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林言之從臥室出來時,窗外已是明月高懸,萬家燈火也熄滅過半。
秦梧趕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懷裡環着個胖乎乎的小抱枕,看上去還有點兒眼熟,像是不久前林言之枕着的那個。
“林院士,您醒了。”
“你怎麼還沒走。”
林言之聲音有些沙啞,寬鬆的衣領被睡得皺皺褶褶,行走間隱隱看到形狀分明的鎖骨。
見他從冰箱裡拿了瓶還冒着涼氣兒的蘇打水出來,秦梧忙道:“林院士,保溫壺裡有熱水,我給您倒一杯吧。”
回答他的,是蘇打水瓶蓋被擰開後的氣流聲。
“林院士,您手上的傷——”
“你該走了。”
看着他右手上紅腫滲血的傷口,秦梧心中陣陣發緊,心房像是被一隻手捏着,有些憋悶,“要不我去叫吳海進來,讓他幫您把傷口包好。”
林言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着頭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蘇打水,任由冰冷的氣泡在空蕩蕩的胃裡上躥下跳。
見他沒有拒絕,秦梧便大着膽子當做是默認了,隨即一刻都不敢耽誤,擡腳就往門口走。
“明天來的時候,給我帶夠成年人一個月用量的丁酰苯類神經阻滯劑。”
秦梧聞言先是一喜,聽到後頭又愣了愣。
“神經阻滯劑?您要這個做什麼?”
“頭疼。”
林言之放下水瓶,神情冷淡地回道。
秦梧心有疑惑還想再問,不等開口就聽他繼續說道:“做甜粥的食材我這兒沒有,記得自己帶過來。”
秦梧臉上一紅,趕忙點頭應下。
“好的!那個,可以的話我再給您炒幾道菜,或是做點麪點,像是饅頭花捲什麼的。多做些您到時候還可以凍起來,以後拿出來蒸一下就能吃了。”
“太晚了,你該走了。”
同樣一句“你該走了”,秦梧這會兒卻聽得心裡暖乎乎的,同林言之道了句晚安後就往門口走去。
“靠墊。”
“啊?”
林言之擡手指了指他懷裡緊緊抱着不放的物件。
秦梧眨了眨眼,低頭一看,臉唰的一下紅了起來,趕忙小跑着把它放回沙發上。
“怎麼,臨走還要帶點紀念品回去?”林言之似笑非笑地看向秦梧。
“沒,那個,林院士晚安。”
“您好好休息,明、明天見。”
秦梧通紅着臉快步走了出去,半敞着的房門都忘了關。
屋內,林言之嘴角勾起的弧度消失不見。他神色不明地看向玄關的方向,掛有衣物的櫃子裡突然傳出一聲像是野獸纔會發出的嘶吼聲。
聲音不大,乍聽上去有些失真。
下一秒再聽,一切又歸於平靜,方纔那細微的奇怪響動彷彿只是錯覺。
林言之拿起電視遙控器,夜間新聞主持人帶着京華口音的普通話將空蕩蕩的客廳填滿,過分激昂的嗓音營造出一種虛假的熱鬧。
“扣、扣、扣——”
勤務員吳海敲了敲虛掩着的門,待聽到迴應後才推門進去。
“林院士,那位姓秦的研究員說您的傷口需要再重新包一下?”
屋內,修長卻又略顯單薄的身影斜斜地倚在窗邊。林言之透過玻璃,神色專注地看着夜空。
今夜月明星稀,
是個照亮歸路的好時候。
哥,你該回來了。
客臥裡,黑影透過門縫看着吳海給他把傷口重新消毒包紮好,蜷成一團的心也稍微放鬆了些。
【小言在利用秦梧。】
【神經阻滯劑——】
【那不是用來治療精神分裂和狂躁症的抗精神病藥物嗎?】
【小言要這個做什麼?還要足夠一個月用量的。】
【自己吃?不對——】
展鋒看向玄關處的衣櫃,剛剛那陣古怪的動靜絕不是他的錯覺。
*****
黑影藏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裡,時不時順着牆縫往前爬去,走出去沒一米就又退了回來,把“坐立不安”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距離秦梧送來神經阻滯劑已經過去了五天,林言之每日大部分時間都呆在地下室裡。
展鋒試圖找過除暗門外其他進入地下室的方法。奈何他繞着房屋的下水系統連着轉了好幾天,與地下室相通的管道沒找到不說,連必要的通風口都沒見着。
換句話講,這座地下室與外界處在一個完全隔離的狀態,很可能連最基本的空氣和水都不互通。
那材質特殊的金屬隔板不只用在了暗門上,更是包裹住了整座地下室,將一切信號和探測隔絕在外。
目前來看,去往地下室唯一的通道,只有那扇嚴絲合縫的暗門。
雖說是每隔一小時通話一次,實際上吳海打電話的時間間隔並不固定,但林言之卻總能在電話響起後的三聲內從地下室裡出來。
如果展鋒猜得不錯,小言可能在通過什麼方式監控着吳海的一舉一動,或者更簡單點兒,監視自己或他的手機。
但讓展鋒最爲擔心的並不是林言之在地下室裡做什麼,而是他這幾日來的狀態。
接連五天下來,林言之用在吃飯睡覺上的時間極少,整個人卻絲毫不見疲色,精神長時間保持在一個高度亢奮的狀態中。
展鋒總覺得他在迫切地期待着,或是在等待着什麼。
對於一個反社會型人格障礙患者,這可以說是再危險不過的情緒。
這個危險不只是對他人,更是對林言之自己。這種狀況下的他如同行走在失控的邊緣,往左一步是地獄,往右一步還是地獄,只能在細如鋼絲的路上搖擺求生,艱難地保持清醒。
“叮鈴鈴——”
【一。】
“叮鈴鈴——”
【二。】
“叮鈴鈴——”
【三。】
展鋒在心裡默默數着數。
三聲過後,刺耳的鈴聲還在孜孜不倦地響着,玄關那頭卻毫無動靜。
又過去了大概半分鐘,亮起的手機屏幕漸漸暗了下去。
展鋒彷彿已經能看到吳海打開車門,快步從馬路對面走來。
“叮鈴鈴——”
安靜了十秒不到的手機又一次盡職盡責地響了起來。一牆之隔的屋外,吳海一邊打着電話,一邊伸手取下掛在脖子上的備用鑰匙。
“喂。”
吳海愣了愣,剛剛插進門鎖的鑰匙才轉了一半。
“說話。”
林言之的聲音好像有些不大對,但吳海一時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對。
他試探着問道:“林院士,在忙嗎?您剛剛怎麼沒接電話?”
作爲一個自認合格的特種兵,吳海不是那種會放任懷疑滋生卻不作爲的人。他一邊口氣自然地同林言之搭着話,一邊小心翼翼地擰開門鎖。
“呵。”
林言之低笑了一聲,嗓子裡像是裝了塊磁鐵,有些沙啞的聲音吸附起電話那頭的微弱電流,“忙?當然是在忙,你聽我的聲音像是在做什麼?”
不等吳海反應過來,就聽林言之像是把話筒湊到了脣邊,有些凌亂的呼吸聲透過聽筒一下下打進他耳蝸深處,帶來陣陣惱人的癢意。
吳海下意識地趕緊把手機拿遠。
林言之不斷加重的喘息聲越發劇烈,就像生怕他聽不清似的。
片刻後大概是玩夠了,他呼吸一緩,低聲笑道:“我在忙着開飛機。這架飛機又大又持久,得花好些時間才能開好。”
吳海手上開門的動作僵住了,臉上的表情透着點兒說不出的尷尬。要是這會兒他還不明白林言之在說什麼,那麼多年的部隊也算白呆了。
“飛機上的副駕駛座還空着,有沒有興趣進來一塊兒。”
“咳咳,那啥,我一陸兵兵種的,恐高,您還是自己個開吧。您好好開,開個好的。”
林言之的話放在別人那裡是邀請,在吳海這裡簡直就是大灰狼來找小白羊開派對,妥妥一個不懷好意。
他有的沒的瞎說一通,抽走鑰匙逃也似的回了車上。吳海坐在駕駛位上打了個大大的激靈,又連着灌下好幾口熱水才稍稍緩過神來。
“我的親孃,這他娘都什麼玩意。”
屋內,林言之透過紗簾看着吳海回到車裡,暗紅色的血液順着手機屏幕一滴滴打在地板上。
殷紅色的腳印從暗門內一路延伸到玄關,純白色的家居服大半都被鮮血染紅,他握住電話的手也在發着抖。
方纔的對話耗掉了他大半力氣,林言之眼前有些發黑,踉蹌着倒退了兩步,後背重重地砸在了牆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他低頭看着身上的鮮血,淡灰色的眸子裡倒映出刺眼的殷紅,身體沿着牆壁緩緩滑落在地。
“爲什麼?”
“一定是哪裡出錯了……”
“不,我不會錯!”
“不對……我也會錯的、會錯的……”
展鋒在見到林言之出來的那一刻就失了冷靜,想也不想地衝了過去。但剛到門邊,他就很快意識到那些血跡並不是林言之的。
且不說這麼大的出血量尋常人根本沒有活路,那血液的味道和顏色也透着些古怪。
硬要形容的話,那味道就像是沉在海底的生鐵,被鹽分腐蝕多年後乍然撈出水面,又腥又鹹還帶着點鐵鏽味的氣息緩緩揮發開來,存在感極強。
顏色比起正常血液也要暗沉得多。那麼深那麼濃的紅色,展鋒也只在一位患有嚴重心腦血管疾病、即將離世的老人身上看到過。
但即便這血不是林言之的,他此時的狀態也讓展鋒的心墜入谷底。
染血的手機掉落在一旁,林言之雙手環着膝蓋,那麼個手長腿長的人,卻把自己用力縮成一團躲在牆角。單薄的身體劇烈顫抖着,幅度之大隔着好幾米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錯了……哥……是我錯了嗎?”
“哥……哥……”
“我錯了……哥……”
展鋒再也沉不住氣,他從未見到過林言之這般模樣。
這種脆弱到,彷彿再多一分、多一秒,多一點、多一下,他都要垮了。
【小言——】
明明連人都不是了,他的心怎麼還能疼得這麼厲害,厲害到展鋒已記不清自己到底爲什麼要藏起來,又因爲什麼纔不敢去見他。
那些本來顯而易見的理由,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值一提。展鋒只知道,面前這個比他命還要重要的人,現在好難過,難過到就快要窒息了。
躲在陰暗裡的黑影向前爬去。
正午的陽光透過縫隙照入屋內,在兩人間架起一道無形的牆,也將並不寬敞的玄關一分爲二。
一面是暗,另一面還是暗。
只有中間那座由光線構成的高牆,灼灼生輝。
林言之手扶着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就在與他相隔不到半米的地方,黑影腳下一頓,默默退回了原處。
林言之的表情過於平靜,方纔那情緒失控的一幕像是不曾發生過。藏在衣櫃裡的暗門慢慢合攏,他腳步有些不穩地朝浴室走去。
客廳裡先前鋪着的絨毛地毯在不幸經歷過“浴室鏡事件”後被全部撤掉,新定製的還沒到貨,一直慘遭埋沒的大理石地磚終於得見天日,沒想到也沒能逃過被“血洗”的命運。
浴室內,林言之不厭其煩地反覆沖洗着沾滿鮮血的雙手,一點點將藏進指甲縫裡的血痂摳乾洗淨,粉紅色的血水順着管道流入地下。
寬鬆的袖口被他順手卷起,過分白皙的皮膚襯得手肘處五道形似抓痕的細長傷口格外扎眼。
帶血的衣物在剪碎後混着清水塞進了料理機,頃刻間就被打成漿液,伴隨着馬桶的抽水聲流入大海消失不見。
地板上尚未乾透的血跡,也被浸滿檸檬汁的毛巾輕而易舉地擦去。
過了沒一會兒,幾條毛巾也步了衣服的後塵。
新風系統很快就將有些刺鼻的檸檬香氣稀釋排出。半刻鐘後,屋內便只剩下淡淡的餘味,聞起來甚至還有幾分心曠神怡。
擦拭一新的手機也被原封不動地放回了玄關處的小几上。沐浴後,林言之取來充電線,給徘徊在關機邊緣的手機接上電源。
他轉過身剛走開沒兩步,手機那頭就又傳出了熟悉的鈴聲。
“林院士,您睡了嗎?”
“你猜。”
“咳,那您好好休息。”
例行的“查崗”讓這一天顯得如用過往的每一日般稀疏平常,林言之的語氣和聲音自然到讓身爲偵察兵的吳海都察覺不出異樣。
掛斷電話後,造價昂貴的料理機被他慢條斯理地拆分開,一點點清洗乾淨。
十來個色彩亮麗、形狀飽滿的檸檬還堆在水槽裡。林言之格外耐心地將檸檬挨個洗好後打成果汁,又挑了個足夠好看的杯子給它做容器。
檸檬汁的香氣沒一會兒就飄散開來,同原先的味道混爲一體,本就幾不可查的鏽腥味被徹底蓋了過去。
屋內那股檸檬特有的餘香,和垃圾桶裡滿滿的檸檬“屍體”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林言之繞過餐桌,緩步朝臥室走去。
剛走出兩步他突然身形一晃。
展鋒暗道一聲不好,趕忙從藏身的側臥裡衝了出來。
【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