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矜進來的時候,除了穆念慈以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變得震驚,就萬年不變臉色的傅言也不禁皺了眉頭。
她就這麼淡淡迎着眼前衆人的打量,褐瞳自他們臉上依次掃過,最後落在虞宋滿身的傷口上,嘴角彎了下,似笑非笑,“他動的手?”
虞宋不敢看她的眼睛,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她發現、又好像是什麼天大的秘密被捅破了。
他低下頭,盯着地板,“段小姐……”
商伯暘最先看不下去了,幾步走到段子矜面前,狠狠地瞪着她,“你來幹什麼?”
段子矜亦是回望着他,擡手從容往穆念慈的方向一指,“穆醫生說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非要帶我過來。我也想問……”女人頓了頓,笑得諷刺,“我又不是救護車,又不是外科醫生,出人命了找我有什麼用?”
商伯暘見她那張嬌豔明媚的臉上,連溫度都是刺骨的涼薄,心裡更是躥起一團火,“那你回來幹什麼?兩年前既然敢瞞天過海,讓全世界都以爲你死了,你還回來幹什麼!”
段子矜面無表情,“和你有關係嗎?”
商伯暘聞言怒極,忽然就擡起了手,邵玉城瞪圓了眼睛看着他們交談,冷不丁看到這一幕,忙上前攔住了他,“伯暘,你今天要是對她動手,大哥醒了不會放過你。”
段子矜又看了眼邵玉城,兩年過去,他倒是比記憶中的樣子更成熟了些。
“大哥到死都要護着她。”商伯暘甩開他的手,聲音冷得結冰,“你再看看她是什麼態度!說走就走,想回來就回來,她當大哥是什麼?要走就永遠別回來!這兩年,大哥從一個正常人被活活折磨成抑鬱症,病情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她現在回來算是什麼意思?”
以晴聽着他們說話,也一直瞧着那個身穿晚禮服的女人。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在商總說到“抑鬱症”三個字的時候,她彷彿看到女人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傅言陰沉着俊臉走上前來,“行了,她是祖宗。大哥自己都沒說什麼,你還能在人家的地盤上把她怎麼樣?”
商伯暘那一臉凌厲的怒火從他張揚而冷峻的線條裡不遺餘力地往外壓,女人睨了眼他頓在空氣裡的手,總算又挑了下眉,不溫不火地說了句話:“你還打不打?不打就讓開,我要上去。”
傅言那一句“她是祖宗”讓商伯暘縱然有再多怒火也無處發洩了。
是,她就是祖宗。
當初聽說她的死訊時,商伯暘自責了好一陣子,每當看到大哥日漸崩潰下去的精神時,他總會想起他逼邵玉城把離婚協議給出去時,自負滿滿的問,她還能逃到另一個世界去?——無心之言,卻是一語成讖,她的確到了“另一個世界”,哪怕他想幫大哥找回來,也再沒這個本事。
得知她還活着、並且回到鬱城以後,商伯暘幾乎是立刻就安排人去她家綁她,結果派的人還沒出門,就被傅言一個個扔了回來。
那個姓米的女人就不冷不熱地站在一邊看着,然後嘲弄地說:“商伯暘,我勸你別對子衿下手。萬一適得其反,倒是害了江臨。”
商伯暘仍是覺得心中煩躁,又派了另一撥人緊盯着段家,第二天那些人就無端端像是人間蒸發了,而他,則被大哥叫到辦公室裡狠狠責罵。
如果江臨想留住她,有的是辦法。
可他就是捨不得再對她用強。
不光只有商伯暘想幫他把段子矜綁回來,試問傅言和邵玉城哪個不想?
但他們都比商伯暘明白,人的心是綁不回來的。伯暘的愛情太過順風順水,他和七七門當戶對,兩情相悅,他對愛情的認知裡,缺少很多東西。
那些東西註定只有經歷過一次才能懂,所以傅言在米藍身上懂了,邵玉城在顧千秋身上懂了。
他們懂了,傷害,是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一開始能無條件的以愛之名寬容,慢慢累積得多了,總會突然有那麼一個瞬間,變得無可逆轉的。
成長就是個不斷吸取教訓的過程,杯子夠燙,自然就放手了。
當年那份離婚協議的事,幾乎可以說是導致段悠情緒受刺激的導火索。事後大哥知道了來龍去脈,把他們三個揍得骨頭都斷了幾根,卻只說了一句話:如果是你們當中任何一個站在我當時的處境裡,作爲兄弟,我也會做同樣的選擇,所以我不能怪你們……但你們告訴我,我他媽要怎麼原諒?怎麼天天對着你們這張臉,對着我自己這張臉,人模狗樣地活着!
他的抑鬱症不僅是因爲段悠的死,還因爲這種矛盾到自我分裂的念頭。
想責怪,偏偏不能責怪;想原諒,偏偏無法原諒。
一邊是他死去的妻兒,一邊是他的手足兄弟。
所以他把全部的壓力都給了自己。
到了這一步,誰還能救他?
段悠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段子矜扶着樓梯走上了二樓的臥室。
她真的有很久沒來過這裡了。
兩年一夢,所有事情都清晰地好像發生在昨天,唯獨這間臥室,陌生得像是她從來沒住過。
儘管裡面的裝潢擺設都和她走之前沒有任何出入。
男人躺在牀上,渾身都是傷,眼眸閉着,安靜得如同死去。
那狼狽的樣子讓段子矜愣了好幾秒鐘都反應不過來,這是幾個小時前還和她一起參加過慈善拍賣會,一擲千金、氣勢壓盡全場的男人。
牀頭,兩樣東西靜靜擺在檯燈下。
一疊手抄的佛經,一隻黑絲絨的盒子。
段子矜踩着地板上的絨毛地毯,軟軟的,不知怎麼就想起男人好像說過他不喜歡鋪地毯,後來拗不過她總是光着腳走來走去,只好讓人在她經常來去的地方都鋪上了她喜歡的毛毯。
樓上的臥室寂然無聲,樓下的客廳裡一樣。
過了不一會兒,所有人都看到女人從臥室裡退了出來,瞥了眼爛到不成形的木門,問樓下的人:“他什麼時候能醒來?”
助理愣了半天沒反應,穆念慈推了他一下,他纔想起鎮定劑是他打的,“鎮定劑只是爲了讓江先生情緒穩定一些,他現在睡得沉,估計是因爲先前吃的安眠藥藥效發作了……”
饒是隔着老遠也能看到女人皺了下眉,“安眠藥?”
段子矜回頭看着臥室裡的男人,腦子裡想到是她從小到大看過的所有吃安眠藥自我了結的新聞。
於是轉過頭來,“吃了安眠藥爲什麼不帶他去洗胃?準備讓他自生自滅了?”
助理,“……”
洗胃,有人要自殺嗎?
女人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雖然平時那張白淨標誌的臉蛋瞧着嫵媚動人,可真當她沉下臉來,眼角眉梢都透着絲絲入扣的冷豔,褐色的眼瞳裡更是凝着不怒自威的盛氣,教人完全不敢和她對視。
助理心裡打了個哆嗦,舔了舔嘴脣道:“江先生服用的劑量雖然比平時大一些,但還在正常範圍之內,醫生已經檢查過了,說沒什麼大礙,最多就是明後天精神狀態可能不太好……洗胃,應該用不着……”
段子矜緊攥的手指這才微微鬆開,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掌心有點疼。
也是,江臨這種人,他精神再脆弱,受再大的打擊也到不了自殺的地步。
她第二次回過身,沒有走進混合着血腥味和碘酒味的臥室,靠着走廊的欄杆,視線所及之處,只能看到他的腿。
西褲都已經被他劇烈的動作撐得撕裂了。
她移開目光,好半晌,才感覺到自己空白了一晚上的大腦漸漸被填滿。
他的精神真的那麼強大嗎?他真的不會被任何事情動搖、不會受到任何打擊、不會被打擊到自殺的地步嗎?
這不過是因爲平時他總以冷漠強勢、運籌帷幄的模樣示人,讓別人覺得這個男人好像掌控了全局、天塌下來都能面不改色地撐住。
就像她先前也一直以爲他是個冷靜理智的人,不是照樣做出這種吃安眠藥和氟西汀來剋制情緒的事嗎?
段子矜站直身體,又一次走進臥室裡。
男人在睡夢中毫不掩飾的緊皺的眉眼,和空氣中那濃稠的破敗而頹然的氣息一起衝擊着她的感官。
嘴角泛起冷笑,低低的開口,也不知在和誰說話:“江臨,把自己弄成這樣,你很有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