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
一艘小型偵查艦出現在鷹國人的視野中,那是典型西龐風格的艦船,前端是梯形而寬大的前頜,脊向尾部逐漸隆起成兩道引擎佔位的突棱,一直被鷹國人形象的稱之爲“魔鬼魚”。
大多數鷹國士兵都很討厭這種偵查艦,甚至有的新兵還曾對其產生某種恐懼感。他們總是幽靈般出沒於深空的黑暗中,窺探着你的一舉一動,等待你露出破綻,而後就是招來死亡和毀滅的威脅。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種一般在一個空域只會出現一兩艘的西龐鬼影偵查艦,這次卻一反常態的並沒有在暴露後就立即離開,而是靜靜地注視着在這裡駐守的鷹國太空軍第一艦隊,似乎第一艦隊派出的殲擊機對它而言也不再是多大的威脅。
很快,鷹國方面就發現了異常。
在黑暗之中,開始有其他的“魔鬼魚”出現,一艘,兩艘,四艘,十艘……幾十艘……而且分佈極寬,大概是十幾萬公里。
偵查艦擁有很強大的掃描偵測範圍,一個小宙域一艘基本上就可以勝任,絕不至於在這樣一個空段出現這麼多艘,而且還是在鷹國一支艦隊的眼皮底下,偵查艦可沒有防護罩,論太空中的速度也不及高速導彈。且殲擊機逼近之後,偵查艦也只有束手待斃的份。
但是它們並沒有打算逃。
這些靜靜懸浮的魔鬼魚,像是處於最幽寂也看不到內容的深海里,誰都不知道,他們的身後的黑暗中有些什麼。
很快,一具泛着鋼鐵色澤的巨大身軀從一條“魔鬼魚”的身下游出,出現在光影可以照見的地方,在這不速之客旁邊的空域,又有出現了同樣的物體,而後是越來越多,無數的柱狀鋼鐵軀殼,從黑暗中“生長”拔節而出,像是某種來自詭異世界的植物,它們的欣欣向榮帶來的卻是整個世界的毀滅。
一艘艘的戰艦,從面前的空間中出現。
正向這些魔鬼魚偵查艦靠近的鷹國殲擊機小分隊在那一刻緊急轉向,但已經來之不及,無數的光束,從四面八方轟擊而至,那些殲擊機所在的空域,爆炸迭起。
鷹國第一艦隊,此時每一艘戰艦中都已經警報大作。
在他們面前的,是螞蟥般從黑暗中鴉鴉出現的艦羣。
這一天,凌晨四點,西龐人的四支聖象級艦隊,向沃爾芬宙域發起了進攻。
***
西龐人的攻勢如江河巨浪,迅猛攻來。
太空戰艦的交手向來是誰先貿然進入對手的“低概率雲”計算區,誰就更吃虧,這可以理解爲誰先拉近距離誰就先遭到打擊。
因爲太空戰中動輒雙方相距甚遠,彼此觀測戰艦這類機動單位的時候會存在觀測的延遲效應,彼時看到的敵人戰艦可能只是幾秒前甚至幾十秒前其所在的位置,所以射出的炮彈命中的也只可能是對方之前所處的方位,這種現象被稱之爲宇宙作戰中的概率雲,概率雲是讓雙方又愛又恨的現象,因爲那會讓自己的炮火打不準目標,但同時也會讓自己處於最有效的防禦之中。
爲了避免概率雲現象帶來的誤差,太空戰中雙方就要儘可能的拉近彼此的距離,將“高概率雲”狀態降低到“低概率雲”狀態,在低概率雲狀態中,雙方相對位置的概率雲現象仍然存在,但是這一切可以通過強大的艦載電腦進行運算,抵消概率雲誤差,其實說到底就是儘可能捕捉敵人之前運動的軌跡,從而判斷下一刻他將出現的位置,將炮彈射到那個位置上,就可以擊中敵人。
這意味着雙方艦隊的交火,對於抵消概率雲誤差計算要求非常的高。不過在接近戰區間概率雲誤差運算這一點上,西龐人和鷹國人戰艦計算能力基本上屬於勢均力敵。所以戰艦在軀體上都分佈有姿態調整噴口,能夠在宇宙中保持形態的變動,就是讓人琢磨不到運動的軌跡。
那麼一個問題便凸顯了出來,先進攻的一方總是因爲有前進路線上的軌跡,從而更容易被計算出行跡,導致概率雲防禦的大大衰減,從而增大被擊中的可能性。
現代戰艦的交火,這一波往往就是關鍵。有不少因爲貿然進攻而導致己方傷亡慘重的例子。
但是明顯此時的西龐人,像是瘋了一樣的前撲,不計損失,不計後果。
鷹國方戰艦的炮火給予了前陣西龐戰艦以重創,宇宙中,像是有一波燃燒的海浪,朝鷹國第一艦隊的陣線上推進過來,那波火海,基本上都是由西龐被擊毀的戰艦組成,戰艦在中彈翻滾,在爆炸分解。艙室被高能光束熔化,火焰吞噬人羣爭相躲避的走廊。無數的戰艦在鷹國炮火中被肢解,被炸得千瘡百孔,然後化作一團團由熱熔物組成的光環。
後方的戰艦則在這種景象中滾滾而上,讓人總感覺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肅殺至極的蒼涼。
沒有盡頭。
西龐人的進攻沒有被遏止,反而是從宇宙深處冒出越來越多的戰艦,淌過火海而來。
西龐人進攻的堅決,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
西龐其中一支聖象級艦隊司令烏維夫在這種景象中對自己麾下的戰艦鞭策狂喊,“看看我們的戰爭,偉大而又充滿絕望!但西龐人必將在這片火海中迎向未來!歷史會在軍艦的巨炮下前進!”
衆所周知,太空戰在扛住第一波打擊拉近距離之後,先開火方的後發制人紅利也就基本喪失殆盡。
鷹國第一艦隊的炮火雖然讓強行進攻的西龐人損失慘重,但西龐人後方源源不斷的戰艦集羣輾軋而來,顯示他們對這場進攻的堅決,還有充足的準備和兵力。而最後者,纔是最致命的因素。
兵力。
是的,源源不斷涌上來的兵力,遠超第一艦隊的兵力,和這些兵力相比,第一艦隊所在的宙域三維似乎都有快被大量艦羣佔據包圍的態勢。
這個時候,就到了硬碰硬的硬仗環節,而此時艦羣的規模,火力的強弱,纔是這片戰場決定性的支配力量。
驅逐艦,巡洋艦,重型巡洋艦,戰列艦,西龐人的大型戰艦,越過前面艦羣的廢墟,迫向眼前的空間,那些炮管在旋轉中瞄準了第一艦隊,就像是狼揪準了對手的喉管,然後狠狠咬下。
在最外圍陣線的鷹國太空軍戰士,即便是用肉眼,也能看到宇宙中如同傍晚映照到大河上的粼粼波光,那是炮火的閃光,而後纔是速度稍慢緊隨其後的能量炮彈。
炮火命中了第一環線的太空戰艦,戰艦的護罩在飽和打擊下很快就崩潰,然後炮彈轟中了船體,船體出現一個又一個的大洞。很多船內的人直接被烈火吞噬,鷹國第一艦隊前列的六百多艘太空戰艦幾乎在這波齊射下全滅。
這就是戰艦集羣近距離格殺的殘酷,在避無可避的太空中,有的時候只能利用前列戰友作爲屏障,保存後列的反擊能力,很多戰艦隻能依靠前列被摧毀的己方戰艦羣殘骸作爲掩護。
但是眼前的殘酷,還是一時讓第一艦隊最高層的軍官將領們都陷入了驚駭的狀態。
恐懼佔據了每一個人內心,而一波又一波襲來的恐懼又讓人體麻木。機械性的發佈反擊的命令,機械性的執行着畢生經驗所積累的戰艦搏鬥知識,進行調整反擊,但多半是徒勞無功,不停做着機動運動的戰艦可能會被四面八方無死角的近程光束炮打成刺蝟,而致使機械性的發起反衝鋒開炮的戰艦卻能屢屢擊毀對手,但往往在下一刻也可能被集火命中,化成灰飛。
在這種情形下,似乎只有運氣纔是最值得依靠的事物。但可惜的是並不是每個人都可能被幸運女神青睞,讓她自願掀起裙角。
陳星睿位於第一艦隊最內圍的旗艦之中,應該來說是目前所受保護最嚴實的地方。但是儘管如此,看着前列艦羣的那種損失,仍然讓人面無血色,誰都知道,很快前列所遭遇的命運,就會由抵上去的第二陣列承受,第二陣列拼光之後,第三陣列會輪上去。整個第一艦隊,恐怕就會陷入這樣的境地之中,直到全數死絕。
這樣的場面,卻又讓人感到無端的憤怒。
西龐人的將領們,也在用他們士兵的生命,來衝擊第一艦隊這種牢固的防線。更是不惜冒着比他們鷹國人傷亡得更多的後果。
他們已經走向了瘋狂,而可怕的是,似乎沒有什麼再能夠阻止這羣戰爭狂人的瘋狂。
一發流彈,穿越了陣羣,就那麼轟在了第一艦隊的旗艦之上。
這發能量炮彈似乎是來自西龐那方想要狙擊鷹國後方陣列戰列艦的炮火,猛然砸在護盾之上,爆發出劇烈如妖蓮般的火焰,力場中和所帶來的偏振力傳導向戰艦,整艘戰艦都傳來簌抖。
“沒有太大問題,護盾完好度損失百分之四十,正在充能,這是意外,敵人距離我們中央核心,還有很多屏障……”戰情官趕忙穩定軍心。
但戰情官轉過頭,就看到了一臉扭曲的陳星睿。
他的面容看上去極爲陰沉,太陽穴周圍幾道青筋扭結,就連聲音,都有一種異樣的冷冽,“我有更大的使命……怎麼能死在這裡……”
“參謀長……噢,不,少主……”
陳星睿擡起頭,看向艦隊前方和敵人交火的那條燃燒的鋒線,“西龐人的艦羣遠超我們,守到最後,我們一條艦都剩不下去……怎麼能做這種無畏的犧牲?”
傳訊官似乎聽明白了什麼,開口道,“少主,我們得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價守住這條宙域,阻止敵人進行戰略投送,否則龍首高地的後路就將被切斷……王女殿下正在撤退途中,我們要守到她撤下高地……李清河將軍和蒙特卡羅將軍的第二和第四艦隊正在趕來的途中,再堅持兩個小時,我們就有援兵了!”
“兩個小時?你我都知道,距離這裡最快的艦隊也不可能趕到,江上哲最擅長的便是把控人的心理,他是故意如此,要讓我們抱着一線希望去搏殺……等到援軍到來,他們倒真的可以利用我們的殘骸發起反擊……”
“他們是要我們送死!”
“爲了下面那個女人去死!”
陳星睿從戰艦上站起身來,拳頭不由自主的攥緊,雙瞳倒映出遠方戰艦的爆炸,那是異常熾烈的精芒,“這是他們借刀殺人的伎倆,我憑什麼要爲了那個女人去死?就因爲她是王女,未來的女王?可惜了,她目前爲止,並不是真正的國王……而我所效忠的,也並不是她,甚至,憑什麼就非得是她去當女王?政治屬於男人,讓女人走開,這個王國被女人統治得還不夠亂套嗎?”
整個旗艦之中,沒有人回答他的話,所有的軍官士兵,都盯着他的這番演講。
“爲了王國英勇戰死的王女,會成爲這個國度的英雄,永遠被人銘記。這是她求德求仁。”
陳星睿的臉上,浮起了一番笑容,“而我們,還有更大的事業要做,那些人嫉妒我們的才能,懼怕我們能辦到的事,從而不希望我們繼續活下去,他們要利用西龐人的手,殺死我們……但是,我怎能讓他們如願?”
在這條旗艦之中的艦員,其實都已經是他的親信,而曾經第一艦隊也有他阿薩斯家族近衛軍的說法。就可以知道阿薩斯家族暗中在這支艦隊換血的能力。
軍官和士兵都盯着他,沒有更多的表態,但無形中,每個人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沒有發出聯絡和指揮信號,沒有做出緊急調令,甚至連前部陣列的替換指令和方案都不去管了。
他們注視着陳星睿,感到胸中某些地方,正在燃燒,就像是這片燃燒的宇宙一樣。
陳星睿看向作爲艦隊總司令的李密,“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李密搖了搖頭,“我沒有意見……少主。是的,我們不該在這裡死去,至少你,還有更偉?的事業,不該死在這裡。”
陳星睿停頓了一下,他此時的模樣,如同掌握萬千人生死的神明,“那麼,我們的人有多少?”
李密知道他所詢問的是什麼,道,“第八到第十三編隊。”
第一艦隊內部是以編隊劃分,而現在頂在前面的,也是以編隊的秩序,顯然在開戰之前,這些都是安排好的,也是這些年第一艦隊內部進行換血的操作方法。所有第一艦隊有阿薩斯血統的老兵都編在靠後的編隊,而那些來自中央指派的軍官和士兵,都給予了最前列的編號。
在這種時候,先死的也自然是這樣一羣人。
“很好,電告所有我們的人……死忠於那些想要害死我們的命令只是一個合格的軍人,而敢於違抗命令的最終都成爲了偉人。臨機應變是每一個偉大指揮官的優秀素質,敵軍勢力太強,前列編隊進行殿後,第八到第十三編隊開始撤退!”
在陳星睿一番話下,所有人立即開始行動,不停向艦隊發佈相關指令。
而這個時候,一名軍官遲疑了一下,最終開口,“少主……我不得不提一下,在西龐人投送兵力的沃爾芬地區,李逸風,李中校所率領的鷹之團正在那裡進行固守……”
這名軍官也是貴族出身,而且是附屬阿薩斯的下位家族,但他很清楚陳星睿和李逸風的關係,所以在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必要開口提醒一句。他們撤離這裡,西龐人大軍就將空降而下,那個時候,在那裡的地面守軍的下場是什麼,不言而喻。
陳星睿愣了一下,然後道,“是哦,逸風在那裡,你知道,他是那麼優秀的男人……”
隨後,陳星睿轉向李密,“你怎麼看?”
李密道,“關於我這位遠親侄子的事,相信你比我更爲了解,我聽說他是個優秀的軍官,也是您忠誠的僕人。”
陳星睿走到了落地窗邊,透過窗戶看着下方那顆巨大的星球。他彷彿在那裡佇立了一個世紀之久。
等到他再轉過身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佈滿了血絲的眼睛。
陳星睿這幅眼着血絲的臉對着那名做出提醒的軍官笑了起來,卻莫名讓那位不希望陳星睿未來後悔的軍官感覺到背脊一股股刺錐的寒意。
“說得對,他是我忠誠的僕人。那麼他就代替我,守在那裡吧。”
話音落地。
李密隨即猛地爆發出一聲高喝,“第一艦隊!撤退!”
***
“怎麼回事……第一艦隊後陣開始移動了……”
“他們在撤離戰場!”
“他們離開了,他們離開了!”
“*,他們逃走了!”
騎兵太空炮陣地,隨着因爲巨大轉折而停歇的炮火,士兵們蔓延出一陣震驚和惶惑。
“放你媽的屁!”情報機甲的艙門被一腳踹開,李逸風一把抓住那位在操作位的操作員,提着他的衣領猛地扯了出來,“不要給我亂造謠!”隨即一腳將對方踹飛了出去。
李逸風跳進了機甲控制室裡,這架可以容納五個人的情報機甲控制室裡其他人噤若寒蟬。
李逸風對着屏幕一看,立即就再也移不開眼了。
而後……夾雜着巨大恐慌的喊叫從通訊頻段裡發了出來。
李逸風剛想對頻道大罵“你們*都給我閉上嘴!吵什麼!”
眼前就瞬間變得熾白。
在他呆滯的視野裡,前方一片山頭,被巨大白光四溢的爆炸所籠罩,那些曾經鬱鬱蔥蔥的樹叢瞬間都在亮光下消解化爲灰飛。
而後纔是如一柄大錘在胸口猛槌的爆炸聲。
那裡是一個加農炮部署地。駐紮有一個營兩百多人。
而後,通訊頻道里的聲音,全數變成了爆炸和慘叫,有的訊音在慘叫的最高峰,戛然而止。
李逸風就看到了地獄般的畫面。
無數的導彈,從天而降,每一枚都能在地面掀起上百層樓高的蘑菇雲。
而後,他的前方,後方,左右,都陷入了火海之中。
騎兵團的陣地在爆炸中遭到大量毀壞。
這是地表轟炸,一般是空投部隊爲了肅清地表殘敵而進行的空對地轟炸。這種轟炸的肆虐****,只有制太空權丟失殆盡的一方,纔可能遭遇。
現在結果已經很明瞭了。
曾經自己熟悉的,並肩作戰的那些戰友們的咒罵聲,慘嚎聲,以及爆炸的轟鳴不斷送入耳膜。
李逸風覺得在這一刻,他已經被整個世界所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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