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儀把這事當個笑話聽過便罷,連與李岑安理論的閒情也沒有。還有什麼比無視更讓人難堪的懲罰?依着李岑安多思多憂的性子,等不到他的表態纔是最難熬的。
高斌進宮給淑妃報平安的時候,順便把靖王的處置捎給了方槐安。經此一事,他是真心把方槐安當自家人看待了。從前他多少顧忌方槐安的出身,哪怕是靖王親口請來的“幫手”,可他總擔心方槐安的陣營。他是淑妃跟前的老人了,靖王請他來幫榮王妃,可他效忠的是榮王妃還是淑妃呢?
方槐安拱手謝過他。他聽的不是靖王或高斌的一句話,他聽的是靖王的態度。對榮王妃的態度,對他方槐安的態度。他知道自己這差事辦妥了,靖王和高斌都記着自己的好,這便足矣。
淑妃親自接見了高斌,詢問過養子和侄女的病況。
高斌替兩位主子下跪謝恩。“王爺的傷勢穩定,多虧孟主子精心照拂。只是……孟主子累得不輕,大夫囑咐多多休養。孟主子一直躺着,還不知道兩個小主子不在府裡。”
孟主子爲對三爺的情意,他都聽張懂說了,一個人在危急時刻流露出最真實的情感。三爺是孟主子的天,他和張懂就願意把她也捧起來。
孟淑妃已經知道孟窅小產的事。她自己的孩子也夭折了,一個女人失去骨肉的傷痛,她切身體會過。那是一種血肉剝離的痛,深深地刻進骨髓裡。
“兩個孩子的事不用擔心,仍舊住在我這裡。他們一個傷着,一個病着,先把身體養好。”她雖領着靖王母妃的名分,卻着實沒有什麼機會出演母慈子孝的戲碼。她的慈母心早隨着兩個孩子一同死了,而崇儀自小就太省心,這是個死結,已經解不開,她也不想解了。
崇儀在家休整了兩日,坐着馬車進宮謝恩。桓康王雖有恩旨,他心中也有分寸。
桓康王總是心疼兒子的,聽說靖王在外請見,忙不迭拋開手中的公務,一壁叫人先把作爲搬來,就近安置在自己身側。
崇儀身形頎長,石青色的圓領長袍豎着白玉腰帶,更凸顯出他的消瘦。他動作徐緩卻一絲不苟地向桓康王行禮。
“快!快起來!過來!”桓康王哪裡捨得受他拜禮,探出上半身,擡手招呼人上前來。
翁守貴親自走下去,心疼地扶起崇儀。
“父子見面,哪裡這許多虛禮。”他和氣地打圓場,眼風打量着桓康王滿意的神色。他把人扶起來,往桓康王身邊的座位上引。“大王一直牽掛着靖王的傷勢,每日朝會後都要親自召見太醫詳細垂問。”
崇儀拱手再次謝恩,口稱不孝。“累父王擔憂,兒子深感不安。”
桓康王擺手,不耐煩聽這些虛的。他這回是真地擔驚受怕,以一個普通老父親的心擔心自己的孩子。絕處逢生的一幕在他心中刻下震撼的一筆,當捨身救駕的從臣子變爲骨肉,老人心裡除了感恩,還有很多心疼。
從前在同一個地方,朝陽也救過駕。那時候他被先王舊部圍殺,朝陽和周家的小子領兵突破重圍。所以儘管與朝陽姐弟間隔着敬貞的死,他對兩個孩子並無遷怒。血脈親情就是在最危急的時刻也無法斬斷的羈絆。如今又有一個兒子用血肉之軀爲他擋下野獸的利爪,他怎會無動於衷?!
靖王的脈案由他親自過問,明禮回京當天,他就召見了主治太醫魏杞一一垂問。
“可惜了你媳婦……唉……”桓康王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想起他傷在肩上,只有探出半邊身子,拍一拍崇儀的手背。孟家的是個好孩子,對老三的心意也讓人感佩。“你們還年輕,養好身子,將來會有其他孩子!”
崇儀臉上流露出愧疚和自責。“是兒子這個做丈夫的失責,以致於她接連痛失孩兒。”
桓康王面露不忍,轉頭又對孟窅一頓誇讚,德言工容無一不誇。
說起孩子來,他想起兩個養在蒹葭殿的孩子。淑妃與他報備過,他也親自去見了。自從璽兒夭折後,宮裡空寂太久,他看見姐弟倆手牽手齊齊叫祖父,心都軟了。孟氏把兩個孩子養的很好。
“兒臣今日一來給父王報平安,再有便是預備接兩個孩子回家。這些時日叨擾母妃清淨,兒臣心中過意不去。”玉雪也想孩子,聽說在住在淑妃宮裡,還說要把齊姜和徐燕也送進來。
“怎麼是叨擾!”桓康王失笑,“你母妃那裡就是太安靜,孤王看就該有個孩子在她身邊,天天熱熱鬧鬧的,也像個家的樣子。”
崇儀便替孩子們賠個不是,溺愛地開脫:“她們姐弟倆都愛淘氣,兒臣也拿他們沒轍。”
桓康王偏就看重這份淘氣。端寧大了,越發有大姑娘的樣子,近幾年見着也不像從前那般撒嬌了。琪哥兒脾氣大,都是長姐陽平慣得,上回進宮來還要打宮女板子,只因那宮女攔着,不讓他拔一隻白羽鸚鵡的毛。那是恭嬪的寵物,聽說還是當年懷安賜給她一副鳥架子,她一直用着。桓康王覺着可笑,鸚鵡已經換過幾波,她就當真那麼喜歡那副鳥架子?這鳥兒終究還是養給他看的,這對母子處處工於心計,還把人當傻子,做人忒沒勁!
這一日,靖王沒能帶回兩個孩子,帶着桓康王與淑妃賞下的兩車藥材回到王府。
“還是把齊姑姑和徐姑姑送進去吧。”孟窅側躺着,她腰裡無力坐不久,只能躺在牀上和他說話。她聽說那日走得急,只有方槐安帶着阿滿的兩個乳母。孩子從沒出過遠門,身邊再沒個熟悉的人,也不知道夜裡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
“我隔着窗戶瞧過,她們都好好的。”淑妃倒是要說抱出來,又怕孩子見了父親反而要鬧。崇儀也覺得不好,他的肩膀不能用力,甚至沒法抱一抱孩子們。孩子們見了他,必要問起玉雪,到時候鬧着要出宮回家,他怎麼狠得下心腸……
孟窅噘着嘴,擔心孩子的心情哪裡能被輕易打消去。
“那我讓齊姑姑整理好,把他們的玩具送進去吧。”
哪裡等她吩咐,齊姜早就先後送過幾波進去。還有孩子們吃慣的點心和零嘴也沒落下。
四月底,石榴樹上的花骨朵兒在天光裡嬌豔欲滴,不知不覺間,靖王回府小兩旬了。
一直沒有等來申飭的李王妃慶幸地吐出一口長氣。秦鏡說得沒錯,她很不必氣短。她是一家主母,王爺生死不明,榮王妃流落在外,就該她站出來主持局面。她是爲了靖王府的將來,是出自嫡母對孩子的保護。她就該坦坦蕩蕩地向靖王表明心志,誰也不能說她做錯了!
李岑安回想起經過,如是想了一番,幾乎把自己也說服了。她收整起心中忐忑,主動跑到靖王跟前,聲情並茂言之切切。
“萬幸王爺和妹妹都無大礙,此番王爺受難,全賴孟妹妹在旁服侍。孟妹妹就是王府的恩人。”李岑安悄悄往二樓的方向打量,她至今還沒當面和孟窅說上一句話。
崇儀與李岑安分兩邊坐定,隔着條几說着場面話。“孤在外許久,府中一切多勞王妃照應。”
“臣妾職責所在。”李岑安低眉順眼,親手爲崇儀奉一碗茶,等崇儀接過手,才慢條斯理的開口:“妹妹如今可還好?”
崇儀便順着她的視線也看向樓梯的方向。“她身上還虛,不便見人。”
李岑安表示理解,靖王不冷不熱的反應又叫她心裡打起鼓來。
“王妃費心。”崇儀轉手又擱下茶碗,修長的手指沿着茶托的邊沿摩挲。他開始覺得有些無趣了。
“臣妾也向太醫打聽過,妹妹確實該好好調養。”李岑安神色古怪,感覺自己在這裡就像個外人。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又要讓靖王不高興了。“只是安和堂位處正院,在二門之外。王府裡幕僚清客來往,只怕多有不便。”
崇儀挑起半邊眉頭,視線筆直落在李岑安爲難的面上。
李岑安得了示意,繼而定下心來諄諄相勸。“自來內外有別,倘若傳到外頭,恐怕對妹妹的名聲有妨礙……”
“王妃多慮。玉雪出自太師府,父王也多番稱讚玉雪的德行,京城上下無人不知。”
李岑安終於進入正題,說出她的目的,無非是容不下玉雪在安和堂與自己同住。可崇儀打斷她的憂心忡忡的勸告。或者從前他還需顧慮父王對玉雪的看法,可如今父王因爲救駕的功勞對自己多有寬宥,而玉雪因此失了孩兒,多少讓父王生出一些歉疚來。
李岑安面頰發燙,乾澀地爲自己辯解。“妾也是爲了妹妹着想。”
崇儀更是搖頭,失了含蓄委婉的耐心。他知道,只要自己不把話點名道破,李岑安就會以禮法輿情爲藉口,不斷嘗試分隔他與玉雪。
“往後玉雪的事,孤自有決斷。玉雪她心性純粹,王妃只管好東苑人事,沒有人會撼動你的地位。而玉雪……她待孤情意深重,孤絕不辜負她。”
字字鏗鏘,聲聲入耳,於李岑安恍若驚雷炸響。她的一顆心生生被人撕扯開,眼裡一絲光彩也無,滿腔的熱血都被凍結起來,流動時膈得她遍體生疼。然後她聽見靖王用一種陌生的溫柔嗓音提起他的玉雪。
“她不會針對誰,你當可寬心。”
李岑安嘴裡發苦,不小心溢出一聲模糊的苦笑。她想嘶喊,想大笑,可她不能……
真算什麼呢?!你的玉雪自然不會,你恨不能把她融進骨血裡,她還有什麼不滿足。她已經是大王欽冊的榮王妃,還想要什麼?我若死了,保不齊外邊還要疑心她的爲人。李岑安多活一天,反而成就她不爭的美名。
可悲的是,她怕死,她不得不把這一口熱血吞回去,更要自欺欺人地去模糊他的情有獨鍾。
“妹妹爲王爺出生入死,也是妾的恩人,妾只恨無以爲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她嚐到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擴散開。“不知是妾,尹妹妹、盧妹妹都感念孟妹妹的大恩,這些天一直爲孟妹妹抄經、誦經……”
“王妃。”崇儀斂眉正色,再度打斷她瑣碎的話語。他徑直凝視李岑安閃爍的雙眸,不容她閃躲,一字一句地重申:“孤心悅玉雪,愛重玉雪。孤希望王妃從今往後不要再插手我們的事。”
“王爺!”李岑安尖聲掐斷崇儀,失態地站起來瞪着他。她呼哧喘着氣,面色青白交錯。“我自嫁入王府一日不敢怠慢禮節,素來以貞靜柔順約束內闈。王爺此言莫非指摘我針對孟妹妹?刁難妹妹?妾冤枉!”
她以爲曾經的經歷已經十分難看,此時此刻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麼。有一天,她居然要靠裝傻充愣來維持最後的尊嚴。靖王啊靖王,你對孟窅何其有情,對同爲妻子的我何其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