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塔樓上的一對鼓手,是父子倆,那父親正使勁的吸着一隻煙桿子,然後皺眉看着遠方隱約的海平面,低聲道:“急啥!該來嘀,總會來嘀!”
話語停頓了一下,將煙桿子收好,搓了搓滿是老繭的雙手,低沉道:“一會兒,萬萬跟緊我的鼓點子!”
那年輕鼓手未等點頭,眼前的天與海之間,卻突然亮起了一條黃線,那是火光的黃色,正不斷地蔓延,最後就如夜空裂開的一條縫,從裡面溢出萬千的火種。
戰爭即將來臨,年輕的鼓手卻看傻了眼,這是一名鼓手最大的忌諱,因爲戰場之上,無論戰況如何,作爲一名合格的鼓手,除了察看主帥的令旗,就只能盯着巨鼓中心的那個“戰”字。
老鼓手眼疾手快,及時拍了兒子一巴掌,年輕鼓手回過神來,也知自己犯了大忌,但那鋪天蓋地,星羅密佈的火光,實在是太過壯觀。
這得是多少艘戰船,才能組成這等規模的陣勢?
再看那從海平面蔓延而下的成片“星火”,距筏城還有不到十里的時候,塔樓下方的城牆上,才突然亮起數十隻風燈,然後八面橙黃的令旗,筆直立起,迎風飄揚。
“咚!”
老鼓手馬上掄起巨大的鼓棰,敲在了巨鼓之上,緊隨其後,是另一隻鼓棰,由那年輕鼓手敲擊。
“咚!咚……咚……”
戰鼓之聲連成一片,就像一頭醒來的雄獅,正發出陣陣的戰爭咆哮。
兩人敲鼓,也比一人敲得響亮,因爲這等巨鼓,單人根本無法連續敲擊,就是這七尺多的鼓棰,一隻手臂就很難掄起。
只聽那鼓聲震耳欲聾,一聲壓着一聲,卻絲毫不顯慌亂,就是遠距十里的聯軍船隊,也聽得真真楚楚。
他們船與船之間,在火把與風燈的照耀下,已如同白晝,但前方依然漆黑,只能望見筏城那塔樓上的一點燈光,與傳來的滾滾鼓聲。
衝在最前方的戰船,漿手還在瘋狂的加快着節奏,甲板上等待衝進筏城的人們,已經咧開了嘴,就好像誰衝在第一,妖孽與其身上的寶物,就會歸誰一般。
然而,隨着對面筏城上的鼓聲,越來越清晰震耳,前方漆黑的海面上,竟突然閃起一片隱暗的光芒。
那,應該是金屬在火焰下的反光。
聯軍船隊,所有前排戰船的每一名哨兵,都揉了揉眼,再一看,眼前已現出了一片黑壓壓的快艇,所有快艇都沒有旗幟,艇身漆黑,正隨着海浪的起伏,向自己的方向,靜悄悄的漂來。
“前方!敵軍快艇!”“敵軍快艇!蜂擁而至!”“前方敵軍戰艇,數量驚人!”
衝在前頭的各路戰船上,響起哨兵不同的吶喊聲,但也只容得一個喊聲的空隙,成堆的小艇與成排的戰船,便相距到咫尺之間。
藉着聯軍船隊的燈光,只見每一艘小艇周身都掛滿了鐵刺,鐵刺上還帶着倒鉤,一旦撞上,可想而知,那就如魚槍刺中了大魚,任憑聯軍的大船如何擺動,都無法擺託這扎入自己船體的艇。
本就是黑夜,再遇到一片沒有燈光,迎面而來的黑艇,龐大的聯軍前頭船陣,幾乎沒有能躲過的戰船,即使僥倖躲過了幾隻,還是無法穿過那密集的小艇陣型。
滅世之領,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船隊,鋪展開來足有數百里,雖然名義上組成了聯軍,卻各自爲政,沒有統一的指揮,而且都各懷鬼胎,都希望別人遭殃,自己得利。
然而,大海之上,瞬息萬變,誰能預知,會遭遇什麼?
只不過三柱香的功夫,筏城的小艇,便與聯軍的前排船隊混淆在一起,整個船隊的速度,也因此放緩,各方戰船上的水手,紛紛趴着己方船舷,看着船下密集的小艇,不知所以。
光亮下,小艇上,竟空無一人,只是上面堆滿了乾草油木,有的還擺放着成桶的火藥。
“這是……不好!”
所有人心裡一緊,知道“不好”的人們開始呼喊,不知所以的人們開始慌亂,但那前方無盡的黑暗中,足以震碎人心的炮聲,還是無法避免的響起。
根本看不到放炮的戰船,卻只見炮彈從黑暗中突然出現,拉着閃亮的軌跡,最後落到聯軍船隊的前方,讓一直沉默無聲的海面,終於發出了水的咆哮,噴出那數丈高的水束,就如突然躍起的水龍。
每一艘聯軍船上的人們,無不深深的鬆了一口氣,即使他們曾經如何輝煌,也無論他們曾經歷過怎樣的兇險,這突如其來、卻未能命中的一炮,還是讓他們覺得慶幸。
但慶祝確實有些過早,馬上,略有心智的人就明白過來,這一炮,只不過是一枚測距彈。
筏城上震耳的鼓聲,突然停歇,緊接着,更加震耳的炮聲,卻驟然響起,卻並不止一聲,而是一聲接一聲,一片連一片。
這次,聯軍再沒有慶幸的機會,從黑暗的前方,射過來的炮彈,仿如隕石雨一般,瞬間落上了戰船,擊中了小艇,然後起火、爆炸,升起了沖天的火光。
撲火、哭嚎、亡命的逃……
前方船陣已經炸開了鍋,但炮聲還在繼續,從黑暗中傳來,帶給這裡一枚枚無情的炮彈,就像從地獄飛來的嗜人之火,就要燃盡這世間的所有可燃之物,燃盡那永無止境的貪,與醜惡的嘴臉。
筏城塔樓上的父子,早已停止了擊鼓,他們終於可以喘口氣,聽着海上的炮聲,欣賞着那“星火”前端的烈焰,那就像在炮聲的伴奏下,火焰飄逸的舞。
火太高、光太亮,便可以抹去璀璨的星空,在筏城之外的海面上,沒有了星光的夜空,就像一個燒得發紅的黑鍋底,誰知道那鍋底之上,是不是也如這人間的戰場般——生靈塗炭。
慾望,是種奇怪的東西,它可以讓人忘記恐懼,也可以麻痹人心,卻怕極了痛苦與死亡。
只要受到了痛,感到了死,人們就會忘了它,纔會想起那段老話,“人見利而不見害,魚見食而不見鉤。”
聯軍船陣的前方,數百艘戰船,蜿蜒數十里,全部被烈火吞噬,竟如一條火焰的高牆,讓後方而至的大批戰船,每一顆被利慾侵佔的心,無不深深的震撼,然後才暗暗的慶幸,自己的船慢了一點,還是好的。
但他們並沒有掉頭逃竄,而是偏轉船頭,貼着沖天的火焰,看着在水火之中掙扎的人影,聽着裡面陣陣的慘叫,分頭兩側,從“火牆”兩端繞出。
未體會過痛與死的慾望,當然不會就此終結,漂馳萬里、乘風破浪的聯軍船隊,也不可能遇點挫敗就會偃旗息鼓。
將山櫻百立在筏城之上,迎面聯軍船隊的火光,照亮了她毫無表情的臉,風燈搖曳,誰也不知她在想着什麼,連一直站在她身旁的澤明月,也長久保持着沉默。
“一郎他,上了前線?”澤明月斟酌着語氣,輕輕的問道。
“我同意了,讓他去吧!”將山櫻百淡淡的回道,她瞭解道一郎的脾氣,還如以前那樣,什麼事都會爲她衝在第一位。
“初戰告捷,殿下可以寬心一些!”澤明月不知說什麼好,輕輕的安慰道。
將山櫻百卻搖了搖頭,再無回話,誰都知道,戰爭纔剛剛開始,誰能笑到最後,還分不那麼清楚。
她轉向令旗手,厲聲道:“兩翼戰船,雁型迎戰!”
八面旗幟,兩紅六黃,塔樓上的鼓手,父子二人,看得清楚,戰鼓馬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傳向了城下,海面兩側的黑暗之中。
再看那兩片漆黑的海面上,突然亮起了一串白色的風燈,一面一道,那是委族戰船特有的光亮,他們成長蛇陣型,直奔剛剛從火焰兩端繞出來的聯軍戰船,快速的咬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