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那天,季子禾吃完晚飯就到花房裡去了。
季母把那些話照顧的很好,這個時候開的正豔,或許明天,它們就會被摘下,擺在客廳裡。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相較而言花房就顯得格外溫暖。
她坐在一旁,想着剛纔父親和自己的談話,其實並沒什麼,只是些家常。
現在她細細想來,倒顯得有些可悲。
她坐在鞦韆上輕輕晃着,想到之前。
有一次,她從父母門前經過的時候,門沒關緊,她無意中聽到了他們的閒聊。
父親說,他一定要在自己結婚的時候狠狠要一筆彩禮。她聽着父親略帶愉快的聲音,愣在那。她整個人都懵了,那些話像給了她當頭一棒,眼裡滿是不可置信。她靠在一旁的牆上,靜靜聽着他們接下來的話。
聽父親說着,她慢慢緩過神來,突然覺得心底一片惡寒。
她下意識的去想找些東西,覺得心慌。
她扶着牆回到自己的臥室,坐在一旁,還沒從剛纔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她腦海裡想的全部都是小時候父親和自己相處的一幕幕場景,所有人都說他對自己的好勝過對兒子。
她也這麼認爲的,她也認爲自己是一個父母都愛的孩子,不像那些從小就被告訴要去用來聯姻的女孩,可到頭來她也沒什麼不同。
對她來說,她比那些女孩更悲哀!
沒有掉眼淚,只是靜靜的想着,那一天她都跟沒事人一樣,只是有時候看着自己的父親突然就不明白了。
不是說只有父母的愛才是無限包容的,無私的那個嗎?
沉默中爆發的悲痛更有催人毀滅的力量。
可能她實在受不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只覺得枕頭冰涼,一摸,全溼了。
她看了那個枕頭幾秒,然後照常起牀。
那些話在她心裡就像魔咒一樣,她什麼時候都能想起,有時情緒上來了,她就會想,爲什麼?
爲什麼要利用我擴展你的勢力卻又對我好,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爲什麼父母是這樣的?
季子禾靠在鞦韆上,眼裡泛着淚花,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看到了一朵種在角落裡盛開的鮮花,它太小,在百花爭豔的花羣中算不上好看。
是一朵粉紅色薔薇,她找了找看還有沒有,發現整個花房只有它一朵。
它的花語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看着它,笑了。
她好希望有一份純粹的愛,希望有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的愛她。
她只需要愛!滿滿的愛!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多麼美好的期盼!
可她總害怕她愛的人不喜歡她,害怕他看到她另一面時會露出厭惡的表情。
她總在掙扎!
從知道父親的想法後就掙扎在痛苦中,而後知道自己喜歡陸衍後掙扎在害怕中!
它們都是痛苦!
那些不好的情緒在這一刻被放到最大。
季子禾跑出花房,從後面跑到街道上。
她大口呼吸着,臉上全是淚。
“季子禾,你怎麼了?”
季子禾看到陸衍現在離季家門口不遠處。
她突然就有些委屈。季子禾站在那,淚流的更兇了。
陸衍看到趕緊跑過來,伸手給她擦眼淚,動作再自然不過,彷彿他們是相處了很久的人。
“沒事了,別哭。”陸衍看着她說。
季子禾這才意識到兩人的距離有些過近,往後退了一步。
她看到陸衍把外套脫下來給她穿上。
“不冷嗎?這麼晚跑出來,還穿的這麼少。”
季子禾不說話,捏着衣服的袖子。
“陸衍,你陪我走走吧。”
兩人就在寬闊的路上靠着右側散步,都沒說話。
陸衍知道她心情不好。他看到她從後面跑出來的時候還有些震驚,其實不靠近去看,藉着路燈的微光,他也能感受到她很傷心,不止傷心,還有掙扎。讓人心疼!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所以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陪她走走。
“季子禾,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陸衍對她說。
季子禾看着他往回跑的背影,他跑的有些着急,像是要去取什麼東西。
季子禾坐在一旁等着他,過了十幾分鍾,陸衍開了一輛車過來。
陸衍幫她打開車門,“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
陸衍在江邊停下。
季子禾站在護欄邊看着江面,微微的冷風吹起她的髮絲,鼻尖被凍的發紅,她想把外套脫下來還給陸衍。陸衍制止了她,走到後備箱又拿出了一件外套。
陸衍看她盯着自己,疑惑的小眼神,告訴她:“之前從家到醫院去的時候多備了一件。”
季子禾明白,又看向江面。
她在不開心的時候不喜歡說話。
今天除夕夜,這個城市喧鬧不已,到處都是紅色的裝飾,江對面的大屏幕上寫着祝福的話語。
人來人往,都在慶祝!
或許她也被這氣氛感染,季子禾心裡給自己打氣,她想告訴陸衍她的喜歡。
“陸衍,我喜歡你!”
季子禾等了一會,見他沒說話,轉過頭看他,卻見他不在身邊。
她四處張望,在一個賣煙花的小商販的攤位面前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她無聲輕笑一聲,有點失望。
她原本想,如果他答應的話,自己繼續就留在這個城市。
陸衍買好之後回到她身邊。
“季子禾,給你。”
陸衍先點燃自己手上的那個,然後和她碰一下。
季子禾看着手裡五角星的仙女棒,嘴角有了一抹笑。
仙女棒燃燒發出的黃光照亮了季子禾的臉,陸衍看到她帶着笑的的眼睛。
“季子禾,我喜歡你。”陸衍說出心裡的話。
這時正巧一羣小孩子歡呼着跑過去,興奮的聲音掩蓋住他的告白。
“你剛剛說什麼?”季子禾只聽到了她的名字。
“……沒什麼,心情好點了嗎?”
“嗯,陸衍,謝謝你。”
陸衍笑着看她。
兩人在江邊冷的實在受不了了,就開車回去。
陸衍把她送到季家門口,把剩下的仙女棒給她。
目送她到他看不見的地方,他才坐進車裡。
車子卻遲遲沒有發動。
季子禾回到臥室,洗了個熱水澡,剛吹完頭髮陸衍就給她發來了消息。
“睡了嗎?”
“還沒。”
“來陽臺。”
季子禾裹上厚厚的睡衣跑到陽臺上,她看到了陸衍的車。陸衍站在後備箱的位置看着她。
等了幾秒,她看到天空出現巨大的煙花。
季子禾看呆了,眼裡映着煙花的形狀,滿是燦爛。
“好看嗎?”陸衍給她發來了視頻通話。
“好看。”季子禾點點頭,“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剛纔。”
季子禾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陸衍,不是禁止燃放煙花爆竹嗎?你怎麼辦,你會不會有事?”
陸衍在車裡聽着小姑娘的關心,心裡想:值了。
“那就趕快看,要不然就沒了。”
小姑娘還是盯着他。
“我不會有事。”
小姑娘這才繼續看向天空。
她看着它的絢爛,或許就是在這個時候,她對他就不止喜歡了。
陸衍從手機裡看着小姑娘有些歪了的側臉,心裡覺得踏實和滿足。
不久,季子禾就從手機那側聽到了兩個男人的說話聲——是警察。
她看着屏幕那邊是黑屏,緊張的喊了一聲:“陸衍。”
“我沒事,你先去睡覺。”
季子禾看着那邊重新出現陸衍的臉。
“相信我,沒事的。”陸衍說完就掛斷了。
季子禾望向陸衍車的位置,不一會兒,他們一起走了。
臨走陸衍還朝她看了一眼。
她知道,那是讓她安心。
兩個警察還是認得他的,讓他交了罰款就放他離開了。
他走之後,兩個警察就開始八卦起來。
“怎麼着?季家大小姐是陸公子的女朋友?沒聽說過呀?”其中一個警察說。
另一個警察搖頭晃腦的:“不知道,不信謠,不傳謠。”
前面那個警察拍了他腦袋一下:“我看就是,倆人這麼般配,郎才女貌的。”
另一個這次一個勁的附和:“對,對,對!”
……
季子禾一直在陽臺上等着陸衍的車。
陸衍在季家門口摁了下車笛,然後直接開過去。
季子禾明白,然後關燈睡覺。
過完這個年,季子禾上班的時候向主任遞交了辭職信。
她現在總是被那些低沉的情緒包圍,需要梳解,否則,她內心會更加承受不住。
主任沒看辭職信,直接問她是什麼原因。
季子禾如實告訴他,她現在需要放鬆,想去別的地方看一看。
主任想了一下,然後告訴她:“醫院現在有一個對外交流的項目,在T國,時間有點長,我還沒選好讓誰去,不如你試一下?”
主任也不想醫院失去這麼個好醫生,勸她。
主任看她有些猶豫:“你先想一想,今天下班前給我答覆就行。”
季子禾拿着辭職信出去,想着這件事。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那天就是一個情緒積壓的爆發,都已經這麼長時間了,她一直都在被那件事折磨,她以後可能還有一次次的壞情緒,她不想再這樣了,她的心理會受不了。
她必須離開這去認真想想,她不想內心再那樣躲避陸衍了,她想治好自己,以一個正常的心理去面對他,追求他。
是選擇辭職還是去對外交流?
她想這個問題想的有點頭疼,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她看到陸衍從前面走過,一邊走還和旁邊人說着話。
下午三點左右,季子禾去主任辦公室。
她選了對外交流。
今天下午她想這個問題的時候腦海裡一直都是碰到陸衍時他的那個神情,揮之不去。
主任對她的選擇很滿意,告訴她對外交流的時間,讓她準備準備3天后去T國。
季子禾誰都會沒說,可醫院裡總會知道,有一天中午去醫院食堂吃飯碰到了陸衍。
她徑直走過去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隨後陸衍坐在了她對面。
“T國可以帶薄一點的衣服,那邊應該比較熱。”
“嗯,我已經準備好了。”
兩人沉默。
陸衍吃完後,準備要走,問了她一句:“你還會回來嗎?”
他背對着她,給她的感覺就像在問“你有沒有吃飯?”
他總有種她要永遠離開的感覺。好像除夕那次就像永遠的告別。
“會的,會回來的。”季子禾低頭看着餐盤迴答他。
會回來找你!
……
季子禾踏上去T國的飛機,看着周圍漂浮的雲,她有些恍惚。
就這麼離開這個地方了?
她心裡有一絲愉快,她似乎把那些壞情緒甩在了那個城市,讓它永遠也跟不上。
她躺在那裡安穩的睡了一覺。
下飛機後,有交流學校的人來接,季子禾和他們打招呼,一男一女。女生叫Alisa,是個看着就很開朗的女孩,男生叫Ryan。
季子禾和他們有說有笑的走着,聊着興趣愛好之類的。
醫院那邊,心外科的醫生護士只覺得今天的陸醫生有些不同,似乎比之前冷了幾分,但又好像沒有變。
有一個護士去找陸醫生簽字的時候,看到他一個人盯着手機。
陸衍在季子禾走的那一天,想着她怎麼也會跟自己告個別吧,哪怕憑着除夕那天的交情。可他從起飛時間一直等到她落地,再是中午,下午,一個電話短信都沒有。
她怎麼走的那麼幹脆?
她說過,會回來的。
那他要不要等等她?
季子禾突然打了個噴嚏,難道是溫度變化太大,不適應?
她來這之後經常和Alisa在空閒時間去周圍逛逛,她剛開始還有些之前的那種憂鬱氣,Alisa發現後沒跟她說什麼大道理的話,直接拉着她去泡吧,玩刺激的項目。
慢慢她自己就不想那些東西了,但偶爾還是會想知道父親爲什麼那樣,如果真的想要拿她換取公司的利潤,那爲什麼要給她最好的生活。
後來,她想或許父親是愛自己的,只是在權利裡摻雜着愛,她在利潤面前太渺小了,太無所謂了。
剛開始想到這她是不舒服的,後來也就逐漸接受這個現實。
她花了將近半年想出了這個所謂的“原因”,又花了幾個月徹底走出來。
有一次她們在海邊玩的時候,季子禾看着寬闊蔚藍的海面,海風吹到她的臉上,給她一個擁抱,帶着她的髮絲飛揚。她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豁然,她突然想明白了,或許那個根本不叫理由,那是一種天性,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
細細探究,誰的那張人皮底下的靈魂是徹頭徹尾的乾淨。有些人或許很無私,可這個無私前面永遠不是肯定詞。
我們能做的是永遠保持一顆向善的心,邪不勝正的心,淨化自己,渡己渡人。
交流時間就要結束,季子禾迫不及待想回國,她在想明白的那一刻就想回去了。
下了飛機,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卞甜一把抱住。
“王八蛋,你還知道回來啊!”卞甜抱着她喊。
她這一聲引得她們周圍的人都看過來。
“怎麼?卞小姐,我這是什麼時候辜負了您啊?”季子禾打趣她。
卞甜剛要反駁就被一個人扯着往後退。
“牧庭,你別扯老孃!”
季子禾脣角上揚,眼角稍彎,眸子含笑。
卞甜看到她這副模樣,下意識想解釋。
“子禾,不是你想的那樣,我……”
還沒說完就被牧庭打斷,“那是哪樣?”
卞甜頓時禁了聲。
季子禾一看卞甜瞬間變得像個小鵪鶉,笑的更歡。
卞甜臉紅到了脖子根。
牧庭看着季子禾的笑,想着自己兄弟怎麼還不來。
突然,季子禾嘴角的弧度平了。
嗯,他兄弟來了。
陸衍直直的走過來,站在那裡。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讓她覺得很眼熟,眼睛一亮,和那件一樣。
季子禾看着他,劍眉星目,這麼長時間沒見,眉角更顯鋒利,薄脣有些發紫,他在外面待了很久,爲什麼不過來?
“陸衍。”季子禾喊他。
陸衍看她,像是在詢問她叫他做什麼。
季子禾一時不知道怎麼答。
牧庭咳嗽了兩聲,打了圓場:“走了,回去了。”扯着陸衍往前走,把卞甜留給季子禾。
季子禾看着陸衍的背影,如鯁在喉,她摸不到他生氣或者生分的那個點。
明明走之前還不是這樣的。
牧庭開車到一家餐廳,三人爲季子禾接風洗塵。
陸衍中途出去了,好幾分鐘還不回來,牧庭就去看他。
陸衍站在走廊的盡頭那裡抽菸,牧庭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
“現在人回來了,你還不高興啊?”
陸衍高興,很高興,他只是還沒有從之前的狀態裡走出來,面對現在的季子禾他不知道再放一場煙花還能不能像當初那樣。
他記得江邊那次,季子禾破涕爲笑。那時他的心被填的滿滿的,都是她。
她走了後,他記着自己坐在機場裡,千方百計想找一個理由去看她,捏着手裡的機票,最終還是放棄。
都說時間會淡化一切,可相反時間也有把一樣東西永遠刻在心裡的能力。
他想不明白她爲什麼會去那個對外交流,時間那麼長,她是篤定他不會放棄麼?
突然感覺手上有點疼,他回過神來,發現手裡的煙已經燙到了手。
牧庭看着他沉默不語,他也見過陸衍那個樣子。很失態!
包廂裡,季子禾已經喝的有點醉了,嘴裡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說些什麼。
卞甜看着她的樣子特別想告訴她她走的這一年時間,陸衍發生的變化。
他少了幾分醫生的溫潤,多了幾分上位者的冷厲。
“別喝了。你喝這麼多,又要不舒服了。”卞甜但是沒醉。
包廂門打開,陸衍和牧庭進來,季子禾一看到陸衍,指着他的說:“你怎麼突然……對我那麼冷漠啊!你怎麼……不像以前……那樣了。”
季子禾說完就睡過去了,作勢要倒。
卞甜連忙上去扶她,卻被陸衍先行一步。
他看着她的醉態,嘴角微勾。
算你還有點良心!
他讓卞甜把她帶回去。
大廳門口,陸衍看着季子禾上了車,車子在黑夜裡消失。
這時他才真真切切的感覺到她真的回來了。
她回來了,真好!
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