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雲珏脣角微傾,一點一點將臉側過我肩。忽然,他目光一滯,揚手便對我緩緩伸來。
我凝眸盯他,相隔不足一拳,雲珏面上俊朗,迷離間夾着一絲與往日不同的親近之感,不由心頭一熱,面紅耳赤。不好!他一定是醉得亂行了——這般動作,難不成是想輕薄予我?雖說他是皇上,我是準後,可、可……
“皇上醉了!”我本能驚呼,手驟然鬆開他的臂膀,匆忙擋在身前。
“哼。區區幾盅酒矣,能耐朕何,朕,怎會醉?”雲珏哧鼻,身子又一踉蹌,卻往了我身上直直壓來。我往後一退,被他這樣猝然一撞,靠在了牆上。
我身子一酸,又被雲珏這麼一壓,心跳立時通然不停。他的手支撐着扶在我身後牆上,頭卻埋下,我胸前一熱,屏住呼吸。我微微低頭:雲珏濃密的烏髮拂在我胸前,也滿是一股酒氣。
“皇、皇上,”我止不住顫聲地道,“這不好吧,大婚之禮還未、還未行過呢,如果這樣,傳出去,也會有損皇上的聖德威嚴……”
“就說準後身上怎麼會如此好聞,原是白狐裘的披風。”雲珏出聲打斷我話。
我手裡、胸口都瞬間一輕,熱也散去,雲珏冷冷一笑,晃晃巍巍着從我身一側,手裡竟攥着我搭在小臂的那件披風。我又不解又無奈,以爲他酒性發了,便道,“皇上累了。”
“朕不累。”雲珏緩聲,微微喘息。他將白狐裘披風輕輕撫摸兩遍,隨手收起。
我心裡忽地有些不快,本以爲是雪中送炭,怎麼會這般小氣,給人的東西也能收回去不成?你是皇帝,難道連這種披風都賞賜不起?那何必拿來做什麼人情,只會讓人覺得好生虛情假意。想到此處,我心有不甘,試探道,“皇上,這披風,臣妾先收起來吧?”
雲珏淡然看我一眼,醉意朦朧地罷手,“朕的東西朕自會收好。”
我心裡一塞,忙道,“皇上此話怎講,這明明是臣妾的東西了,您不是特地讓穆寒大人給了臣妾?”
“沒錯。”雲珏忽地笑聲,“朕是讓他給你,又怎樣?”
我啞然,半晌又道,“皇上,這送人之物,如已潑之水,怎,怎可覆收?”
“送你?”雲珏低聲,微微蹙眉看我,那眼裡的一抹蔑然,叫我心中霎時如遇冷冰。忽地,他搖搖頭,“朕怎麼會送你?準後開得什麼玩笑?”
我無聲,壓一口氣在心底,若再說下去,就是自作多情。
“這東西,朕誰也不會送。”雲珏一頓,徐徐道。他聲音沉悶,醉意間卻溫和平易,沒了往日尖銳。
“難道這披風是皇上的寶物不成?可宮裡錦衣玉食,珠華玉翠,怎會物缺,如此披風,怕也多如牛毛。”我小聲喃喃。
雲珏沒有理我,手上揚酒,高高順下,灌入他口裡。雲珏微微晃着步子,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又一邊含聲道,“準後去得真久,還以爲你就此逃出宮了呢,朕等你都等到,天光都要破曉了。”
“皇上何必等臣妾。”我道,但心裡卻並不真想這句。比起這無關痛癢的搭話,其實我更想問他是怎麼知道的我在宮外,又怎麼會突如其來在我惠芳宮裡醉酒?唉,雲珏怎就如同一本謎語,總要教人眼看如猜。
“不等怎能安心?”雲珏漫不經心道。
但卻讓我心頭一震。
——不等怎能安心?我心道,這句話要不是從你雲珏口裡說出,我還真會不以爲意。你雲珏,也會爲誰不安心嗎?
“萬一讓朕的準後走了,萬一讓朕的女人被人輕易害命,那朕的威名何在,朕的顏面何存?更別說,朕說過,要你一生不出宮門的。”
原來,你只是這樣想。我低頭,跟着他的步子,保持一米之距,緩緩而行。
雲珏又道,“況且,今夜,是準後給朕了驚喜。”
我猛不丁擡頭,雲珏恰好回眸。通明的光,明黃色的交映着那衣錦上的色澤,白狐裘華貴,襯着雲珏略略蒼白的臉頰,竟然恍若脫俗的仙人,有股清絕俗世的驚駭豔態。
他薄脣一彎,“薄荷豆糕,在宮裡多年鮮見,準後真是有心了。”
薄荷豆糕?我一怔,忽然想起下午時做糕點時,元秋從外取了薄荷,叫我加在糕點裡。
我那時覺得未免無趣,並不甚想做。薄荷與別的口味混雜並不香醇,但只在豆糕中,可用一二,做薄荷豆糕。此種糕點對提神醒腦頗有效果,且滋味爽口做法簡單。但薄荷豆糕並非宮中傳統的點心,我嫌若做這個雲珏只會不屑一顧,不是元秋堅持,我是無
論如何也不會拿這樣普通的糕點去給他謝恩。
難道這全是元秋有心安排的?她在宮裡久時,皇上喜好,易如反掌並不奇怪。可她爲什麼卻沒告訴我?
“皇上,很喜歡薄荷豆糕?”
雲珏一臉狐疑的看我,挑眉道,“怎麼,準後不是費心調查了才知曉的?不要告訴朕,你是誤打誤撞正好合了朕的口味。”
“不,”我道,剛想如實說去,又覺得自己未免太沒心眼,便改口道,“確實,誤打誤撞。臣妾自幼也是愛吃這種糕點的。”
“看來朕與準後有緣,幼時志趣也是相同。”雲珏笑道,“朕幼時,認爲吃過的最好的點心就是那小小的薄荷豆糕,讓朕那時每日盼着最多的也是它。”
我不禁笑了,一點不信,“皇上玩笑嗎?宮裡糕點哪裡是薄荷豆糕可比,這東西不過是尋常人家偶爾吃吃的玩意罷了,怎會叫皇上如此鍾情?”
“呵,朕小時候,哪裡吃得上宮裡的,”雲珏又喝一口酒,突然打起酒嗝,頓聲片刻,他才接道,“宮裡的糕點。”
“皇上怎麼會吃不上宮裡的糕點?”我問,今天雲珏醉了,跟他說話反而輕鬆不少,可是還是免不了滿滿一肚子好奇,一肚子疑惑。
雲珏迷離的看着我,用指尖在自己脣上一點,做個噤聲的手勢,沉聲道,“噓,這可是朕的、大秘密,朕,誰也……誰也不能告訴。”
我看着醉意微醺、一搖三晃、言語間彷彿變得孩子氣的雲珏,一股別樣的滋味涌上心頭。我上前輕輕拽住他的臂膀,努力剋制自己想要抱他的莫名衝動。“皇上,先就寢吧。”我道,其實想問的太多,纔不知如何開口。既然一下子無法明瞭,便不如先置之腦後。
“就寢?”雲珏蹙眉,眸子渾渾噩噩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思慮之色。
我定定看着他,明明心裡知道他不是可以三言兩語打發的人,卻還是忍不住哄小孩般地道,“皇上聽話,馬上就早晨了,您再不就寢小憩,就該上朝了。”
我話音剛落,雲珏的雙手猛不防地按壓在我雙肩,“啪”地一聲,酒罈碎裂的乾乾脆脆。他雖然醉着,手上力度仍然不減,彷彿將整個身子的重量都壓下來了,讓我無力抗拒。睏倦之意漸漸加重地敲擊着我昏沉的腦袋。
但出我意料地,雲珏不到須臾一個躬身,令我霎時間頭腦格外清明、倦意全無!
“嘔——”雲珏朝我低頭,高大的身軀更加顯著的顫抖着,並微微有些蜷縮。
怎麼倒黴的總是我!這個剛剛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地說着自己不會醉的人,他,他竟然吐了!還是專程朝着我的身上吐得淋漓盡致!
“雲珏!”我忍不住驚叫一聲,一股難聞的酸味夾雜着酒味,薰得我差點也想與他一起吐了。這個雲珏,還真真是最不顧及形象的皇帝,白白枉費了他長得那樣俊朗,這一番折騰,叫我以後如何能不忘他這般窘迫的模樣。
“嘔——”然而他不但不理我,反而將我雙肩抓的更緊,一把擁我入懷,任憑我怎麼推都推不開。天,他這是恨我嗎,還是他知道我給他妹妹用狗屎擦了臉,特意要報復我?
我強忍着,一點一點扒開雲珏的手,他渾身失力,被我使盡全力一推,險些倒下。我手忙腳亂地抓住他的手,雲珏滿面痛苦的樣子立時讓我觸目驚心。
這真的是我平日裡見到的那個高高在上、對人呼來喝去,那麼威風,那麼瀟灑風流,那麼少狂無懼的皇帝嗎?爲何他的臉上也會帶着這麼深的愁,爲何他也有如此的悵然——那不僅僅是酒後痛苦,而是刻入骨裡、長在肉中,慢慢釀成的悵然。
我用手小心翼翼拂過他眉宇間。奇怪,他這副樣子我明明是第一次見到,但卻覺得彷彿熟識。
“娘。”一聲低低的喃喃,雲珏身子一軟,將頭自自然然倒在我肩上。
我一怔,遲疑片刻,不自禁用手慢慢抱住他頭,顧不及被吐得一塌糊塗的身上,緩緩將他往我的內室拖移着。
“撲——”我實在支撐不住,移至牀榻,身子一斜,便將雲珏落了牀。他在我的闊牀上靜靜橫躺着,手裡還是緊緊攥着白狐裘的披風。他將它壓在心口,似乎生怕被人奪了去。
我嘆氣,立刻將慘不忍睹的外衣脫去,躡手躡腳上牀,想順手把雲珏抱着的白狐裘披風也取下來,他吐得到處都是,這披風也髒了。
“娘、娘,珏兒會聽話,你不離開,不能離開。”雲珏喃喃自語,在我就要得手時,驟然又抓緊了披風。
我腦子裡浮現起元秋曾經說過的話。“熙軒太
後生前不得寵愛,新帝幼時跟着她受盡冷待。”“熙軒太后是最疼愛新帝的人,可新帝卻無奈讓母親死的慘淡。”
難道,雲珏是想念他的母后了嗎?我心裡猜測,聯想到孃親平日裡對我的好,不由對雲珏生了幾分關懷情意。
待雲珏睡熟,我將白狐裘披風和元秋的衣裳都在香浴間洗了,平日洗衣,只需由宮人送去洗衣房,但由不得我,整個宮裡的人都爛醉如死,我這個掛名的皇后娘娘也只能收起虛無的架子。
衣服晾好、沐浴之後,遠處天方已點露了寸寸霞光。
一夜未眠。我肚子餓極,轉走內廳。空闊的桌上零亂地擺放着許多酒盞、酒罈,許多杯子還被倒放。分明是雲珏在我宮裡大肆飲酒的痕跡。我隨手扶好杯子,隨即又看到最角落裡還有一盤吃了過半的點心。
那不正是我給雲珏送去的薄荷豆糕嗎?我捏起一塊點心,不覺笑了。這點心裡也是一股子酒味,乾脆別叫薄荷豆糕,改叫酒香豆糕算了。
卯時已過,御廚房的總管照例來傳膳,卻見整個宮殿裡只我一人,一直狐疑連連。
辰時剛盡,我進內室一看,雲珏仍沒半點醒意,我一宮殿橫七豎八的宮人包括元秋都睡得死死,任我如何作叫也沒能叫起。這可如何是好,雲珏還要上朝。雖然情況特殊,但總不能讓人傳出話柄,道皇上在我惠芳宮裡夙夜曠朝吧?
“吱呀”一聲悶響,空殿迴響着一個木訥清冷的聲音,“準後孃娘?”
我從內室走出,只見外堂,遠遠一個熟悉的身影,身着正規的朝服,直挺挺站在宮門之內。
“桑、桑之將軍?”我略有些出乎意料。這個雲裳公主到底是從哪裡聽得的消息?前桑之不正就好好的站在我眼前嗎,哪裡是個垂危臨死之人?
“微臣拜見準後孃娘。”前桑之見我出來,連忙一個躬身,道,“娘娘宮裡怎麼半個人影也無,微臣找不到人通稟,只好斗膽自行進來了。”
“將軍無須多禮。”我連忙上前,一邊打量起前桑之,一邊想將一肚子的疑惑詢問出來。
“皇上……在嗎?”前桑之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平靜地如同一潭死水,他淡淡問道,別樣俊俏的臉上卻總缺乏了神采。
“在。”我道,“可是將軍從何而知?”
“昨夜便聽說了,未及打擾。”前桑之木然看我一眼,“昨夜微臣有急事啓奏,便趕入宮中,聽潘公公說皇上從消殞房回來後就移駕倒了惠芳宮,臣不敢打擾,便想等早朝再作啓奏,可是早朝已下,皇上卻爲出現。”
我大驚,並不關心前桑之究竟有何要事,而是側重於他說的“早朝,皇上並未出現”。
我道,“皇上沒上早朝,這可如何是好?”
“不礙緊,皇上自登基以來一貫勤政,從不曠朝。今日朝臣雖是議論紛紛,但也不會影響皇上龍威。”前桑之並不懂我心思,如是道。
我尷尬笑笑,點頭,卻不好再說什麼。
“皇上在娘娘內室?”前桑之微微低聲,問道。
我猶疑一下,點頭。
“那微臣可否……”“桑之將軍不是受傷了嗎?”我與前桑之同時道。
前桑之恆定淡然的眸裡兀地閃過一絲訝異,“娘娘怎麼知曉?”
“這個是後話,桑之將軍還好吧?”我道,心想要是告訴他昨夜的事情,還不知要扯出多少麻煩。
“不礙事,”前桑之緩緩擡起右臂,卻顯得格外僵硬,老老實實道,“現在已經不痛了。”
我指着他的右臂,“將軍手臂受傷了?”
“恩,一些小傷。只是以後不能以右手使劍,微臣擔心會在戰場失我國威。”前桑之緩聲道。
我一時無語,小傷?都不能用右手使劍了還叫小傷嗎?不愧是大將軍,英勇無虛,這種時候想到的也是精忠報國,沙場立威。雖然有些木訥,可一本正經的樣子,倒真是不負男兒的俊逸威武。
“怎麼傷到的?”我又問。
前桑之道,“娘娘,此事無關緊要,容後再稟。微臣,想先請見皇上。”
我尷尬莞爾,“將軍請進內室,皇上醉得厲害,這會兒還未醒來。”
前桑之衝我禮過,一絲猶豫,還是向內室走去,我看他背影,腦子裡突然想起什麼,忙道,“等一等。”
前桑之回頭,臉上竟若隱若現有種淺淡的害羞。
我迅速取來一個用帕子包好的東西,一把往前桑之手中塞去,他卻大驚失措,一下單膝跪地,雙手奉住了我遞上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