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綿澤愣了一下,繼而意味深長的看了眼換意,身子微微一躬,“念老弟所言甚是有理,倒是邱某狹隘不自知了。”
嘶——
四下傳來一陣陣倒吸氣的聲音,兩兩相爭間,居然是邱綿澤認可了這念默的話?而且還說自己狹隘了?
這可是這幾年來,第一次有人讓籌備者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呢。
這念默當真是……
江睿南也在此刻眯了眯眼,將左手與右手微微交叉,這個念默,倒是真的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了……
原本只是抱着戲耍的心態,看下看來,這念默纔是存了這個心思的人啊,而他們這些人?
邱綿澤向換意說道後,便站到了一旁,斂眉垂首慢慢的思索着,沒有一絲惱怒,彷彿這是很天經地義之事。
看着他的動作,換意眉頭挑了挑,也不再說什麼,有的事情,想明白了,自然就好了。
天下的勢,已經是很明顯了,自雲言與周子默來到南國,和他們在路上所發生的一切,換意便知曉,這四國的局勢,都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了……
戰,註定會讓國家民不聊生,百姓流離失所。
不戰,便是作爲降國,先是割地讓城,接着怕是最後連國號都保不住了罷?
但是,她記得那個人說過,如果用少部分的百姓的鮮血去換取以後更多百姓的安居樂業,他是絕對會去做的。
哪怕,真的是最後敗北,至少,他也曾浴血奮戰過,沒有辜負他的家國!
周子默,你還好嗎?對不起,我想你了……
擡眼望向空中,卻是過目的只有讓人不得不閉上眸子的烈陽。
復又垂下頭,便是思念又能怎樣,現在的自己,不是那個可以站在周子默身後的凌換意,她是念默!
在與大梁完全不一樣的方向,一個白色衣裙帶着面紗的女子癡癡地望着那一處閉着的營房。
方纔她給他去送解暑用的蓮子羹,他卻是埋在軍書裡連頭也不曾擡過。
若真是這樣,那便算了,可在她出去的那一瞬,分明從他的眼裡,看到了一絲深深的落寞。
銀牙一咬,女子頓時心裡有了一個決定。
換意將眼裡複雜的情緒都掩去,重新走到了江睿南的身邊。
在她轉身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掀起那石桌上的紙唏唏作響,戰之道三字在陽光的照射下耀耀生輝。
方纔,她所說了,除了她所想的,更是表明了一種態度,一種傳遞給那人的無聲的態度。
朝堂之上需要制衡,這是不變的,大梁這裡,也是如此。
這便是世家與寒門之爭!
而自己的出現,若是那人知曉,定能看出自己的心思,她若入仕,則會成爲第三股力量。
這股力量不需要強大,她只需要配合,配合那個人的意願去說話。
在這裡,換意恰恰是看到了這一點。若真是有人所關注這文聚的話,自己所說想必很快便可傳到那人的耳中。
即便是沒人關注,這裡幾十個世家子弟與寒門學士,便也將成爲她的舉薦之人。
悠悠衆口,今日這一切,註定被人所傳送出去。而,讓那人知曉,便只是一個時間的長短而已!
今日,便確確實實如江睿南所想,換意把這些人當做了自己往上走的契機。
適者生存,從到了雪山的那一刻,換意便明白了這個道理,沒有對錯。
若是真有傑出之人,無論換意今日如何借勢,他們也是可以有出頭之時。
換意如是想到的時候,酒樓裡,軒轅無淚此刻也停止了手裡的動作,目光若有若無的掃過那石桌上三個字,最終將眸子定在了換意的身上。
片刻後,軒轅無淚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念默,你是間接的在告訴朕什麼你的看法嗎?
是了,戰或不戰,順勢而爲,到底是順還是不順,這決定便是朕的選擇了。
而那邱綿澤也算是個有膽識之人,軒轅無淚想着他所出的“戰之道”的題目,突然覺得有些有趣。
他方纔想到了一個不適合卻又特別恰當的話來形容這邱綿澤——頂風作案。
“二月,今日這文聚倒是挺有意思的,沒白來。”軒轅無淚看了眼手裡的酒杯,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
這次他倒是沒有在將酒倒掉,而是放在了桌上,將身子靠在了椅子上,聚精會神地往玉樑湖畔那八角亭子裡看去。
“今日,念老弟果真是給了睿南以及在座諸位意外之喜啊。念老弟果然是深藏不露啊。”江睿南看着重新走回到自己身邊站定的換意點了點頭道。
見換意沒有迴應他,也只是絲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今日文聚第三項,剛剛睿南已經抽出來了,樂!”
隨着第三項出來,剛剛纔稍稍沉寂下來的八角亭子又開始熱鬧起來,不少人眼裡有着興奮之光,躍躍欲試。
而,在那四角亭裡,許是衆女子累了,倒是停了下來,一個個坐下來笑着鬧着。
“二哥那邊許是已經開始了樂試,你看那邊那個穿白色衣袍的是羅家公子,穿橙色衣袍的是蘇家公子。”江景南對着身邊的沈清玉微微一笑道。
“倒是不想,咱們這邊首籤便是樂試,二哥他們第三籤纔是。”
“江姐姐,我看到一開始我們說的那個念公子,他剛剛似乎說了什麼,那個邱綿澤都向他微微一拜。”
突然,一個有些好奇同時略帶興奮的女聲突兀的響起。
此話一出,衆女子的神色也興奮了起來,紛紛往八角亭內望去。
聽了這話,江景南也將目光投去,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子問道:“慶妹妹,你所說的可是他?”
說完,江景南纖纖玉指朝着八角亭子裡的換意一指。
“對啊,就是他。”慶煙兒大眼睛一眨一眨道,還有意無意的瞥了眼沉默不語的沈清玉。
“好了,慶妹妹,如此打探一個男子,可是芳心暗動了不曾?不過,若真是妹妹方纔所說,這位念公子,定是也其過人之處。”江景南將手指收回來,點了點慶煙兒的額頭。
“江姐姐就會打趣我。”慶煙兒有些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在衆人的打趣聲中垂下了頭。
江景南看到慶煙兒如此也不再多說,輕輕地握了握沈清玉的手。
察覺到在這酷熱的夏日,她的手竟然有些涼,不由皺了皺眉道:“清玉妹妹,怎麼啦?”
沈清玉猛地一回神,將手抽出來,連忙道:“我沒事的,江姐姐。”
話雖如此,只是那臉上的不自然卻是誰也看得出來的。
八角亭裡,樂試的第一場已經結束。
白衣男子與橙色衣袍的男子互相說了幾句,繼而一拜後便走了下去。
“第二場樂試,我來!”
一道突兀聲音從江睿南身後傳來,衆人定眼看去,不由愣了愣神,繼而紛紛議論起來。
“這不是劉公子嗎?聽說他的琴可是在世家中數一數二的。”
“不知他這次要挑戰誰啊?”
“管他呢,他反正肯定不會選我,靜觀其變了唄。”
在衆人的議論聲中,換意也隨之看到來到自己身邊之人。
赫然便是一開始問自己,但自己卻沒有怎麼搭理他的劉孝文!
此時,劉孝文先是對着江睿南躬了躬身子,最後目光定定的落在了換意的身上。
“在下劉孝文,還請討教念公子,望念公子不吝賜教。”
“天,他居然要挑戰念公子。”
“看不出來,他野心挺大的嘛。”
劉孝文的話一落,四下裡議論聲再度響起,一個個看向他的目光裡充滿了戲謔。
“哎,不對啊,念公子也沒有說他會琴啊?”人羣裡一道有些不確定的聲音響起。
隨着這一道聲音,衆人也似乎纔想到了這一點,紛紛將目光放到了換意身上。
但這次,與最開始不同,卻是在不少的目光裡隱隱有了期待。
劉孝文也聽到了這句話,嘴角依舊噙着笑意,只是那笑意若是站在換意的角度看去,卻是有那麼一絲冷。
這是一個達不到心底的笑容!
他已經打定好了主意,這念默既然是從未在樑城生活過,便是少了大家的那一份底蘊。
而琴之技藝,除去自身的苦練,還需要有嫺熟高明的琴師傾饢相教。
在他看來,便是他念默懂琴,便也不具備請名師相教的資格。但是他,卻是自小由名師調教,更是得到了名師的認可。
在他看來,此戰,他必勝無疑!
除此之外,這念默方纔在政試上居然得到了邱綿澤的認可,若是他贏了念默,今日文聚,他也算是功德圓滿了!
想到這,劉孝文眼裡閃過一絲火熱,再次說道:“念公子可願與在下比試一次。”
換意看着劉孝文站在自己身邊做出相邀之勢,目光沉了沉,最終落在了他的身上。
“你想和我比試琴藝?”聲音冰冷得如同高山之雪。
“然。”劉孝文點頭道。
“你之琴藝於他而言,孰強孰弱?”換意聲音再度響起,同時伸手一指。
劉孝文看着換意手指所指的地方愣了一下,繼而垂下頭道:“孝文琴藝雖好,卻是比不上睿南兄。”
不知道換意爲何指向江睿南,但劉孝文還是回答道,只是那一句比不上,卻是隱隱有了不甘心的意思。
江睿南也是微微一笑,他不知道這念默又會給他帶來怎麼樣的驚喜。
“你比不上他嗎?那好,那我就與江大哥比試一場罷?江大哥,可否接受小弟的邀請?”
換意身子一轉,不再去看右手邊的劉孝文,而是對着江睿南淡淡道。
“轟——”
隨着換意的話語落下,所有的人皆是齊齊一愣,繼而瞪大了不可置信的眸子。
劉孝文嘴角的笑剎那間凝在了那裡。
在衆人的目光中,換意緩緩的走出一步,停在了江睿南的面前,就如同劉孝文第二次相邀那般,對着江睿南作出了第二次的邀請。
“念默,你這是作甚?!”不待江睿南迴答,劉孝文一個箭步阻止到了換意跟前,眸子裡也有了些怒火。
“念某不與你比。”換意緩緩地說出,“勝之不武。”
“你!”劉孝文狠狠地拂了一下衣袖,胸口都有了劇烈的起伏,顯然是被換意氣得不清。
四下很靜,比方纔任何一次震撼的時候都靜!
江睿南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看着換意,邱綿澤也不再垂頭思索,同樣將目光投了過來。
“好,念老弟願意一試,睿南豈有不奉陪之禮?”片刻後,江睿南哈哈一笑,拍了拍掌。
從隨從那邊取來一把古青色的琴,江睿南做了一個手勢,“念老弟,請!”
在衆人的期待中,換意卻是停在那裡皺了皺眉頭,有些苦惱道:“那個,念某的琴遺落在了家中,諸君若有琴,可否借念某一用?”
隨着換意的話一出,頓時有了幾聲嗤笑傳來。琴都沒有,比什麼?
江睿南看到這一幕也是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重新打量起換意來。
“念公子,若是不介意,便用我的罷?”僵持間,就在江睿南準備說可用他的琴時,一道溫柔中帶着點英氣的女聲從來不遠處傳來。
“竟然是江小姐?!”衆人看着迤邐而來的衆女子,不由失聲喊道。
換意也隨着他們的驚呼聲望去,然而,第一個落入她的眼的,並不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笑語嫣然的女子。
而是,有些微微躲在那女子的身後,卻又不時偷偷打量自己兩眼,臉色滿是複雜的沈清玉。
只是一瞬,換意便將眸子轉開,落在已經走近往江睿南微微一福的江景南的身上,入目卻是一片平靜。
“江小姐?”換意點了點頭,“如此,便多謝江小姐慷慨贈琴了。”
“無妨,念公子請。”江景南微微一笑,繼而站到一旁,將中間的位置留給此刻那衆人矚目的兩個人。
這個時候,衆人的目光除了一開始的期待,不屑,還有了很多不同的情緒。
那是因爲江景南帶着衆女子來到時纔開始有的嫉妒,愛慕,如此種種。
“錚——”這是換意調適琴絃發出的聲音。
看着換意嫺熟的手藝,劉孝文的臉憋得通紅,也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別的。
“念老弟,原本你若是用了別的琴,睿南要是勝了你,便會有些過意不去了。琴雖是外物,卻也是琴曲是否盡顯的保證,好在小妹將琴送過來了。小妹之琴,與睿南出自一人之手,如此,睿南便也就放心了。”
聽到他如此說,換意手下的動作一頓,“江大哥,念某調適好了,還請江大哥出曲名罷。”
狂妄!又一次的狂妄!
有人盯着換意,覺得這個若非是真的能夠勝之,便是一目中無人之輩!
反駁邱綿澤之論,挑釁江睿南之琴,現下更是狂妄得要讓他人定曲名!
江睿南微微一笑,將眸子轉向一旁的邱綿澤,“綿澤兄,你來爲此比試定個題罷。”
邱綿澤定定地看了換意兩眼,今日此人卻是讓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看不透了。
“承蒙睿南兄擡愛,既是如此,此地高山流水,八方會友,倒是有了高山流水覓知音之感了,那便高山流水罷!”邱綿澤沉吟了一會兒便擡起頭道。
“高山流水麼……”換意低喃一句,便閉上了眸子。
纖細的手指在琴絃上一抹,弦絲一顫,發出一段低低的音。
江睿南看着換意的舉動淡笑不語,他並沒有說誰先開始,念默便先發制人了。
換意的眸子是閉着的,然而她的心緒卻是在此刻翻飛了起來。
正真來說,高山流水對她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不是因爲她不會,而是因爲她沒有那種知音的感覺。
六歲前,她與爹爹孃親無憂無慮地在一起。
六歲後,風雲鉅變,她獨自一人在那舉目無親的雪山生活。
九年來的苦楚,她默默地一個人承受,即便是有能夠讓她溫暖的師兄與師父。
九年後從雪山回來,好在她遇見了他,可是,無奈天意弄人,她還是沒有履行他們之間的承諾,她到了這裡,甚至是不辭而別。
她,沒有知音……
閉上眼的換意,誰也無法看到她眸子裡情緒,卻是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與原本張揚的她不一樣的波動。
既然沒有知音感覺,那便讓自己隨心所欲罷。
左手劃弦,右手一撥,衆人熟悉的高山流水頓時傾瀉而來。
但是,隱隱的,卻是在這裡聽到了不同的情緒。
高山流水本有四段,每一段都有其原本的情緒。第一段爲覓,於是爲探尋;第二段爲遇,則爲驚喜;第三段爲懂,則爲歡快;第四段爲殤,於是爲悲慼。
換意的第一曲的調還是那調,但似乎又不是那熟悉的感覺。
快樂,這是衆人的感覺。
在有人皺眉有人沉思中,換意的第一曲已經完成,轉而曲調一變。
悲傷,無法言喻的憂傷從換意的琴絃裡奔涌而出,剎那間衝進了每一個人的心。
似乎他們的心也在隨着換意手下不時起伏的琴絃而變動着,他們的思緒也迴歸到了憂傷的一幕。
然而,就在這一刻,換意的曲調再次一轉,那是快樂。
就如同乾旱的土地迎來了久違的雨水,許久未曾歸家的遊子他鄉遇到了故知,又想妻子等到了出征數年的丈夫。
錚——
最後一聲,弦停曲終。
寂靜!真正的寂靜!衆人的呼吸彷彿都在此刻停滯了。
片刻後,一個個纔回過神來,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甚至有幾個額頭都沁出了汗。
一曲高山流水,卻是讓他們心不斷地隨着琴音而動。
第四曲過後衆人的無聲,不是因爲他們的震撼,而是因爲第四曲他們所聽到的感覺。
那是一種尋覓,一種無處可尋,卻依舊帶着無邊的執念去尋覓的情緒,一種便是千山萬水,我也要與你相遇的感覺!
衆人聽起來是如此,換意彈完後也是如此,她的表面仍舊不動聲色,但是誰又知曉,她彈的便是她這十五載的一瞬?
緩緩地從石椅上起身,繞過依舊有些茫然的衆人,換意向着江睿南微微一拜,“江大哥,小弟獻醜了。”
此時的江睿南也似乎沉浸在了換意方纔的琴聲裡,竟是彷彿未曾聽到換意的話。
“離愁,我們該回去了。”換意往亭子外額頭上滲出了汗珠,眼睛卻明亮得如同驕陽般的蘭韻輕輕喚了一句。
走出亭子的那一刻,換意微微朝邱綿澤點了點頭,然後往江景南所在的衆女子看了眼,便大步離開。
“公子,公子你怎麼走啦?等等我……”
蘭韻彷彿也纔回過神,眨巴了幾下眼睛,一路追了過去。
而亭子裡的衆人此刻也彷彿纔回過神來,頓時一個個目光復雜的看着那離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剛纔的他們,如同被控制了心神做了一場夢一般,那夢裡……
現下,他們才知道爲何這念默會如此狂妄,爲何會對劉孝文說出那樣的話。
一雙雙帶着憐憫的眸子落在劉孝文的身上,讓這個原本就紅了眼的男人頓時激動起來。
“不,不,這不可能,不可能!不,不算,他方纔分明沒有按照高山流水應有的曲調來彈,你們沒有聽出來嗎?這分明是錯的!”
劉孝文後退着搖着頭,眼裡依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連帶着表情都有了些許猙獰。
“孝文,念老弟的琴,確實不是我們能比的,他的琴,若是按照大師所言,便是那種引心入琴,曲隨情鳴的境界了,你不必執着,我也是輸了……”
說完這句話後,江睿南望着換意的背影,嘴裡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低喃了一句什麼,卻是沒有任何一人能夠聽清。
這是他們今日裡所見到的傳奇!甚至,他們有了一絲感覺,若非他半途離去,是否還會讓他們見證更多的奇蹟!
有的時候,會有嫉妒,但當他到了你需要仰望的角度,你會很自豪自己曾經見證了奇蹟的發生!
這是今日裡,大部分所見之人的心聲!
今日文聚,戰之道論,琴藝之絕唱,半場離去,定當讓念默這個名字在世家與寒門裡被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