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揣了銀子都是急於回家同家人分享這份狂喜,不過小坐片刻就紛紛告辭走了。蒲草方傑兩人又同里正夫妻閒話兒幾句,約好過幾日去府學探望張貴兒和勝子,然後也是出了門。
山子擠在兩人之間,一手扯着姐姐一手扯着他的方大哥,不時拘起小腿兒打個“鞦韆,笑得哈哈有聲。蒲草低聲問詢他這早起寫了幾篇大字,這淘氣小子躲不過說了實話,於是頭上又捱了兩個爆栗子。方傑是一貫的老好人,伸手攬着淘小子護在身邊。山子得意的衝着姐姐吐舌頭做個鬼臉,見得姐姐伸手又要打,立時笑着當先跑走了。
方傑和蒲草無奈,笑着搖頭緊隨了上去。
楚非走在幾人身後不遠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突然心裡有些莫名的羨慕之意。他低頭瞧瞧身上的錦緞衣衫,腰側的鏤空雞心佩,無一不彰顯着他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幸運兒,但是眼前這般簡單的歡喜快樂,他卻是從未體會過…
三大一小慢慢悠悠走回到后街,剛剛拐過街角,山子就指了方家門前喊道,“方大哥,你家來客人了!”
方傑聞聲擡頭去看,果然自家院門前停了一輛青布小馬車。馬車旁那探頭探腦四處觀望的正是當日與楚非一同前來的小廝喜子,而他身旁那個穿了半舊錦緞衣裙的年輕婦人卻是極陌生。
蒲草這會兒也看得清楚,聽方傑對視一眼,兩人都猜得這必是楚家找來的“人證”。果然,那婦人經得小廝指點扭頭只瞧了山子一眼,立時就扔了手裡的包裹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小少爺啊,我苦命的小少爺啊。奴婢擔心得日夜求神拜佛,就盼着小少爺平安無事啊。小少爺啊,都是奴婢不好,若是當日沒有患病,夫人一定會帶着奴婢啊。奴婢可找到少爺了…”
這婦人死死抱了山子哭得是涕淚橫流,山子突然被人這般攬着,慌得掙扎不停,但是沒得片刻他仿似想起了什麼,皺着小眉頭輕輕問了一句,“王嫂?”
那婦人聽得這兩字,仿似天上仙音一般,一迭聲的應着,“小少爺,是王嫂啊。老天爺保佑,小少爺還沒望了奴婢。可憐我們夫人,嗚嗚,我們夫人看不到小少爺這般平安無事了。”
山子想起了當日混亂中孃親流着淚推了他奔跑的模樣,眼淚也是躺了下來,抱着婦人的脖子大哭起來,“王嫂,嗚嗚,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一大一小兩個哭得驚天動地,蒲草看在眼裡,心中說不上是酸楚還是苦澀。山子找到了親人,又與自小照料他的奶孃相認,按理說是個好事。但她爲何覺得喘息如此沉重,嘴角怎麼也提不起來呢。
方傑瞧得蒲草皺眉苦笑,怎會猜不到她的矛盾和不捨,伸手拍拍她的手臂低聲勸慰道,“別想太多,你還是他的姐姐。”
蒲草嘆氣,勉強一笑,上前拍着山子的腦袋柔聲道,“山子不哭,外面冷,咱們回家再說啊。”
山子這一年在張家度日,雖說喊着蒲草做姐姐,其實心裡同桃花一般都是把蒲草當親孃看待的。此時他心裡難過,就掙開奶孃的懷抱轉而摟了姐姐的脖子哽咽,“姐姐,山子心裡疼,山子想娘…”
“姐姐知道,山子是孝順孩子。我們山子的娘,在天上看着山子吃飯香睡得好,每日還努力讀書習字,一定很是歡喜呢。所以,我們山子一定更要好好長大,這樣你娘才能放心,是不是?”
“嗯,山子是好孩子,山子聽姐姐的話。”
“山子最乖了。”蒲草讚了一句,低頭在山子額頭親了一記,這才起身牽了他的手對那奶孃和楚非說道,“有話進屋在說吧。”說完,她就牽着山子當先進了院子。
楚非見山子同奶孃順利相認,心裡正歡喜這外甥終於找回來了,哪裡還計較這些小事,點點頭就隨着方傑進去了。
那奶孃卻是蹲在地上,呆呆望着空蕩蕩的懷抱不知在想着什麼。喜子伸手扯扯他的胳膊,低聲說道,“王嫂子,你看到了吧。路上我說的話,你還不相信?這婦人可是個厲害的,早把你們小少爺糊弄住了,哼…”
他還待再說什麼,不想春妮聽得動靜從屋裡出來探看,見兩人鬼鬼祟祟湊在一起說話就問道,“你們是什麼人,蹲在我家門前做什麼?”
喜子趕忙拉着王嫂子站起應道,“這位嫂子,我們是楚家的奴僕,方纔因爲突然見得小主子一時歡喜哭了出來,沒想到擾了嫂子清淨,我們這就走了。”
春妮兒跟着蒲草做了一年的買賣,如今又是當家作主日進斗金,那腰桿子自然也比以前硬了百倍,再不像以前見人就要低頭含胸般謙卑。她聽得這話只略略點點頭,又道,“既然是方家的客,就趕緊進去伺候主子吧。”
“好,好。”喜子笑嘻嘻應着就拉了王嫂子走去了方家院子,卸車安頓不提。
春妮眼見兩人走遠,皺眉想了想,總覺他們有些不妥之處,心裡琢磨着稍晚要同蒲草說說。這些大戶人家的奴僕說起來就同閻王爺跟前的小鬼兒一般,極難纏。很多事都是壞在他們的嘴上,讓蒲草多長几個心眼多留意總是沒壞處的。
那邊廂,蒲草攬着山子哄他吃了兩塊點心,再擡頭看看一臉喜意的楚非,到底還是說不出什麼狡辯之言。就像方傑方纔說的那樣,不管山子是普通農戶人家的孩子,還是天王老子的孩子,都是她蒲草的弟弟。只要他還認她這個姐姐,就是再多的親戚、再多的奴僕又有什麼關係?況且這世道多有欺軟怕硬之輩,山子多個富貴的親戚總是好處比壞處多啊。
想到這裡,她終是打定了主意開口說道,“既然楚公子尋了山子的奶孃來,那必定當真是山子的舅舅無疑了。以後,還望楚公子善待山子。等到楚公子回京都之日,山子若是想要隨去,我也不會攔阻。”
“此話當真?”楚非想到老爹方纔信件裡嚴厲的喝罵,若是認不回外甥,他回京都必定會被剝去一層皮啊。如今蒲草這般說,他自然大喜過望,眉開眼笑的保證道,“張東家放心,壽哥兒有我看護必定不會受半點兒委屈。”
蒲草挑挑眉頭,沒有應聲。有些事情是在於行動,而不是空口白話就能取信於人的。高門大戶裡的事,更是沒人能說得清了。
蒲草這般沉默不語,站在門口的王嫂可是急壞了,她緊了緊手裡的帕子到底走到廳中跪下求道,“舅老爺,奴婢身受夫人大恩,自從小少爺下生就是奴婢在照料,衣食喜好之事奴婢再清楚不過了。奴婢求舅老爺應允奴婢留下繼續伺候,奴婢必定盡心盡力,不敢有半點兒懈怠之處。”
方傑聽得她話裡好似有些埋怨蒲草照料不周,挑眉冷笑道,“怎麼,這位嫂子是覺我們苛待了山子不成?”
王嫂子身子一僵,但也只是微微低頭應了一句,“奴婢不敢。”
方傑還待再說什麼,蒲草卻覺多說無用,衝着他搖搖頭這才說道,“原本我還想着山子大了,也該同我分房睡了。正巧他的奶孃趕來,我也不必擔心了。晚上就送他過來住,左右也是東西院兒,有事喊上一句就聽到了。”
楚非和王嫂子都沒想到蒲草會放山子過來同住,驚喜的都是瞪圓了眼睛,就是山子也扭着身子嚷着不要和姐姐分開。
蒲草抱了他在懷裡,忍着心裡酸澀小聲勸慰着,“山子聽話,你白日裡還是回家吃飯玩耍,晚上纔來睡一覺。再說,桃花姐姐又要長一歲了,他二哥回來若是見到你還同我們睡一炕,保管要罵你桃花姐姐。我們山子最懂事最心疼桃花姐姐了,對不對?”
山子嘟着小嘴兒想了又想,到底委屈的點了頭。
蒲草見得他應聲就笑着攆他回家去拾掇他睡覺必抱的木劍和布老虎,方傑瞧出蒲草臉色不好,也不願招呼楚家幾人,起身陪着蒲草往張家走。
蒲草一路吹着冷風,嘆氣道,“別問我爲何如此,我心裡也是不願。但若是山子以後註定要回去那高門大戶,這般做就是爲他好。”
方傑嘆氣,上前只是緊緊握了她的手,再沒說一句話,卻勝卻一切安慰之語…
就這般,山子很快就搬去了方家東廂同楚非住了南北屋,楚非歡喜的又讓喜子進城買了一車的玩物回來。初始幾日山子吃過晚飯要去方家之時還有些不情願,後來就是蹦蹦跳跳歡歡喜喜了,惹得蒲草好笑之餘,忍不住又要罵他白眼狼。
那劉嫂子不愧是奶孃出身,不過三五日就接管了山子的穿戴之物,打理得這淘氣小子乾乾淨淨,漸漸倒恢復了三分富家小少爺的模樣。
蒲草見得這般也就放了心,加者後院溫室種下的蘑菇開始拱了土,更需精心照料,偶爾還要進城照管大小兩個酒樓鋪子,於是就越發忙碌了。
這一日,方傑進了城,蒲草從溫室裡白弄了半日蘑菇出來,見得桃花一人坐在屋裡做針線就笑問山子在哪裡。桃花拉着嫂子顯擺她新繡好的喜鵲登梅,末了才說山子同孩子們玩騎馬打仗去了。
蒲草好奇這淘氣小子要騎什麼馬,又惦記他別磕碰到,於是就扯了個頭巾圍上走去方家。結果一進院子,她的臉色立時就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