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未升起,‘乳’白‘色’的晨霧瀰漫了大地和山巒,晨風中帶着種令人振奮的草木香氣。
御謙緩緩地放開她,兩人同時擡起頭,相視一笑,他說:“我回電影廠。”
她說:“我回家。”
兩條截然相反的路,她向左,他向右,沒有依依不捨的道別,道別只會增加人的傷感,兩人擦肩而過,沒有半分悽怨,淡淡無言地邁開腳步。
一段段往日美好的片段,在腦海裡反覆出現……
飛飛強忍着淚水,強忍着不往回奔,直到走了很遠很遠,她終於停了下來,眷戀地回過頭去。她想:如果他還在原地等她,那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撲向他。
可惜,她遠遠地看着御謙的背影漸行漸遠,遠到她觸不及的地方。
事實已經證實了,他們是無緣的,緣份,有時就在一念之間,錯過了,就永遠錯過了。
她淚眼婆娑,扭頭離開。
御謙一直走一直走,其實他多麼不想走,只要她一句話,他便會留下來陪着她。
終於,他忍不住回頭看她,她已走遠,那一段路,彷彿隔着一個天涯,是他永遠追不到的地方。
……
這幾年來,任雪嫺就住在傭人房裡,過着任人差遣的日子,每逢家裡來客人了,人手不夠,端茶遞水少不了她,有時候太太小姐心情不好了,能隨便罵她來出氣,她都已經過慣了那種卑微的日子,甚至忘了自己也是這個家的姨太太。
這好像是千古不變的定律,錦上添‘花’容易,送中送碳太難,當你失寵失去權勢時,就連一個傭人都可以欺負你。
任雪嫺不怪什麼,只怪自己養了個不孝的‘女’兒,她終於能體會什麼叫“‘女’子無財便是德”。如果飛飛沒念過書,她就不懂得反叛,那她現在應該好好地做着丁家的少‘奶’‘奶’,而她也就享受着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這個世界什麼‘藥’都有,就是沒有後悔‘藥’。
她也想過要離開沈家,擺脫這種非人的生活,可是,她離開了沈家又能去那裡,她的老家那一年水災,全家都死光了,她能投靠誰?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大家都忘了沈家還有個四太太,還有個八小姐,只有沈斌會在天冷時給她送棉被送大衣,還有陳媽會幫她做粗重的活兒。
現在雖然是夏天,她已經開始爲各房的太太小姐們織冬天的‘毛’衣,那原本一雙白嫩的手,此刻卻滿是老繭,因缺乏保養和常常泡在水裡,她這雙手一到冬天便會裂開,痛得她夜裡根本無法入眠。
再多的苦與累,也只能打打落牙齒和血吞了。
突然陳媽在外面大喊道:“四太太,老爺讓你過去。”
任雪嫺愣了一下,以爲自己聽錯了,這時陳媽已經推‘門’進來了,她大喊道:“四太太,快點打扮一下,老爺要見你。”
“老爺要見我?”任雪嫺仍不敢相信,這三年來,她只能在每次宴會上遠遠地看他一眼,從來未近一點看過他,如今,教她如何相信?
“是啊,老爺叫我過來讓你到老爺的書房去。”說着,陳媽放下任雪嫺的馬尾,拿起桃木梳,梳着她細滑的頭髮,真不明白,她的頭髮爲何一直可以保持得這麼黑亮柔順。
任雪嫺從鏡中看着陳媽,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她說:“我什麼都沒有,只剩下這把頭髮了,以前跟老爺談戀愛的時候,他說過最喜歡我的頭髮。”
挽了一個簡潔卻莊重的髮髻,翻箱倒櫃地,終於找到了一件她的壓箱底寶貝衣服,一件天藍‘色’的旗袍,穿上後,對着鏡子一照,滿意的臉上勾起了一抹微笑。
陳媽只覺得眼前一亮,四太太好像又回到了三年前的四太太,她說:“四太太,你身材這麼好就應該穿綢緞,多美,一下子年輕了十歲。”
“老了。”任雪嫺嘆息說。
“不老,一點都不老,快點去吧,老爺在等着。”陳媽扶着她出‘門’。
任雪嫺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穿過‘花’院,進入一幢,大廳裡,一大羣人正圍着桌邊吃西瓜,看到她時,都僵住了臉。
五姨太尖叫說:“誰讓你進這裡來的?”
任雪嫺怯懦地回答說:“是老爺讓我來的。”
五姨太笑着“哦”了一聲,拿着一片西瓜在她面前晃,說:“那老爺是不是請你過來吃西瓜的,這冰鎮的西瓜可甜的,嘗一口吧。”
任雪嫺強忍着,沉着氣說:“老爺還在樓上等我,請你讓開。”
“老爺請你過來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都殘‘花’敗柳了,還學人塗口紅,怎麼看都像是馬戲團的猴子屁股。”
一席話,引得一羣人鬨堂大笑。
任雪嫺羞窘極了,恨不得挖個‘洞’鑽進去。
茵茵站起來揚聲說:“五娘,別太過分了,怎麼說四孃的輩分比你大。”
五姨太叉着腰,蠻橫地說:“什麼時候輪到你教訓起我來了,你要真有本事,就快點找個男人嫁出去。”
“你什麼意思?現在我吃你的,用你的了嗎?這麼有本事,不看到你自己的‘女’兒……”
一場家庭大‘混’戰即將展開,任雪嫺爲免冰雹打中自己,快步逃似的奔上樓去。
比起樓下的熱鬧,樓上靜悄悄的,一個腳步都有幾個回聲。
任雪嫺輕輕地敲了敲‘門’,裡面的人說:“進來。”
她推‘門’進去,一直垂着頭,隱隱能聞到熟悉的雪茄味,沈震東只是打量着她,久久不發一言,任雪嫺的頭便低了,怯怯地說:“老爺,你找我?”
“坐。”沈震東的嘴裡終於吐出一個字來。
沈震東那沉着的神情,令任雪嫺不知所措,實在猜不出他心裡想的什麼,只能乖乖地幹坐在那裡。
他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才慢慢道:“你可有看過你那乖‘女’兒?”
任雪嫺緩緩擡起頭說:“是不是那丫頭又闖禍了?”
沈震□□然拍了一下桌子,響聲令任雪嫺嚇了一跳,沈震東‘陰’沉着臉說:“你的寶貝‘女’兒長本事了,現在是上海的大紅人了,沒有人不知道沈家的八小姐長臉了。”
“她……怎麼了?”她感覺到沈震東的話裡有話,顫聲問道。
自從那一別以後,任雪嫺就再也沒見過飛飛了,如果她原來還是個青澀的小‘女’孩,那三年的時間,足夠讓她成長了。
不在父母身邊的三年,不知道她過得可好,可會照顧自己?
‘女’兒就像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說不想念是假的,只是兩個人都如此倔強,誰也不肯先讓步,皆因她們誰也不認爲自己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