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馮從倫的過往

在馮織歌三十週歲的時候,她終於有望逃離這個窮困閉塞的街區,開始她嶄新的人生。她居然信心滿滿,即使她很明白進入博昭集團需要闖過層層難關。她當然也心存疑惑,她僞造的基因身份其實早在報名的那一關就應該被識破了,她從黑網上獲得的假學歷也絕無可能不會被發現,可她居然通過了報名且進入到了初試的環節,這已經不能用奇蹟來形容了。但她不會去細想這些問題的,她高興還來不及,她把這一切都歸功於幸運之神對她的眷顧。她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即將由此改變,也許她之前實在是過得太糟糕了。

去星恆市工作與生活是她夢寐以求的,她急切地想要逃離這裡。她喜歡星恆市,不僅是因爲它的美麗,更是它有着極高的安全性,它是博昭集團花了十年時間打造的目前世界上最新型、最先進的太空城,從設計、研發、規劃到建造,每一個程序都是經過千錘百煉的,這使它比地球上、外太空中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安全。

她上網查詢了許多關於太空城安保員的資料,發現這其實不過是份普通的工作,他們不過是與機器人安保員一起,進行日常的安全巡查工作。太空城的保衛工作主要由周邊的太空警局、軍事空間站負責,所以無論安保員的工作隊伍多麼龐大,裝備多麼精良,他們的工作也僅是太空巡警的輔助。但無論如何,在她眼中都是神聖的,簡單來說,她只需找到一份工作,離開花渟街區,便心滿意足了。

初試的那天早上,她內心的激動興奮轉變爲了緊張,她擔心馮從倫會打亂她所有的計劃,她偷偷用微型電腦的事情尚未被這位精明的老人察覺。一旦她進入官網內的考試系統後,便不能被任何人打擾,如果中途發生意外,她的成績將被作廢。

她提前做好了一切安全工作,把房門關得緊緊的,窗戶從未打開過,並不用擔心。在進入官網考試系統後,她的不安更加劇了。她從未如此緊張過,她把它看得太重要了,它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

在網絡監考系統的監視下,她順利進入了考試系統,接下來任何作弊行爲都將引發考試的立即終止,同時也將永遠失去進入博昭集團的資格。考試題目令她大爲吃驚,幾乎全是高階智商測試題,繁雜的運算公式讓她感到煩躁,但她必須在極短的時間內答對規定的題目數量,才能進入到下一個更高階的智商測試題庫。她從未接觸過這些題目,她試着按照自己的思路解答,一步步寫下答案,心裡十分沒底。

正當她越發投入答題時,空間屏幕突然消失了,她的臉色立刻變了,像是意識到了危機,但她沒有回頭,背挺得直直的。果然,在她的身後,馮從倫此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像一尊石膏像一般,臉色蒼白如紙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嘴脣抿成了一道縫,一雙褐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

“你怎麼能這麼做?你太讓我失望了!”馮從倫突然悲哀地喊道,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整個人也跟着不停地抖動起來,她大口地吸着氣,一下比一下急促,彷彿有一口氣提不上來了。

織歌只顧低着頭,也不敢去看她,更不敢說一句話,她犯了錯,不知道她的養母會怎樣呵斥她,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她用餘光偷偷瞄着,生怕馮從倫會打她,但是馮從倫卻是從未打過她的。

周圍異常安靜,時間像是靜止了,空氣像是凝固了。許久,她也沒再等來馮從倫的一句呵斥。她擡起頭,發現這位老人正用一雙佈滿紅血絲的眼睛看着她,與那慘白的臉形成了鮮明對比。她頗有負罪感地低下了頭,還是沒有出聲。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你是在把自己推向危險!”馮從倫那沙啞的嗓音再次打破了寂靜。

“您爲什麼不讓我去試一試呢?也許並不如您說的那麼可怕——”織歌囁嚅着,剛一擡眼,便瞧見了馮從倫那紅腫的一雙眼睛,似乎是要將她吞沒。

“織歌!”馮從倫用盡全力喊着,胸膛也跟着劇烈起伏,彷彿是要背過氣了。

織歌急忙衝上前攙扶住她,她的身體此刻是那麼冰涼、柔軟,彷彿是要化作一灘冰水,緩緩從她手臂間流走。她慢慢地將她扶到在窗邊的躺椅上,不敢再去觸碰她,靜靜地站在她身旁。此刻,她顯得平靜一些了,可那種平靜令她看上去猶如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時間慢慢流逝着,這位老人靜靜地躺着,眼睛半闔着,淡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她開始訴說起自己的過往,那些她從未提起的過往。

“從前我也和你一般,總想着出人頭地,那時年輕氣盛,又心比天高,且太急於成功,終於我憑着自己的不懈努力,進入了一家民間科學研究院。”她喃喃敘述着,將手放在腹部,一手慢慢搓着另一隻手,繼續說着:“那時的我一心想要成功,所以整日撲在了科學研究上面。一做就是三十年,錯過了最好的青春年華,但那時的我並不後悔。可沒想到,上頭的一個決定,將我們辛苦做的學問,全部都否定了,甚至把我們逼到了死亡的邊緣。”她說到這,那單薄的嘴脣便微微顫抖起來。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所有人被關押了起來,研究院的所有項目都被迫停止,研究資料也全部被銷燬。我們成爲了犯人,一刻不休地被審問,那段日子生不如死,許多人不堪折磨而死去。我很僥倖地活了下來,可死裡逃生的我仍然不放棄對科學事業的追逐,機緣巧合下,我又進入到另一家民間研究院,繼續自己的夢想。沒想到,這家研究院還是沒有逃過厄運,我在它變成廢墟之前又僥倖逃了出來。再一次經歷死裡逃生後,我終於明白了,人活一世,如果連性命都無法保全,還談什麼夢想。那以後,我只身來到這個街區生活,轉眼已經十年了。”她說着,便閉上了眼睛,眼角溢出幾滴水珠,順着那蒼白的面頰,滑落了下來。

這是織歌第一次聽她敘說她的過往,她的描述很簡單,甚至是模糊不清的,當然這其中的原因應該是她年紀大了,許多事情淡忘了,或者不願提起。可她能夠將過去的事情說起,就已經很不錯了,畢竟她之前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關於過去的一個字。

“孩子,平淡地過完一生,比什麼都好。”馮從倫第一次稱呼織歌爲“孩子”,彷彿以前她都不曾是她的孩子,她對她只有嚴厲的管教與監禁。她緩緩轉過身,慢慢地朝門口走去,那麼幾步的距離,她卻走了許多步,也走極慢。

“對不起。”織歌低頭呢喃道,那幾個字中溢滿了她的懺悔之意。

那孤獨的背影在門口一頓,隨即便又慢慢往前挪動,只是那背影之後的蒼白臉上,早已掛滿了淚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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