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八三、試兒與哥兒

牆那邊的談笑一時高一時低,穿過梅妻鶴子鏤花石雕的復窗,皆數傳入孟窅耳中。

齊姜無聲地嘆了口氣。其實那些人說的話也沒什麼,不外乎奉承着王妃,再埋怨孟窅獨佔靖王的寵愛。她們是東苑的人,說話偏着李王妃也是常理。平心而論,她們說的也不過分,孟窅佔着靖王的心,便是斷絕了靖王府所有女人的出路和野心。

靖王府的那些女人們都是這麼想的,尊貴如李王妃也感到深深的挫敗。中秋那夜的失利讓李岑安久久地無法釋懷,身爲她身邊人的林嬤嬤如今對孟窅更是咬牙切齒。孟窅和齊姜還不知道,今天這一出正是林嬤嬤爲她們特意安排的好戲。她就是想噁心孟窅,替自家小姐出一口惡氣!

“主子,咱們走吧。小郡主就在前頭等着您。”齊姜走上去勸人,壓着嗓子小聲說話。她怕跟出來的丫頭片子回去學嘴,一會兒再惹出事來。孟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靖王不放心她在外走動,又添了四個丫頭過來,不做旁的差事,專事隨侍孟窅出門走動。如今孟窅出一趟門,身邊少說也有十二三人隨行伺候。如是招搖,也難怪旁的人看不下去。

孟窅沉着臉,眼裡蘊着氤氳水霧。別人說自己霸道,她也認了。她承認自己有私心,不願和別人分享明禮的心。真正叫她聽着刺耳的,還是那人說起中秋夜裡叫水的事。

“底下人嘴碎,閒着便喜歡掰扯是非。都是些渾話,您不必往心裡去。”齊姜扶着人往前走兩步,與隨從的丫鬟拉開一段距離。

孟窅敷衍地點頭,心裡到底是不忿的。“她們說我霸道,可尹娘子不還是……還是……”

兩個字哽在喉嚨口,她就是不願親口說出來。

齊姜以爲她是不樂意下人們評頭論足,卻沒想到她更在意的是尹娘子侍寢。齊姜一時間深覺,孟窅真是無藥可救了。園子里耳目衆多,齊姜想了想還是回屋去再和她單獨談一談。

出了東苑,孟窅抱着咿呀學語的女兒,便也把方纔那段插曲揭過去。孩子的世界乾淨而單純,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她總能忘卻無謂的煩惱。

臻兒看見孃親從桂花樹後露出的身影,登時呀一聲歡叫起來,探出一雙肉嘟嘟的小手,朝着孟窅走來的方向勾。徐燕險些沒能抱住她,緊忙託着孩子的小屁股,順着她伸手的方向往孟窅靠攏過來。

孟窅大着肚子沒法抱孩子,她捏捏女兒肉肉的小手。“臻兒乖,孃親帶你回家吃蛋羹,好不好?”

臻兒聽說吃蛋羹,更是興奮得蹬腳,小嘴裡啊嗚啊嗚地。

“那臻兒乖,讓徐姑姑抱你走,好不好?孃親走不快。”

小姑娘聽懂了,收回手攀着徐燕的肩頭。她還拍着徐燕,無聲地催她快走。

母女二人回到安和堂,徐燕把孩子放進悠車裡,轉身出去準備蛋羹。孟側妃和小郡主的吃食,她都要親自過問。這會兒正好去膳房和湯正孝對一對今天的膳單。

齊姜從晴雨手裡接過家常衣衫,示意她和其他人出去。“這裡有我,你們去看着小郡主。”

晴雨會過意,把摺疊平整的衣裙掛在橫杆雲頭花衣架上。

“小主子肯定口渴了,我去看看茶房裡還有沒有梨子水。”秋日燥邪當令,剛好喝一些梨湯。

孟窅點點頭,自己解開銀線祥雲紋的琥珀色對襟小襖。

齊姜幫她從肩上褪下來,在她的齊胸襦裙外頭罩一件繡花褙子,也是直領對襟的款式,腋下開胯不會勒着她的肚子。

守在門外的徐圖看見晴雨帶着人魚貫走出,心裡還奇怪。他拉住晴雨一片衣角,叫了聲好姐姐,纔要開口問,就被晴雨一個眼色打住。

“齊姑姑在裡頭伺候,沒咱們什麼事。”

徐圖心裡琢磨着不對,屋裡只有孟主子和齊姑姑兩個,這像是存心在打發人。他眼珠子一轉,掉頭去找剛纔陪着孟主子出門的鬆雨。鬆雨正是靖王新送來的四個丫頭之一,是他師傅高斌親自挑的人。念着師傅的關係,想必能買自己一個面子。

屋裡面,齊姜把孟窅脫下的小襖掛在衣架上,換上長褙子。

“方纔在廊下,主子心裡不痛快。”她低頭替孟窅撫平衣襬,繞着孟窅走一圈。

孟窅聽她冷不丁提起來,小嘴又撅起來,不樂意地嘟噥:“姑姑又要說教嘛?”

“奴婢斗膽問主子一句。”齊姜沒有猶豫,還是預備忠言逆耳。“尹娘子叫一回水,主子心裡就不痛快。可您住在安和堂,與靖王日夜廝守。尹娘子的心裡只怕不單是心裡不痛快。”

孟窅無法反駁,可在感情的天平上,從來就沒有公平。她自知理虧,只是在崇儀回來後,還是不安地癡纏上去。

“下個月就是你的生辰,我給你做一套裡衣吧。”下午挑出來的素織寧綢就擺在次間的長榻上,她牽着崇儀往榻邊走。

崇儀一貫遷就她,只是跟上她的腳步,含笑責備。“你答應我好好養胎,怎麼還是不聽話。”

孟窅不以爲然,她就是想找個由頭與崇儀多說一會兒話。

“裡衣上也不繡花,我一天做一點,左右還有小一個月的時間,還怕累到我不成?”說着,她指揮崇儀展開手臂,方便自己爲他量身。她也不用尺子,張開手一搾一搾地丈量。

崇儀感覺到她在自己腰間比劃的小手,不由輕笑。他擡手覆在孟窅的小手上,只一瞬間,背後貼上一副柔軟的嬌軀。

孟窅眷戀地把臉埋在他背上,不讓他看見自己委屈地五官。齊姜說再多的道理,她心裡還是不舒服。她就是想霸着明禮,長長久久地霸着這個男人!

崇儀轉過身,把人攬在自己的胸口。來之前,徐圖就把今天的事和他說了。不必徐圖多事,鬆雨也肯定會來回話。進門前,他還擔心玉雪又要哭鼻子,可門簾後她用淺淺的笑迎向自己,說要爲自己準備生辰禮物,最後卻一聲不吭地抱住自己。

崇儀的心都是軟的,把下巴抵在她散發着茉莉芬芳的發心,含笑揶揄。

“等入夜,你想抱多久都行。”

孟窅的臉蹭一下燒起來,這會兒更不能放手了。叫他看見自己燒紅的臉,就更丟人了!

九月崇儀的生辰後,臻兒的週歲禮也正式提上議程。孟窅給女兒做了一套十隻大小不一憨態可掬的兔子布偶。這個不費功夫,她畫下花樣子讓宜雨幾個罩着裁剪。

李王妃倒是熱心,送來一匣子打磨好的珊瑚珠子用作兔子眼睛。

孟窅沒有用,也替臻兒收起來。孩子還小呢!萬一珠子脫線,不小心叫孩子誤吞下去就壞了。

比之靖王府小郡主的週歲宴,聿德殿皇長孫的週歲更受朝野內外矚目。寧王作爲最大的功臣,再次獲得桓康大加讚賞。許是這一年上演過太多次類似的鬧劇,崇儀有些麻木,便是樑王也不過是一副意興闌珊的神態。

胡瑤抱着樑王的長子出現在宴席上,桓康王不吝辭藻很是誇讚了一番,到底也沒抱一抱他的第二個孫子。在場的都看得明白,只有寧王的兒子纔是他最重要的金孫。

更因爲十一月以來,皇長孫竟然沒有一回病痛。桓康王深以爲,那些坎坷磨難終於都要結束了,上蒼聽見他的心願,他的長孫立住了!

這場宴會更像桓康王與寧王夫婦的主導的一場唱作俱佳的大戲。可惜連本該最捧場的看客——身爲寧王岳父的平江侯範鋥也沒有表露出十分的欣喜。不得不說世家的底蘊與閱歷造就了範鋥天生的敏感。因皇長孫降世,桓康王爲寧王屢破先例,隱隱又有當年爲他母親小周氏瘋狂的模樣。陽平翁主越來越緊繃的脣線和朝臣冷淡的迴應讓範鋥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他不像女兒寧王妃那樣樂觀,爲眼前烈火烹油的局面暗生焦灼。

次日初八,是靖王府小郡主的週歲。桓康王延續着前一日皇長孫週歲宴的喜悅,大手一揮賜下一波豐厚的恩賞。

酒宴分男女賓客在兩處進行,男賓隨靖王在誠和堂開席,女眷則由李王妃在羅星洲的萬山竹館招待。李岑安最在意名聲,即便忌憚孟窅,在小郡主週歲禮的置辦上,她不敢馬虎。她與尹藍秋反覆斟酌,十月中時才把賓客名單與一應用度鋪陳報給靖王查看。

開席前,李岑安在明堂上安排了抓週。女賓們圍着廳堂正中四張花梨方桌拼起來的檯面,那上頭鋪了喜慶的大紅絨面氈子,擺着各色按比縮小打造的物件。

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智愚,名之爲試兒。靖王府粉嫩的小郡主被乳母擺在檯面上,她已經能自己坐着,不用大人的扶持。紅樺色繡金百鳥的盤領小襖襯得她膚白脣紅,好像年畫裡喜氣迎面的小仙童。

範琳琅不禁想起瞻星堂裡那個孩子,細瘦的身子上按着大大的腦袋,因爲瘦弱顯得眼睛又圓又大,時時都像是一隻受驚的小鹿。璽兒還不會自己坐直身體,一離手就軟軟地歪在墊子裡。他也不掙扎,趴一會兒還等不到乳母來抱就細細地抽噎。

她不得不承認,別家的孩子比那個自己掛名的兒子看起來更健康。昨天她還見了樑王的兒子,那是一個虎頭虎腦的胖小子。恪王的長子比璽兒還晚兩個月的生日,看着卻與璽兒一般大似的。璽兒和他父親一樣,強行早產讓他比尋常孩子更羸弱。

孟窅穿着同是紅樺色緄貂毛的比甲,那是崇儀吩咐人用同一疋暗花古香緞上裁製的。她挺着八個月的壯觀肚子,李王妃哪裡敢苛待她,還把她的座位就設在自己手邊,以示關切。

臻兒頭一回被這麼多人圍觀,和丫鬟婆子輕淡的妝束不同,四周雲髻霧鬟花團錦簇看得她眼花繚亂。她在臺面上安靜地坐了一會兒,轉頭四下搜索熟悉的身影。

“阿孃,寶寶,抱。”臻兒正在學說話,如今已經會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詞。她找到孟窅所在的方向,扭着身子衝她伸手。

孟窅歡喜地綻開笑容,扶着笨重的肚子站起來。她走到檯面邊,女眷們自發騰出空間給她。她們的視線聚焦在孟窅隆起的肚皮上,透着一股酸勁。孟氏忙碌的肚皮讓人既羨慕又嫉恨,多少人想要一個孩子都沒有,她卻好像肥沃的土壤,春華秋實年年不息。

十二月初二,靖王的長子降生在圭章閣。當天發動的時候,孟窅正和崇儀嬌聲埋怨。她今年的生辰又要被悶在產房裡,不見天日。她的十五生日就在月子裡,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一碗有鹹味的壽麪。

這一回,小謝氏沒有住過來。她十一月末就往城外碧桃觀去進香祈福了。去年她看着靖王對女兒的體貼入微,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再有女兒在圭章閣待產,她也不方便入住靖王的院落。只能改道求神拜佛,希望女兒隨自己,先開花後結果,這一胎生下一個哥兒,這輩子的依仗就牢靠了。

崇儀安慰她說,十九那日一定陪着她一起過生辰。

孟窅杏眸一亮,剛要歡呼起來,旋即泄了氣。

“還是算了……月子裡不讓洗頭沾水的,整個人都臭了!我不想你看見我那副邋遢樣兒……”她希望明禮只記着自己漂漂亮亮的一面。

嘴裡說着,心裡委屈愈發不可收拾。孟窅不覺嗚咽起來,低下頭用帕子捂着半張小臉。一邊哭,她一邊也覺得這委屈來得莫名其妙……

“我也不想哭,就是忍不住……”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又被明禮看見自己幼稚的一面。忽然她感到肚子裡一抽,彷彿孩子感受母親情緒的波動,不安的施展開拳腳。孟窅哀叫一聲,很快意識到,這就要生了!

崇儀親自將人抱進圭章閣,徐燕帶很快有條不紊地帶着人忙碌起來。因爲臨近孟窅的產期,怕她發動時人來人往的嚇着孩子,臻兒已經由齊姜抱回沃雪堂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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