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執拗
“那孩子就是個心大的,萬事不往心裡去。”
唐見溪說起女兒,嘴角不自覺的揚起。
“天大的事情到了她這裡,都頂不過吃飯,睡覺,整天樂呵呵的,活得沒心沒肺。”
“尼姑庵都是苦大仇深的人,整天樂呵呵……的確不適合呆在那裡。”
晏三合話峰一轉:“唐老爺爲明月招了女婿,留她在身邊,可見是把她當成親女兒養的。”
“晏姑娘。”
唐見溪臉上都是老父親的慈愛,“你相信嗎,那孩子就是來度化我們夫妻倆的。”
晏三合微愣,“這話怎麼說?”
“姑娘想啊,出事的是我的先生,落入風塵的是我的師妹,死的是我的師兄,再加一個膝下無子……”
唐見溪苦笑連連。
“就算我的心再大,也大不到哪裡去,我有一段時間萬念俱灰,甚至起過出家的念頭,只是捨不得巧兒罷了。”
明月一來,事情就變樣了。
那孩子嘴上就沒有閒着的時候,一天能叫上幾十遍的爹孃,半點都不與他們生分。
“爹,您別老嘆氣,嘆氣容易老,老了臉上皺紋一條一條,當心娘嫌棄你。”
“娘,爹今天又逼我讀書練字,書上都說了,咱們女子無才便是德,爹哪裡是在逼我,他分明就是在嫌棄您不識幾個字,娘爲了女兒,爲了咱們女子,不理他……半個時辰行不行?”
“晏姑娘,你遇着過既讓你氣得牙根癢癢,又讓你忍不住心軟的人嗎?”
晏三合又微微一愣,腦子裡浮出一張俊臉。
“那孩子就是這樣的,有一回,她真把我惹怒了,我罵了她幾句,你猜她說什麼?”
“說什麼?”
“她說,人才有喜怒哀樂,爹,您活得比從前有人味兒了,來吧,再多罵幾句,我經得住的。”
唐見溪說到這裡,又氣笑了,“晏姑娘,你聽聽,我還能罵得下嘴嗎?”
晏三合聽着有趣,“倒是個特別的。”
“也正是因爲她這樣的性子,師妹從來不和她說起任何事。”
唐見溪沉默了好一會兒。
“大約我們都把自己活得像墳墓裡的人,就特別稀罕那孩子臉上的笑,都想讓她活得沒心沒肺,快快樂樂一點。”
晏三合不由感嘆,還是慧如老尼說的對,這世上再沒比明月更好命的姑娘了。
“那我便無話了,下面我聽唐老爺說。”
“我想說的……”
唐見溪臉色微僵了一會,才又道:“是有關陸時。”
晏三合眉角一跳。
他竟然主動和她說起陸時,爲什麼?
“唐老爺就不怕你師妹泉下有知……”
“我更想她的棺材能早些合上。”
唐見溪:“與師妹有牽扯的部分,我不說,我只說他這人的所作所爲。”
不罵僞君子,不罵下作小人,他態度變化得這樣快,晏三合反倒有些詫異。
“唐老爺是爲了明月,怕倒黴的事情落在她頭上?”
“是!”
“那唐老爺請說。”
唐見溪一開口的話很突兀,“他當年是借宿在唐家的,但他的借宿,和言停的借宿不同。”
“哪裡不同?”
“我先生在後院闢出一個院子,專門讓寒門學子借宿,還供一日三餐。”
晏三合突然打斷了他:“這麼說來,他的家境很普通。”
唐見溪冷笑一聲,“不是普通,是窮。窮得不僅吃住在唐府,連衣裳都穿我先生的舊衣裳。” “一個窮書生,能被唐岐令收爲學生,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
“他的過人之處,便是刻苦。”
唐見溪雖然心裡很是不屑,卻還是不添一點水分道:“一天十二個時辰,他只睡兩個時辰,別的時間都在讀書。”
“如此刻苦?”
“是!”
唐見溪:“我先生說他這人身上,有一股子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韌勁兒。”
“韌勁兒?”
“我講一件小事,有一日,先生與我們三人下棋,先生一對三,和我們同時下。”
先生棋藝是極好的,他常說人生如棋,每走一步都要三思而後行,又說下棋下的是人品,君子行陽謀,小人行奸計。
一個時辰後,他和言停棄子認輸,唯有陸時還在苦撐。
“晏姑娘不知道懂不懂棋?”
“略懂一二。”
“有一種人下棋,明明輸局已定,但他就是不認輸,想着法兒的和你周旋,我和言停說這人下棋喜歡垂死掙扎。”
那日棋下完,先生借棋點評他們三人。
先生說他下棋有靈氣,卻沒耐心,心思都在棋外,若肯潛心研究,必有大成。
先生說言停的棋風有股俠義之氣,這義氣既能成全他,也能毀了他。
說到陸時,先生扶着鬍鬚,沉吟半天才道:“你這孩子心思太執拗,執拗既是好事,也是壞事。”
晏三合聽到這裡,不由的對唐岐令這人生出敬佩來——看人還是挺準的。
唐見溪天資最出衆,說是天才也不過分,但喜歡的東西太多,太雜,反而不精。
褚言停因爲先太子的賞識,一生追隨,有俠氣;以大哥的姿態護着唐見溪和唐之未,有俠氣,但最後也因爲俠氣喪命,抄三族。
而陸時……
執拗和韌勁是一個意思嗎?
晏三合細細琢磨了片刻,問,“那麼也就是說,唐岐令對陸時是實打實的恩情。”
“如再生父母。”
再生父母這四個字,分量太重。
晏三合想了想,道:“唐老爺可否詳細說說。”
“陸時年長我們幾歲,進京比我們早,拜在先生門下也比我們早,但他卻與我們同一年春闈,姑娘可有問個爲什麼?”
“爲什麼?”
“有一年春闈開考前三個月,陸時的生母出了件不太體面的事,他娘與下人私通,被人拿住。”
唐見溪冷笑:“陸家要將她沉塘,他娘半夜逃出來,逃到了衙門,擊鼓鳴冤,稱自己是冤枉的。”
“等下!”
晏三合:“陸時的生母是個妾,可對?”
“對,是個小妾,原來是陸時嫡母的貼身丫鬟,後來不知道怎麼的就爬了主子的牀,生下陸時。”
“能納妾的人家,不會太窮吧?”
“晏姑娘,不經主母同意就爬牀的丫鬟,是遭人記恨的,如果主母有意剋扣,自然就窮了。
原來如此!
晏三合:“後來呢,查出來他娘是冤枉的嗎?”
“不冤枉。”
唐見溪冷笑一聲:“聽說肚子裡已經懷了孽種,爲了想活命,纔想出了這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