚說通的。於是,風勁節也不說了,直接伸手,輕飄飄往盧東籬的睡穴處按了一下,然後慢悠悠收回手。
雖然不怎麼想用,但不得不承認,必要的時候,暴力的手段,還是非常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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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深,佔據了小半個鎮子的盧家大宅浩大連綿。盧氏一族本來就是世代書香,一方旺族。再加上自盧東籬冤案後,朝廷多方恩恤,屢施恩典,盧氏大宅得以不斷擴建,幾乎成了個小鎮子,將盧氏一族所有有頭有臉的人丁都納入宅門之內了。
如許浩大的宅院,屋舍連綿,外人剛進來時,只怕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這個在黯淡月下悄然而來的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的。
好在他不認識路,這大宅門裡有的是認路之人。無聲無息地接近一對挑燈巡夜的家丁,輕飄飄一掌拍暈一個,匕首架住一個,沉聲喝問:“盧元帥的夫人住在何處?”
家丁嚇得魂不附體,一邊哆嗦着一邊被推搡着在前帶路,也不知穿過幾許院落走過幾處迴廊,又避開了多少巡夜來往之人,家丁終於可以指着前方院子說:“盧夫人就住在那邊正房……”話猶未落,他腦後一痛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黑衣人悄無聲息地掠入院子,貼近正房,輕盈無聲地以薄紙般的利刃拔開門閂,閃身而入。
一進正房,便聞到一股濃濃藥香,盧夫人的病勢想來果然如傳聞一般,已經極是沉重了。
黑衣人身形輕捷無比,不沾點塵,向裡間而去,見那燒藥的丫頭,正倦極瞌睡,臥房的外間躺倒了好幾個丫環婆子,臥房裡,牀前還有個徹夜守護的丫環,也正倚着牀沉睡。
黑衣人毫不停頓,直奔臥房牀榻之上,拂開牀帳,彎腰探身地去掀那把病人蓋得密密嚴嚴的被子。
就在這一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後疾退,一道勁風堪堪自胸前劃過,衣襟破裂,一道淺淺的血痕徐徐溢開。
那原本應該奄奄一息躺在牀上的盧夫人,卻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電,直逼而來。同一時間,四下風聲呼嘯,那打瞌睡的丫環,已經在外間入睡的下人,牀前睡倒的丫頭,無不帶起道道勁風,轉眼便自四周圍殺過來。
更可怕的是,他胸前傷處,不痛卻麻,猛然提氣,丹田中一片空空蕩蕩。黑衣人大驚,胸前傷雖輕,但明顯那刃上帶毒,且這房中的所謂藥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藥物,這竟不是病人的臥房,而是伏虎擒龍的陷阱了!
電光火石之間,黑衣人手掌虛空一揮,屋內忽得煙霧四起,嗆得人咳嗽連連,衆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
黑衣人乘此空隙,一躍直至窗前,一手推開窗,順勢一借力,身子無比靈巧地翻出窗去,往上一縱,就上了房頂。
哪怕是一時內力提不起來。只憑着天生的靈敏迅捷,他也不是沒有機會逃出這重重陷阱。然而一上房頂,就腳下打滑,他竟是連拿樁站穩都做不到。
這房頂上,竟然全都灑了油,四處不能着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氣輕身,掙了數掙,到底穩不住身子,生生從房頂上滑落下來。
人尚在空中,無法借力之際,四下風聲勁疾,月下寒芒閃閃,也不知有多少強弓勁弩,藉着機關之力,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
黑衣人情急間以匕首用巧勁挑開幾根箭,又躲開數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一身本領無法發揮,胸前的麻木之感幾乎控制了上半身,連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聽控制了。
這滿天箭雨,他終究無法全部躲了過去,兩支勁箭,一中左脅,一中右肩,竟將他生生釘到牆上。
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動彈,左手卻一把拔了脅下長箭,信手擲開,也不顧身上血流如注,復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
然而,此時已有一張巨網,當頭罩下,乘着他還被箭釘在牆上不得自由之時,把他牢牢網住,其後又有數十把兵刃隨之而上,架頸抵胸,終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掙扎和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