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葉知秋回到租住的地方,其實這裡和濱江花園相隔並不遠,曾經是本市幾年前開風氣之先熱賣的一處高層小戶型樓盤。開商的樓盤宣傳稱這裡是“年輕白領的第一個港灣”,“青春的頭一個棧站”;而貶損的人則不客氣地稱這裡是“現代筒子樓”。

的確,四梯二十來戶的侷促格局,沒有管道煤氣,只能用電磁爐,說是筒子樓也算不上刻薄。到上下班時間,電梯擠迫得堪比印度的火車。可是這並不妨礙當年這樓盤一經推出就以低總價和地處繁華市區的優勢一賣而空,而且對所有業主來說,都算一筆合算的投資。這裡交通便利,生活方便,獨身自住不錯,出租更是很搶手。

葉知秋租住的房子只45平方,簡單講就是小小的一廚一衛再加既是客廳又是臥室的一間房,另外還有一個和廚房相連,小得只夠一人站立的內陽臺。基本上所有看過這個陽臺的人都會失笑,覺得它比較象個笑話而不象個陽臺。可是若沒這個笑話,她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該往哪晾哂了。

她脫了羽絨服,把自己丟到牀上,疲倦得幾乎再沒動彈一下的力氣了,一想到明天還要出差,更是萬念俱灰,恨不能就此一睡不起算了。

手機這時很不識相地響起,她也只好掙扎着起身,拿出來一看,是家裡打來的:“媽,什麼事呀?”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了嗎?你出差一去十天半個月不着家,還記不記得你有爹有娘呀。”

“我今天才回呀媽,累得半死,來不及回去請安了。”她下午到家,之前是把房屋出租的信息掛在網上,回來後去公司交了差,幸好老闆出差還沒回,她趕忙接待了好幾拔看房的人,總算順利把房子租了出去,卻實在沒時間回家了,而且也實在怕她媽媽絮絮問起房子的事。

“那明天回來喝湯,我燉雞湯給你補一下,在外面哪吃得好。”

葉知秋只能心虛地陪笑:“媽,我明天又要出差,這次不遠,湖南,大概三天回。”

“你爲什麼要換這份工作呀,秋秋?”她媽媽開始老調重調,“上一份工做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錯,出差也沒這麼頻繁。現在好,我們想見你一面比見國家領導人還難了。”

“您別寒磣您女兒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要老闆的錢,老闆巴不得要了我的命。等從湖南迴來,我就來喝湯好不好?跟爸說一聲,我帶正宗臘肉回來給他下酒。”

好容易哄得孃親高興掛了電話,她長嘆一聲,覺得臉已經笑木了,原來要配合高興的語調,面部也要做出相應的表情才辦得到。而她接連出了半個月的差,跑遍了東北幾個大城市,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和各地大商場的樓面經理、各地代理商這樣笑着交涉,這張臉不笑出紋路來也就怪了。

她努力說服自己:不可以放棄對皮相的愛護,不可以提前成爲黃臉婆,不可以以棄婦的面目示人——最後一個不可以差點成功地將眼淚招了出來,不禁暗罵自己一句豬頭。撐起身來,去洗澡洗頭,一絲不苟做全套護膚的功課,

葉知秋一個半月前剛剛跳槽到信和服裝公司做銷售總監,名頭聽着響亮,卻着實辛苦,上任伊始,只來得及和銷售人員開個會,老闆娘對着大家做了個滿懷期待和信任的介紹,就開始不停地出差。越出差心裡越涼,沒想到接手的是這麼一個棘手的攤子。可見老闆娘劉玉蘋擺出劉備三顧茅廬的姿態,數次約會自己,言辭懇切,更一次砸出2o萬現金非把自己挖過去,還真是應了自己剛纔搪塞老媽的那句話:你要我的錢,我要你的命。

她把頭吹到半乾,再將面膜小心敷上臉,然後走到落地窗邊,這裡做了個不大的地臺,鋪着她從新疆帶回來的手工羊毛地毯,擺了兩個繡花靠墊。她靠欄杆坐下,透過窗子看出去,是本市一條熱鬧的主幹道,路燈、往來汽車雪亮的大燈、紅紅的尾燈、遠遠近近的高樓星星點點的燈光、兩邊閃爍的霓虹廣告牌,交織出一個不夜城市。此時待在27樓,隔了雙層中空玻璃,還能感受到底下的喧譁勁頭。

她並沒心情看這樣的夜景,只在心裡盤算着,不知道湖南市場還有什麼樣的驚喜等着自己。

本地服裝工業一向在內地算得上達,全市有大大小小兩千多家服裝企業,競爭自然十分激烈。葉知秋是美院服裝設計專業畢業,可是在設計方面的才能資質實在只能算平常,如果勉強造專業走下去,也許混到現在,也只能是個二流甚至三流的設計師罷了。

幸運的是,她畢業後找了好幾份工作都算不得如意,好容易進了本市數一數二的服裝企業索美集團實習,可是一同進去的同學明顯比她表現得好,已經眼見沒有轉正的機會了,卻偶然地表現出了櫥窗店堂布置方面的才能,經她擺弄後的賣場,被老闆曾誠一眼看中,當即拍板將她調到銷售部。

於是她除了做畢業設計,再也沒做一件成品服裝設計出來,就徹底告別了沒來得及起步的設計師生涯,從銷售督導開始做起,六年時間一步步做到索美服裝銷售部經理的位置,分管公司一個最重要品牌的銷售業務。

索美一向號稱本市服裝業的黃埔軍校,其他服裝企業挖人才也不必求諸時髦的獵頭公司,因爲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家的業績都擺在那裡放着,值個什麼價碼基本行內人都有數。而從索美出來的人如果不是自己創業開辦服裝公司,也一定是去另一家服裝公司坐上一個相對高一點的位置。

葉知秋一想到此時正躺在自己銀行戶口上被設置成七天通知存款的二十萬,只能不顧面膜,微微苦笑了。

她永遠記得提出辭職時老闆曾誠的臉色,那樣震驚、不能置信。

曾誠今年三十七歲,是業內公認最難應付的老闆,他中等個子,每週堅持打網球、游泳,身形保持得很好,全沒人近中年的福像。略爲清瘦有點書生氣的一張臉,從來喜怒不形於色。不過在那一刻,居然也有點神態複雜,七情上面了。他往椅背上一靠,目光銳利地盯着她,她只能坐得直直面無表情迎接他的目光,良久,他纔開了口:“你知道我從來不留人的,知秋,不管是誰要走,只要合乎合同,我都祝他有個錦繡前程。可是你,我真的沒想到。”

她的合同是年底到期,以她的業績和表現,續簽加薪、年底分紅都是可以預期的,居然在這個差着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提出辭職,當然任誰也想不通,可是再一想,任誰都知道,這是被人用重金砸出來的結果。

葉知秋從一個不合格的設計師走到今天這一步,可以說離不開曾誠的慧眼、栽培。近兩年,她做出了名聲,打她主意的人不少,可是她從來不爲所動,曾誠對她的信任也有增無減,甚至動了提升她爲銷售副總,讓她獨立負責公司直營業務的念頭。這當口,她卻這樣毫無徵兆地提出辭職。

“你知道信和的經營狀況嗎?”

“我大致瞭解。”既然決心要走,葉知秋只能保留一點硬氣了。

曾誠還有一百個問題在口邊打轉,卻終究什麼也沒再問,只拿起筆在辭職信上籤了同意:“請配合你的同事做好所有工作的交接。”

信和服裝在本市規模也排得上名次,創辦時間還早於索美。但葉知秋對它的瞭解畢竟只限於行業人士知道的情況,這家公司由沈家興、劉玉蘋夫婦二人打理,年銷售額不及索美,也算一個可觀的數字,服裝風格走中年職業女性的路子,在北方市場表現很不錯,銷售網絡經過多年展,比較成熟,這幾年銷售沒有太大起色,展處於停滯狀態。

只在接手以後,她才現了這個看似運轉多年無誤的銷售網絡其實只是維持着脆弱的平衡,代理商各自爲政、直營店與總公司管理脫節、銷售經理坐大後隨意性極強、換貨率根本沒有個準則,導致公司庫存成了一個比較驚人的數字,而時裝的庫存對一個企業來說,處理不好就是致命傷。

葉知秋在這個圈子做了這麼多年,當然知道甘辭厚幣禮下於人必定是有所圖謀而來的,她根本沒被劉玉蘋的動聽許諾迷惑,只維持禮貌,既不嚴辭拒絕,也不輕易答應。可是二十萬現金結結實實砸中了她,她正好需要錢,而且說得上迫切急需。

至於其他讓她動念要走的原因,在這二十萬的襯托下,都顯得不值一提了。

她揭了面膜,去洗淨臉,拍上美容液、晚霜,然後開了筆記本,整理連日出差的記錄。再怎麼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是基本準則,更不用說這也關係到自己職業生涯的成敗,只能竭盡全力,爭取扭轉這個局面了。

全神貫注於工作,時間過得似乎特別快,等手機再響起,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一看號碼,她就皺起了眉,想了想還是接聽了。

“你好。”

“秋秋,你回來了沒有?”

“回倒是回了,不過明天又得出差。我們回來再聯絡好嗎?”

“已經拖太久了,我們總該坐下來好好談談吧。”

“談什麼呢,通報你的婚期嗎?別給我下請柬了,你太太不會高興看到我去的,再說我也不打算給你準備紅包。”

“秋秋,你這樣總在外面逃避不是個辦法……”

“範安民,你太可笑了。”葉知秋大笑,“這樣來娛樂我,你做的犧牲很大呀。我想不通我有什麼理由要逃避你,我只是沒打算犧牲自己成個障礙擋誰的道。如果你這麼想見我,我可以滿足你。錢我也準備好了,可是你得在我日程表上排隊呀,眼下我的安排很滿。不過放心,看在你這麼懇切的份上,我一定會抽出時間來的。”

“我幾時說過要跟你談錢了?”

“好吧,那是我要跟你談錢,分手分得明白徹底不好嗎?”

“我們一定要弄成這樣嗎?你把我的東西全打包快遞到我的公司,已經做得夠絕了……”

“我費事跟你快遞過去,沒把那些東西直接扔垃圾箱,只說明我這人還算講理。你不是指望我留着珍藏懷念吧?抱歉,我沒那個癮頭。現在我還有事,你等我出差回來再說吧。”

那邊沉默了一下,聲音突然放軟了:“秋秋,你別太拼命了,還是要注意身體。我真的很擔心你……”

葉知秋不等他說完,掛了電話,直直看着面前的筆記本,可是一時也無心把工作繼續下去了。

原來,一個分手的前男友比老媽要難對付得多。這個念頭一浮上來,她只有再罵自己一聲豬頭了。

把他的東西打包時,葉知秋確實動了惡念。他心愛的cd、他喜歡的書、他收集的海報、還有她給他買的領帶,一直是他最愛打的一條……通通捲成一團丟進垃圾桶,似乎是個很能泄怒氣的辦法。這樣對付一個負心的男人,怎麼說都不能算過份。可是她最終也不過是找個結實的大紙箱,把所有東西都扔了進去,叫來快遞公司,寫上地址交錢送走拉倒。

不過還是扔掉了不少東西。

偶爾有空出去逛街時,碰上影樓做活動,促銷人員對着他們巧舌如簧:“兩位這麼相配的氣質,如果拍我們新推出的秋之戀曲系列婚紗照,背景是滿山遍野的金黃銀杏樹葉,潺潺小溪、脈脈炊煙,深情相擁,想想都是一幅絕美的畫面。”

葉知秋做銷售起家,每年要至少親自上陣培訓一次店長,自信對於任何想掏她錢包的甜言蜜語全都免疫,可是那天看到影樓的畫冊居然有點挪不動腳了,範安民擁着她,親親她的頭:“秋之戀曲,這名字好,我喜歡。”

“現在才早春好不好,”她努力說服自己理智消費。

“可以預約呀,交定金5oo,什麼時候拍都可以,我們影樓馬上要推出全套四季戀曲。”

沒等葉知秋說話,範安民掏出了錢包:“訂一個秋之戀曲好了。”然後回頭看着她,“那會我們也該來拍婚紗照了。”

他們合買的房子正在裝修,他們定好的婚期是第二年春節過後,秋天拍婚紗照,應該是比較從容的選擇。她迎着他笑,同時敏捷地對促銷小姐說:“請寫成訂金,交2oo足夠了,反正我們肯定要拍的。”

等到了秋天,範安民艱難地說:“秋秋,我們分手吧。”

婚禮可能還會舉行,只是新娘不是她了。那個訂金收據放在她這裡,寫成了“訂”而非“定”,照說可以去要求退,可是她哪裡還有心情去退這個,只揉成一團,跟快遞底單一塊,扔進了廢紙簍。那裡早就滿了,不方便扔的照片之類,她提早帶去公司,放進碎紙機,看着出來一條條的碎屑,只能咬牙讓那陣疼痛捱過去。

可是那樣徹底地丟棄,也沒能讓她徹底將這個人清除出自己的生活。下一次愛情來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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