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無惑來訪時,葉青羽正坐在書齋裡畫一幅扇面。院子裡草木青青鬱鬱蔥蔥,秋伯渾厚的笑聲還未散盡,唐無惑高大魁偉的身軀已映入葉青羽的眼簾:“今天你總算在家。”連日來,他接連來過幾次,葉青羽都同溫雅臣出去了。
葉青羽放下筆,邀他入座:“唐兄近來可好?”
“總不及你好。”唐無惑拉過椅子,在書桌另一邊坐下,眼光一閃,恰好看到他未完成的扇面,“蘭花?和那位溫少不相襯吧?”那樣的人……給他畫根狗尾巴草都算擡舉。
唐無惑沒有訴諸於口的話語光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一二。葉青羽知道他看不慣溫雅臣,卻沒想到已經嫌惡至此:“是給溫二小姐的。”
“哦?哪個二小姐?難道是……”溫府二小姐不肯嫁人的流言早已傳得人盡皆知,連唐無惑也對這位小姐的古怪性情有所耳聞。溫家的人吶,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嗯。”葉青羽扭開臉,示意他看牆邊的花架。潔白的細瓷花瓶里正供養着一大束桃花,花團錦簇,豔粉奪目,“回禮。”
唐無惑記得,上回來時,那瓶裡還單單隻插了一枝,雖然花朵凋謝行將枯萎,卻自有風韻。眼前這一大捧雖說聲勢驚人極盡熱鬧,論意境卻差遠了。頓時,心中如明鏡一般,回頭笑道:“那位溫少還真是……在你身邊纏了這麼久,我原以爲,他怎麼也該有些長進纔是。”
“本性難移。”葉青羽臉上同樣帶來幾分笑意,卻並非是嘲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子怎麼會說變就變?不過,他心性還是好的。”
溫雅臣上回送來的那枝桃花葉青羽插在瓶中養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花朵落盡,連枝幹都枯了,仍捨不得丟,天天供在架上,日日更換清水。直到溫雅臣某天無意間看見了,指着花瓶驚異道:“這是什麼花?怎麼沒有葉子?”
葉青羽站在他身後,遙遙看他,幾分好笑,幾分惆悵:“上回你帶來的桃花。”
“是嗎?什麼時候?”溫雅臣楞了一楞,旋即從容展開扇子,輕快笑開,“是前陣子?呵呵,最近事太多,我忙糊塗了。”
之後,他似乎就把這茬忘了,回到書桌旁,又是倒茶喝,又是找秋伯拿點心吃,還把葉青羽的貓從桌子底下扯起來,摟在懷裡,一人一貓,抓來撓去地,折騰了足足一個下午。葉青羽嘆着氣都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幾天後,他就抱着這一大捧桃花站到了小院裡:“你喜歡桃花?怎麼不早說?快把那根枯枝扔了,看,這些纔好看。”粉色的花朵滿滿綴滿枝頭,極盡豔麗的粉色幾乎晃花了雙眼。
葉青羽走到他跟前,找了很久才隱隱約約看到花枝背後他月牙般彎起的眼,以及眼底發自真誠的深情與喜悅。
眼下是初夏時節,桃花花期已過,不說京城,恐怕江南地方也不會有盛放的桃花。聽說有大戶人家專設了暖房,可令夏花冬放,花房內四季如春。即便如此,想要蒐集到如此一大捧也絕非易事。無論心力財力,耗費都不是小數。這個溫少……
“無論如何,心是好的。”見唐無惑仍不以爲然,葉青羽又補充一句。俗就俗了吧,溫雅臣喜繁華,好奢麗。清淨幽然之類的,溫少真的不懂。
後來,溫雅臣跟葉青羽交了底,桃花的事,二小姐溫雅歆是知道的:“她說我、說我惡俗!應該每天給你一枝。單枝的桃花插在白瓷瓶裡纔好看,多了不美。嘖嘖,你說我這個二姐多矯情。花兒嘛,當然是湊到一起纔好,奼紫嫣紅,百花爭豔。”
葉青羽想,後面半句溫雅臣沒有說。人也是多了湊到一起纔好,環肥燕瘦,賞心悅目。溫雅臣有這個心,可是在葉青羽面前,他還沒這個膽。想着想着又想起,之前送來的桃花也是二小姐先起的頭。於是就有了回禮的事。
“蘭花清幽,想來應該符合二小姐的喜好。”葉青羽不是溫雅臣,送禮這種事,尤其對方還是女子,實在是生平頭一遭。
“也許梅花更好。”唐無惑想了一想後,認真說道。蘭花雖出衆,論傲骨還是梅花爲最。都說二小姐挑剔,可是從之前聽說的那些事上看,人家也不過是多了幾分傲氣兼之偏好素淨而已。
“梅花?”葉青羽偏頭看了看紙,思索半晌,隨即擡臉輕笑,“確實梅花更合適。論起畫梅,我哪裡及得上唐兄。”他的筆鋒太軟,畫不出那般欺霜傲雪的狂放。
葉青羽笑嘻嘻地把筆遞來,唐無惑也不推辭,凝神略加思考,便已成竹在胸。不消一刻,紙上墨痕點點,寒梅朵朵,果真枝椏遒勁,氣態縱橫。
葉青羽撫掌大讚:“好畫!”索性起身站到他身側,俯身仔細看他作畫。
相交多時,往日時常在葉青羽的書齋裡談文論道,彼此早有默契。唐無惑一徑走筆如龍,在紙上鋪陳點畫。葉青羽取過硯臺,慢慢替他磨墨。看到精妙處,葉青羽忍不住驚歎讚許,唐無惑就停下筆,另取過一張紙,細細爲他解答。
“高相已經五天沒有上朝了,據說病得很重。”手腕微動,最後一朵墨梅躍然紙上。唐無惑放下筆,仔細察看一遍,長舒一口氣。
“他畢竟一把年紀。”葉青羽也回到座上,啜一口茶,思索着要不要把剛剛那幅蘭花畫完,“三朝元老,也不容易了。”
“再不容易,也不能……身爲臣子就終究是臣子,想得太多不是好事。”他對高相併不怎麼敬重,唐家同相府也沒什麼交情,“想的東西多了,手就會越伸越長。”一個臣子,能耐再大、手再長,也不該摸到龍椅上去。這樣的話,每個人心底或多或少都有過一些,只是大家從不放在明面上。在葉青羽面前,唐無惑說得好不避諱。好友就該是坦誠相待的。
葉青羽問:“那你是認定臨江王?”
不是高相就是臨江王,現今的形勢,由不得你站第三邊。全京城都知道,當今聖上的病拖不了多久。前兩年,那些精明的世家貴戚們尚不動聲色靜觀其變。自從顧侍郎下獄,又莫名其妙冒出個嚴鳳樓之後,朝中暗潮波濤洶涌,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現在再不跳出來明確立場,無論將來贏的是哪一方,恐怕都討不到好。
溫雅臣的那羣朋友雖然是些不事生產的頑劣公子,酒席間或多或少還是會說起些自家府中的近況。葉青羽聽了,心下就明白了兩三分。
唐無惑的神色有些古怪,卻也不含糊:“我們府上大概就是如此。”
這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家是手握雄兵的將門,又是累世功勳之家,世代效忠皇家,比起身爲外戚的高相,自然同臨江王更親切些。其他京中的大世家們,大抵也是如此,怎麼說兩位皇子都是兄弟,手足相殘再慘烈也是家事。人家的家事,身爲本家叔父的臨江王可以管,你高相一個外姓人攙和進去就不應該了。
“高相在朝中屹立不倒這麼多年,早就根深葉茂,想要連根拔起也非一朝一夕之功。”葉青羽吃着茶,輕聲分析。
唐無惑的臉色也變得凝重:“皇位之爭不是小事,現在畢竟聖上還在,邊境各族雖然虎視眈眈,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一旦……到時候,他們兩方相爭不下,異族趁機而入,那就是萬民的不幸了。”
“就是這個道理。”葉青羽擔憂的也是這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個天下,自來就是人人覬覦。
窗外傳來幾聲“喵嗚”的輕叫,小貓在秋伯精心栽培的盆栽間左騰右閃,高興地撲着蝴蝶。春將盡,夏已至,午後陽光耀眼如金,透過濃密的樹葉間隙,在地上落下點點光斑。秋伯在小院左側搭了個花架,翠綠的藤蔓已經爬滿了架頂。架下置了桌椅和棋盤,秋伯說,總悶在屋裡不好,待到盛夏時節,他倆就坐在架下下棋,一定很是清涼。
朝堂大事不是他這個住在照鏡坊裡的無名小卒可以插手的。搖搖頭放鬆精神,葉青羽指着窗外的花架說:“裡頭有葡萄藤,等結了果,我請你吃葡萄。”
唐無惑卻沒有笑,端方英朗的面孔上,古怪之色越發明顯:“青羽……”
“嗯?”他的口氣有些怪異,葉青羽眨眨眼,靜等他的下文。 wWW▪ тt kán▪ co
“如果崇皇子即位,那麼以後……你……”
“我?”彷彿不明白他的話語,葉青羽疑惑,“我能如何?當然還是如此。”
“可是……”唐無惑的眉心陷得更深,欲言又止。
葉青羽眼中閃了閃,徑直打斷了他的話:“那些都和我無關。我和他,沒有關係。”從他住進照鏡坊的這一天起,不,或許更早,在那個人的心裡,他們兩個就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一直很平靜,表情語氣甚至嘴角邊那絲散淡的笑容,都平靜得一如既往。就像他們初見時,獨自站在暗巷口向外眺望遠處喧囂的青年也是如此這般安靜沉默,彷彿塵世中的一切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都同他無關一般。
只是,越平靜則越壓抑,越壓抑則越渴望。葉青羽就是這樣的人。
唐無惑沒有再說起任何與朝政有關的人和事。話題漸漸扯開,葉青羽說了幾件和溫雅臣在花街賭坊中的見聞。唐無惑打趣他:“似你這般歲數還是頭一回上青樓的,京城裡已經不多了。”
葉青羽彎起眼,伶牙俐齒地反問:“原來唐府正經本分的大公子在花街也有相好,果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不知是哪位花魁?下次我去見見。”
唐無惑戲耍不成,反鬧了個大紅臉。
說說笑笑,倏忽就是一個下午。高牆邊慢慢染上了晚霞的金紅色,秋伯手裡的盆栽已被修剪成了滿意的模樣,僱來的廚娘在通紅的竈火間來回忙碌。葉青羽要留唐無惑吃飯。唐無惑擺手婉拒:“今天家裡有客,我是躲出來的。晚上的宴席若再不去,我父親的脾氣可不比溫將軍好多少。”
葉青羽起身要送他:“那就下次吧。”
兩人並肩正要一同邁出書房,門外站着溫雅臣。一身斑斕錦衣,一頂白玉銀冠,一張陰沉的臉。
很久之前,溫雅臣就到了。秋伯要揚聲招呼,溫榮調皮地衝他搖手,示意他別聲張。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溫雅臣喜歡在進屋前,先倚着門框靜靜看一陣。寫字時的葉青羽,畫畫時的葉青羽,低頭默誦時的葉青羽,坐在書桌前的葉青羽有一種寧靜安謐的氣質。他執筆的姿勢很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一杆筆直的湘管捻在手中,還未落筆,就已成了畫。
葉青羽寫字的時候會笑,只是脣邊一道淺淺的彎度,襯着半垂的臉龐、下彎的眉梢,眉間眼下說不盡的溫潤柔和,心間一蕩,僅看這麼一眼,溫雅臣便覺得足夠回味一夜。
文章做到艱難處,他會皺着眉心咬筆桿;偏頭思考時,他會不停摩挲茶盞蓋碗上凸起的花紋;讀書讀到高興處,他會不自覺念出聲,聲音低低的,帶着一絲絲尾音……每一次在門邊看着他,每一次都會有新的發現。他的青羽,總會時不時就讓他眼前一亮。溫雅臣樂此不疲,溫雅臣沉迷於此,溫雅臣不可自拔。
只是這一次,溫雅臣還看到了書房裡的唐無惑。唐無惑挽着袖子在紙上作畫,葉青羽站在他身邊,一邊磨墨,一邊小聲交談。坐在椅上的唐無惑不時仰起頭,葉青羽察覺了,配合地把腰彎得更低。於是靠得更近,指尖輕觸,呼吸相聞。他們談天說地,他們妙語連珠,,眼神撞到一起,好似碰擦出了火花,把彼此的面孔照得更亮。
門外的溫雅臣默默看着,腳下好似生了根,牢牢地把他固定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裡面的葉青羽與唐無惑渾然不察,有時笑有時鬧,有時拌嘴有時深談。溫雅臣側過臉,再不願看裡頭的情形,來時飛揚無忌的笑容落得一乾二淨。
唐無惑走時經過溫雅臣身邊,冷冷瞪了他一眼。這位上回在院外衝他張牙舞爪的溫少這次非但毫無反應,眼神間甚至顯出幾分木訥。於是唐無惑又深深看了看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吃飯時,溫雅臣的話很少。連貓兒蹭到他腳下打轉,他也沒有低頭看一眼。放在平時,他沒有去招惹貓就是萬幸了。
葉青羽疑心他是不是病了:,放下筷子,伸手探向他的額間:“怎麼了?”
他搖頭,從袖子裡取出朱家的請帖:“沒事。有點累。”朱家老三要納妾,就在明天,請大夥兒去吃飯聽戲。
葉青羽說:“朱二公子請的必然是名角。”能同溫少混在一起的,當然偏好也差不多。
溫雅臣筆直地看着他,目光異樣認真:“你想去?”
葉青羽合上大紅封面的帖子,不以爲意道::“去看看也好。”
溫雅臣木木的,盯着他的臉不知在想什麼。半晌,才點頭道:“你若願意,我們就去。”笑容掛在嘴邊,卻一絲一毫都未照進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