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華祝宮,夜裡更深幾許。
路兩側提燈正立的宮女丫頭們見到雲珏出來,無一不半跪下來,道,“皇上吉祥。”
雲珏罷一罷手,快步前走,嘴角仍勾着那許淡淡的笑。
前桑之與我尾隨着雲珏,但前桑之似乎有意放緩了步子,與我平齊。
一路無話,風裡清涼。
跟着大步流星的雲珏,兜兜轉轉許久,見到一處比華祝宮更宏偉壯闊的殿宇,周身雕砌栩栩如生。
那雙龍御騎火麒麟,被吊掛在殿頂上檐的數盞垂心燈映照的神光金輝,甚是震懾人心。
“皇上……”前桑之仰臉看一眼殿宇上漆暗牌匾道,“這並非您的消殞房。”
那牌匾上刻的是“文齋殿”。
雲珏聞聲立即轉身,看樣子真真被他悶了一口氣,一臉的無奈,“怎麼、你還真想去朕的消殞房裡找胭脂啊?”
“臣不敢。”前桑之慌忙答道,訥訥垂首。
“你這人絕對是木頭轉世!”雲珏重重對他嘆了口氣,眉頭很喜感的蹙着,讓俊俏的臉有些扭曲,“若朕不帶你走,以你蠢笨又不會轉彎的腦子,還不得被母后爲難死?”
前桑之有些無辜的看了一眼雲珏,說不出話來。
“哎,前桑之啊前桑之,你怎麼這麼沒有眼色……”許是回想起剛纔殿裡的場面,雲珏陡然憤懣道,“你……你簡直讓朕……讓朕……抓狂!”
我差點笑了出聲。
雲珏這傢伙看來是覺得自己寵愛的朝臣給自己丟了臉面。
前桑之怔怔了一會兒,面色微慚,“是臣莽撞了。”
雲珏撇一撇嘴,臉上還帶了一些妒意,“知道就好,不知道那些被你迷的七葷八素的女人到底喜歡了你哪一點!”
雲珏這一句話讓我真真笑了出來,他說起話來有時候還真是不像皇帝。
前桑之有些羞怯,“臣……”
“行了行了,什麼胭脂不胭脂的,朕纔沒工夫幫你找,你下去吧!”雲珏隨心道。真也不在乎前桑之這空歡喜了一場的可憐人的感受。
我倒是分外同情,摸摸袖裡藏着的胭脂盒,又忍了下去,還是下次找機會吧。
見前桑之未及回話,我連忙承聲道,“既然皇上與將軍已經無事,那嬀寧便也告退。”我低着聲音,心虛的不敢看雲珏,只想找機會趕快脫了身。
不料我這一番請辭竟轉惹了雲珏。
雲珏的眸珠狡黠的轉了轉,伴着漸漸浮起的笑意,挑眉向我,“準後急什麼?朕似乎還和你有些話說呢。”
看着雲珏一臉陰詭的神色,我心裡冷冷道,我可不敢跟你有什麼話說。
“皇上日裡勞累……晚上還是早些休息,嬀寧不敢煩擾。”我連忙低聲道,不覺可憐自己:總是心裡很豪闊,到了嘴上就變成了孫子。
“朕不累,也不煩擾。”雲珏斜斜一笑,徐徐道,“只要準後不是在刻意拒絕朕?”
我心裡又道,擺明了是拒絕你……你簡直就是明知故問。可嘴上仍不由心的道,“嬀寧不敢。”
雲珏不屑一顧的笑了,有些得意。
我想了想,連忙又道,“可是皇上,宮規嚴苛,這深夜裡的……望皇上開恩。”
說着這話我突然就聯想到了久前元秋說的:皇帝風流成性,性子桀驁大膽,一向不把宮規放在眼裡……不免想入非非。
腦子裡滿是夜深人靜、宮殿嚴密的畫面……不時看到雲珏爍閃不定、略帶玩味的眼眸,不覺心裡風雲涌蕩……他不會真是想……
“開恩?準後這話從何說起啊?”雲珏漫不經心打斷我的思緒,又道,“不過朕還沒有犯過宮規,若是犯上一犯,自覺也未不可。”
“等犯了就晚了……”我用極其低微的聲音不滿道。
雲珏似乎耳朵很靈,聽見了我的嘀咕。立馬冷冷衝我笑道,“你方纔說什麼?”
我悻悻看他一眼,違心的作笑,“什麼也沒。”
雲珏古怪的看我一眼,半晌輕輕點頭,又看到了眼前的前桑之,不覺有些不悅,“怎麼還不走?”
前桑之漠色木然,又是沒有什麼表情。不過,他又看了我一眼,很不甘心的樣子。
我心道,桑之將軍啊你究竟有什麼話要說……請別再用這般有些什麼似的的眼神看我了行嗎?
面上還是禮節性的對他笑了笑。
“還覺得朕的準後很眼熟嗎?”雲珏注意到了前桑之的不對勁兒,不慍不怒道。
前桑之真是老實透頂,點着頭“嗯”了一聲。我憋了一口氣,雲珏這分明不是疑問,而是反問,前桑之你別木頭了……
前桑之慾言又止,一副謹慎的樣子,真是不符合他那樣俊美的外表。
比起他來,我這會兒倒是覺得雲珏有許多可取之處了。
雲珏聽了前桑之的回答似乎有些懊惱,不耐煩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
這傢伙看起來偏瘦,但手裡力氣卻是真大,胳膊牢牢地像是被固定了,動一下都會生疼。
“再眼熟這也是準後,夜色已濃,夜路怕不好走,桑之將軍還是快回去吧。”雲珏道。
我不自然的伸了伸胳膊,想盡量與雲珏保持一點距離,他的威懾力我可受不起。
前桑之還是默默看我一眼,但只是敢看不敢言,半晌他似有似無嘆息一聲,道,“那微臣告退。”
退了幾步,又看了我一眼。
我先下真對前桑之有無語凝噎的感情了,他的大主子云珏他可還正站我旁側呢……
真不知我長得是有多像他故人。
待前桑之走後,雲珏驟然鬆了我的胳膊,那乾脆利落的一甩,再次讓我像被人嫌棄。
他一言不發,轉身進了“文齋殿”,金紫袍衣寬大,他的背影映襯在偌大的宮殿下,看上去有些蕭條。
我瞧着他走的決絕,以爲他忘了我,便擡頭想走,誰知邁了兩步不到,兩個大嗓門的公公便從文齋殿裡出了來,扯着嗓子對我道。“準後孃娘,皇上有請——”
我停下了步子,心底喟然長嘆,無可奈何間仰頭望天:今夜星無月無,雲濃如墨。
文齋殿原是皇上的書房,進去是撲鼻的筆墨飄香,書卷氣味。
正門一入,便有兩位內立的宮女低頭給我請了安,退去闔上門。偌大的殿宇竟空落落無人在內,全然一片冷寂,原來皇上日裡都是在這樣的地方獨自待着。
我從小還一直以爲,皇上的處所必是喧囂繁華、熱鬧極了,大大的奢華宮裡,會有多的數不盡的人伺候着皇帝、陪伴着皇帝,皇帝一人動也不用動,只需坐着、躺着,什麼便都有了,不會寂寞也不會孤單,不會惆悵更不會悲傷。
看來是我胡思亂想了。
這裡的氛圍並沒有給我什麼好的印象,相反,只有一種深深的冰冷的孤獨感。
進內走了幾步,廣闊的帳簾往左拐去,入內,遠百尺的地方有一個佔了半面牆壁的牌匾,刻得兩字爲“博 識”。
牌匾下面一張質地極佳的深褐色檀木方角長書桌,一張空闊的軟背椅。
那泛着光亮的大桌上只擺了一小摞的奏摺和書籍,角落上有一硯臺一筆簍。整個書桌乾淨清朗。
桌子兩側滿滿豎排的書架,用紅色的綢布遮蓋着。
“張望什麼?”背後,雲珏聲音乍然響起,在廣曠的房裡,有冷冷清清的迴音隨着。
我連忙轉頭,書桌右側靜靜矗立這一個白紗荷花屏障,屏障後的書架前,雲珏正在挑書。
他見我走來,便從屏障出來,手中掂了幾本文書,坐到了空闊的軟背椅上。
“皇上……”我剛想詢問他些什麼,他忽然一招手,打斷我道,“來研墨。”
我只好將話咽回肚中,緩緩走至桌前。
剛拿起研墨石,只聽雲珏低埋的頭立時擡起,他表情淡漠,嘴角永遠那般的微微翹着,忽然冷了眼直直瞧我。
我被他看得難受,只能低下頭去。“你打算站那麼遠研墨?”
雲珏開口已不耐煩,“過來!”
我“啊”了一聲,反而倒退一步。
雲珏滿臉不悅,瞪我一眼,指指他旁側,“啊什麼,不覺得這兒站着更順手些?”
我偷偷白他一眼:給你研墨就不錯了,你管我順不順手?
他見我沒什麼反應,又擡頭冷眼使足了勁盯我…盯的我只好在他身側研墨。是不是一朝的帝君都如此氣盛迫人。
雲珏見我聽了他話,便收了目光,低頭看手中書卷,長長的睫毛垂下,燭火映他臉龐,又襯着文齋殿的幽靜,樣子顯得格外認真,一瞬仿然又沒了半點驕橫狡浮的貴族氣派。
想必在這樣的地方…他定然不會做出什麼出軌事了吧…我這樣想,竟出奇的有點失落。
臉刷然紅了,看着認真看書的雲珏,我突然很想掐死這樣不知羞愧、胡思亂想的自己。
雲珏突然看我,我一時慌張,道,“沒……”
“美?”雲珏停下看書,一臉錯愕的問道,“什麼美?。
“美……”我頓時有些不知如何解釋,道,“你……”
雲珏忽然打斷我的話,笑着搖搖頭,“難怪你老是偷看朕。”
“啊?”我愣了一下。
雲珏繼續低頭,去遏制不住讓我憋悶的笑意,“被朕美色迷倒的女人如雲,多不勝數。可你這麼誠實直接的女人還是第一次遇見。”
我簡直要崩潰了……這個皇帝是不是心裡受過創傷?自從見到他以來,說話行事全全都是極致詭異自我的……
正當我被他自我陶醉的話弄得幾乎噎死時,他鋪了一張紙,隨手拿起一隻筆來開始寫字。
“故里路長,帝闕天家,回魂多少愁腸。風月無關,雕欄畫棟,禁得幾人彷徨。”
雲珏罷筆,無意再續。
我暗自顧着驚奇,雲珏的字跡竟然比我練字時的字帖還美妙的多!練字的時候我認爲這世上不可能有人寫字超過那些神一般的書法聖人,那可是我不可企及的高度啊……雲珏隨意數筆,竟然達到了……
他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一個風流不羈的皇帝會是這樣厲害的人嗎?可我怎麼看也看不出他會是個從來勤學苦練的人……、
“皇上每晚練字?”我試探着問道。
雲珏仍是不屑的表情,淡聲,“朕每晚都在‘消殞房’裡和美人們喝酒,練哪門子字?”
“可皇上的字跡勁道十足,清秀迤邐,像是練過……”我有些質疑。
“像是練過?”
“何止像是練過,”我下意識道,“像是不吃不喝不睡覺的在練……”
雲珏有些憋悶,擡眼冷我,“……準後何以見得?”
“皇上的字簡直非人……”
“你說什麼??”雲珏差點拍桌子。
“不不不,我一時口誤。”我驚得退了一步,“皇上的字是像神人寫的。這樣的筆法,很難練得而且很易生疏,方纔皇上落筆流利穩轉,字美甚,若不是天天練着……真難以想象怎麼寫得出來?”我小心翼翼道完,看看雲珏、
雲珏將自己的書法拿起來又細細觀賞了一遍,輕哼一聲,“你就知道?”
我只道,“我也練過……”
雲珏突然又冷冷打斷我話,“明明已是準後,還口口‘我’稱,你不知道該自稱臣妾了嗎?”
“……‘臣、臣妾’不好聽……”我用極低的聲音道,“且未真大婚。”
雲珏猝然狠狠看我一眼,馬上又含笑淡聲,“你可知你很放肆?”
我緘口不答。兩個人的空殿真的很寂清冷索。
“知道朕爲何要你來‘文齋殿’嗎?”雲珏緩緩擡手,用兩指觸上我的下顎,我心裡不爽,不自覺退了開。
我看到雲珏的手指凌於空中,他的臉上一種不可思議的神情瞬閃而過。
“因爲皇上需要研磨……”我話音未落,雲珏便道,“不必裝了,你當直說!”
見雲珏忽然神色認真起來,我猶豫忸怩一陣,說,“因爲嬀寧惹了皇上。”心裡越發虛了,我想起讓崔公公帶的話,如實道。
雲珏臉上暈開一絲玩意。
“錯!”他狡黠的看我,“因爲你放肆。”
……我頓時胸悶,不是一個意思嗎?
“你憑何知道你說了‘舞王’二字給朕,朕即會應你邀請去華祝宮?”雲珏驟然高了聲音,讓我聽得渾身一陣寒意,“你可知朕……最恨別人威脅?”
我心裡突然不那麼虛怕了。也許是雲珏終於講話說出了,威脅皇上可是我擔當不起的。
但是,我正是處於那樣的想法:舞衣是帝宮皇子們的禁藝,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凡是違背了這條規矩的皇子不可以立爲儲君。雲珏擅自學舞藝,是該沒資格繼承皇位的,況且這還是他爲他的生母熙軒太后所學。我只覺得要是被簡陵太后知道了此事,定會鬧出天大的風波。
出於冒險一試的心態,我才讓崔公公傳了話給雲珏。
“反正已經說錯了話,嬀寧自知再也奈何不了皇上。”我儘量讓語氣謙順服帖。
“你是奈何不了朕。”雲珏半怒不怒,嬉色隱隱,“但朕可以奈何你……”
我看出雲珏的不懷好意,立馬竄開書桌去,道,“皇上早些休息,嬀寧告退!”
雲珏緩緩站起身,衝我溫聲道,“急什麼,這裡寬敞,準後大可以留下。”
“留下……留下做什麼?”我見他步步逼近,一連後退。
身後是白紗荷花屏障,再退無路。
“當然……是做可以做之事……”雲珏聲音漸輕,眼眸輕薄。讓我的聯想又翩翩迭起……我連忙將雙手掩抱胸前,顫聲道,“皇上玩笑了,這、這尚未大婚,怎可有逾規之事?嬀寧可擔待不起……”
“擔待不起什麼?”雲珏轉眼離我不足一拳之距,我本能的後仰着頭,髮髻抵住了薄薄的屏紗。我臉上因感到了雲珏輕柔而均勻的呼吸,滕然沸熱。
“皇上……今日之事是嬀寧不知天高地厚……求您寬恕了嬀寧……”我剎那減了銳氣,手心裡出了一層汗。
雲珏冷哼一聲,終於在靠近我鼻樑的地方滯停下來,“朕最討厭你這樣的女人了,怎麼會寬恕了你?”
我心裡再度沉了沉,不喜歡你就讓我滾啊?還在這裡玩弄我?要不是看你是皇上,我早不奉陪。
我連忙用手擋在嘴上,悶聲道,“皇上討厭我,便讓我走了就好。”
“朕是討厭你……但朕更討厭被人拒絕……”雲珏呵然一笑,倏然將鼻樑觸在了我手心,冰涼的鼻子,溫熱的鼻息,陡然讓我渾身輕輕顫了。
雲珏……你簡直是心裡扭曲……
“皇上今天一直說笑……”我見雲珏這樣子,心裡緊張起來。
“朕從不和女人說笑……”雲珏道,“朕從來都是來真的……況且朕還想讓準後知道,要拒絕要拋棄要討厭都只是朕一個人的權力,要拋棄只能是朕拋棄了你。所以朕寧可朕玩痛快了拋棄你,也不會讓你拒絕朕……”
我愣愣聽着,睜大了眼睛,看着雲珏將好看的脣輕輕貼在我的手心,眼裡帶着一種壞壞的倔強。被雲珏癢癢的吻在手心,我心下失措,下意識一邊驚叫“雲珏”,一邊連忙用另一隻手將他結實的胸膛狠狠一推……
可沒料到身後的屏障已經被我靠的不穩,加上一推的反力,讓我隨它一起仰倒了下去。
屏障轟然倒地,“啪”的一聲,雲珏重重地抓住了我手腕,稍一使勁,又將我拉回了他胸前。
我倒吸一口涼氣,算是免遭一摔,算是他有點人性。
這要是倒下去,不得摔個失憶……我心裡正餘驚未了,又看見雲珏那離我近在咫尺的連,不覺又“啊”了一聲。
手腕疼得厲害,我低頭看去,雲珏瘦長的手指居然青筋暴起?
天,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抓我啊,而且現在還不放手……我小心翼翼動了動手腕,心疼的想,我白嫩的手腕已經紅腫了要。
雲珏的眉頭漸漸擰開,他冷冷看我,道,“你剛剛叫朕什麼?”
我不敢做聲,繼續盯着他的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