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出了大事,我心裡知道卻不能明說,在惠芳宮裡又無所事事,又悶又煩。
午時已過,宮裡的人才陸續醒轉。
在此之前,雲裳公主特地到訪惠芳宮,一進來便急着尋找前桑之。她的消息倒是想當靈通,只不過動作卻慢了點,他和雲珏前腳剛走,她才趕至。
我安慰了雲裳公主許久纔將她連哄帶騙的糊弄回去。當然沒敢給她提及前桑之右臂受傷之事,沒人可以應付了雲裳公主的脾氣,若讓她知道此事,定是又要鬧上一回出宮,到時候不止雲珏會恨死我,簡陵太后也不會放過我的。
不過,心下倒是有一絲疲憊後的欣慰。雲裳公主雖然面上仍是口角針鋒,但相處起來卻與初始大大不同,她或許就是這樣孩子的脾性,卻早已把我做自己人看待。
我也不圖她什麼,在這宮裡,只要別人對我不藏禍心,真率相待,我即已是心滿意足。何況對方還是後宮中唯一的明珠雲裳公主。
元秋醒得最晚,她一醒來便首先驚慌失措的跪在我身前,她一下子再沒了沉穩精明,冷定靈動的氣質,只像個嚇傻眼的孩子,一勁兒慌道,“娘娘恕罪、奴婢該死。奴婢有錯,奴婢昨晚實不該喝那麼多酒,不該睡到這時才……”
元秋懊惱不已,清秀的眉掩不住深深自責。她不敢看我,目光躲閃間有淚光連連。
我撤走了醒來後同樣驚慌失措的宮人,只留憐冬給我沏茶。對於元秋,我還沒及說些什麼,她便又泫然欲泣起來,“娘娘,奴婢在宮中伺候十六年,從未有犯過宮規,處處仔細謹慎,從小到大在太后宮裡更是滴酒都未沾過,請娘娘務必念在元秋是初犯,饒恕元秋一回吧。”
我心裡有些吃驚,不過是如此小事,竟在元秋眼裡如犯大罪一般,她話音還未落盡,面上已是淚雨斑駁。
我本不想怪她,卻被她這麼一弄,忍不住道,“要是偏不饒恕你呢?”
元秋一聽,立馬呆若木雞,她不敢置信,楚楚可憐道,“娘娘、娘娘,您真的能不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嗎?奴婢真心知錯,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奴婢求求您,千萬不要攆奴婢走啊。”
我一愣,知此失言。但更不解元秋怎會這般認真,腦子裡微微一轉,聯想起元秋初來時候的體貼細緻,不覺好奇不已:以元秋的伶俐乖巧、聰慧得體,在宮中絕堪稱一等一的宮女,太后喜歡她,本應該留她在身邊,可奇怪之事便是太后將她賜我。令人愈想愈不明白。而元秋就算不侍候我,也大可以侍候別的好主,何必如此害怕我不留她?
“元秋,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吧,這只是說笑而已。”我道,見元秋緩緩起了身,才繼續疑聲,“你那麼能幹,爲何非賴在冷冷清清的惠芳宮裡?”
“娘娘一日爲主,元秋便要盡心服侍。況且要被主子攆走了,元秋還有什麼顏面在宮中立足呢?”元秋一臉懇聲,令我也不得不信。
我又問,“你這樣好的姑娘,又在簡陵太后身邊待了許多年,幾乎可以說是她從小看大的。我一直不懂,她怎麼捨得將你送來伺候新主子?”
元秋遲疑一下,但很快神色如常,低聲道,“奴婢也不知緣由,許是奴婢有哪裡不甚符合太后心意。”
我點點頭,注意到元秋額上一層細密清晰的汗珠,便不再就論,轉了話鋒,“差點忘了,你快告訴我,皇上昨晚究竟做了什麼,竟讓你們個個爛醉如泥?”
聽了這話,不等元秋回聲,身旁伺候的憐冬便忍不住笑了出聲。
我回眸掃她一眼,憐冬只得邊笑邊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憐冬失禮了。只是,只是皇上昨夜的行徑,讓奴婢想起來也
覺得實在可趣。”
“哦?”我來了興致,彷彿提起雲珏總便最有趣最能解悶的事,“那你說說,究竟有何可趣?”
“皇上他昨夜熄燈時突然駕到惠芳宮,宮人們都慌促一團,在宮門接駕。可皇上進來問了元秋幾句話,命人將惠芳宮的燈通通點上,便一人坐在內廳。奴婢馬上沏茶,皇上只喝了一口,又立刻要人取了五十罈子酒來。酒一上桌,皇上就召來所有宮人,要所有宮人都陪同他喝酒,奴才們自然不敢,全全跪了一地。但皇上卻道要奴才們陪他喝酒是聖旨,抗旨當誅,還說什麼喝的最少之人要被拖出打五十大板,奴才們自然不敢違旨,這才便爭先恐後將自己灌醉了。現在想想,那是雖然害怕,但卻可趣極了。大家爭先恐後又顫顫抖抖搶着皇上親自斟滿的酒,想來,真不住好笑呢。”
我也不由笑了,“雲、不,皇上真是這樣強灌醉了你們?”
元秋笑着瞪一眼憐冬,出聲答道,“皇上確實如此。元秋幾番規勸,卻被皇上硬是足足灌了兩罈子的酒。沒想這皇宮裡的御酒都這般難喝,奴婢下次,可打死也不敢再喝什麼酒了。娘娘豈知,昨夜到如今,奴婢胃裡全是酒,十分地不舒爽。”
“皇上真不像個皇上,竟然喝個酒也要把一屋子人都灌醉。”說着,我恍然想到雲珏那樣不服輸又愛欺壓別人滿足快感的性子,兀地心裡一冷,再也笑不出來。
——他對他人是如此,對我也是如此,一切沒有什麼特別,只是我和這些宮人面對他時的處境和地位不盡相同罷了。
我緩聲,想起昨日,“對了,皇上昨夜爲何會來惠芳宮,又是如何得知我不在宮裡?我昨夜不知糟了什麼黴運,竟然遇上大膽的奴才,險些將我焚屍滅骨。”
聽我說得這樣險怖,元秋先是驚訝後是釋然,“這些奴婢倒是不知鉅細,僅僅有些耳聞,好在娘娘終是平安歸來。”她莞爾,這方一如常態,想起什麼又道,“皇上昨夜……看來真是擔心娘娘了。”
“此話怎講?”
元秋搖搖頭,“娘娘記得昨日我拿給娘娘裝點心的盒子嗎?”
“當然記得。就是那個精緻的錦花食盒?”
“正是。宮裡的規矩,各個宮裡的用具是固定的,可以新制但不能混用,因爲每個餐具都會在食盒下方刻上宮名。娘娘粗心沒有注意,其實那錦花食盒是皇上的賞賜,盒子下角、盒底也都有惠芳宮的字樣,所以這盒子只要到了皇上手中,皇上必回知道是娘娘送去的。”
我心裡霍然朗然,“原是這樣!害我虛驚得好不艱難。看來這宮裡的規矩,有時候確實有用嘛。”
憐冬也聞聲笑了。
元秋又道,“昨夜皇上來時,很是焦急。皇上問奴婢娘娘是否歸來,奴婢覺得娘娘未歸必是出事,便仔細答了皇上,將糕點謝恩一併說了。本是可以傳人問話,卻親自走了一趟惠芳宮,還急急派遣潘公公傳來穆大人去接娘娘回宮,元秋覺得實在不易。”
我想了一陣,越發好奇雲珏看到萬美人手中拿着的食盒,發現蹊蹺後,究竟是如何問她的。而且雲裳公主出宮的事情,又是怎麼一併算上了?今日未聞太后那邊的動靜,想來此事並沒驚動太后,能做到如此,宮中只雲珏一人可以。
想必是雲珏聽了稟報恰巧同時發現了惠芳宮的食盒,算出時間,猜想到雲裳有可能與我一路,聰明如他,便委派了最得力的穆寒前來接回我們。
這個雲珏,說他是隻狐狸,真真名副其實、不負虛名。
“他當真很急?”我問。
“當然,奴婢不敢對娘娘半句假話。”元秋竭力點頭,“皇上對穆大人的命
令下得急促,但卻沒還忘關照您呢,不是還讓穆大人捎了披風給您嗎?”
我心裡不覺一熱,想起了昨晚的白狐裘披風。
但嘴上卻還是強調,“皇上若是有心關照,昨夜怎會又口口聲聲將白狐裘披風收了回去?”
“啊?”元秋聽我這麼一說,也愣了愣。
她頓了頓道,“其實那披風是有些古怪。穆大人來時,潘公公怕夜裡冷,給皇上加了一件披風,正是那給娘娘捎去的白狐裘披風。皇上本來披着披風,站在宮門與穆大人說話,臨末吩咐他照應您的身子時,才發現去取衣物爲時不及,惠芳宮裡的衣物都還很不齊備,便索性自解披風,讓他帶去。但現在仔細想來,皇上將披風遞給穆大人時,確有一絲古怪。”
“哦?什麼古怪?”
“皇上像是不捨。”元秋眨眼,想了一想。“奴婢覺得不過一件披風,皇上舍不得,倒是不太可能,但皇上的表情分明是這樣說的。”
我聽着元秋的話,忽然便起身,去香浴間一看,那白狐裘披風正好端端晾着,便取了下來,仔細地看着:雲珏說是寶物的東西,倒真叫我好奇。
可看了再久,也是一件普普通通的披風,除了這白狐皮毛純至無雜、皤白如雪,讓人覺得有些罕見,連做工都並不精細,在我眼下一瞧,竟連我家日裡的衣服做工都不及,一點也不像宮裡的東西。
傍晚。我在窗前望月,夜色漆朦,月光明如常昔,總是一成不變的狼牙一彎,氳着幽幽冷芒。有時照在樹木上,一流銀瀑,有時照應人面,一留芳寂。
太平常,會讓人慣,太平常,也讓人倦,倦的忘了初見時美。月,便應此。
我正想入非非,對面的消殞房裡燈火忽然一點一點亮了。一行人擡着一頂轎子落在宮門口。隱約裡我覺得是潘能海在服侍雲珏下轎。
宛如一面無波的湖水被一顆不速石子戳破了平靜,我的心裡像有無數亂麻交錯,它們糾纏一起,扯得我隱隱作痛。雲珏,你今早才說要給我一個交代,怎麼今晚便又去了消殞房?你還嫌我丟臉不夠、還嫌我這個準後不夠窩囊嗎?
你的美人欺負到我的頭上,我只是還沒作計較罷了,你就當我不怨不怒,自甘無謂嗎?
若我如此都不計較,那我墨蓉也太好欺凌了!本是想要淡然,本是不斷告誡自己淡然,但是見到那方的通明燈火,又彷彿聞見的脂粉氣味,又彷彿聽見的嬉笑怒罵,我的脣險些被自己咬破。
一絲渺小卻尖銳的疼痛驚醒了我。我低聲,驚動了一旁站着的元秋,“那去往消殞房的美人們每日是怎麼送來的?”
“都是由宮女太監領着,走路去。她們沒資格住宮殿,也沒資格乘坐轎子,但她們的住處很遠,所以過來時較爲辛苦。”元秋緩緩走近,頓了頓道,“娘娘,娘娘,早些休息嗎?”
“不,把那件白狐裘披風拿來,本宮現在就給皇上送去。”我道,眼睛直直地看着對面的消殞房,陸陸續續、影影綽綽的人漸漸灌入。猶如入口之魚,教人難忍。
元秋知會我意,順我眼光看了一眼,“那,奴婢陪您去?”
“不,”我道,心中一腔怪異的氣流填堵在胸口,叫我一瞬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不僅僅是你,把宮人都叫來,備轎去消殞房。還有,本宮要梳妝打扮,元秋,你去給本宮找見最華豔貴氣的衣裳來。”
“備轎子?”元秋微微詫異,“惠芳宮到消殞房的路程短,是用不着轎子的。”
“夜裡出行,轎子安全。”我將窗戶闔上,不經意地在關合時用力推下,令“吱呀”一聲加重,“何況不是轎子才更顯出身份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