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里於家風光,是渭城裡的首富。放眼整個慶國,亦是數一數二的鉅富之家。
但唯獨於其最清楚這於家的財富,究竟有多少是自己的、多少是別人的。
而這個“別人”是誰,有的他不曉得,有的他不清楚。他名下那樣的多的產業,真在自己掌控下的,都不會超過兩成。
若李雲心知道這情況,會對他說……你只是一個“白手套”。
而在這個年代、這個世界,這種身份有另一個名字——“白扇子”。
大概沒人知道這個稱呼原本的含義是什麼、又是自何時起流傳下來的。但若要強行解釋一番,倒可以附會成“白扇輕搖、不惹塵埃”之意。
京華的貴人們也愛錢。但皇帝不喜歡貴人們愛錢,認爲與民爭利、既失仁義、又難保清廉。於是自有很多人歸附在貴人門下、獻出自己的財產或者才能,以謀求更大的利益。
在很多人看來於其是“了不得的狠角色”。因爲可不是他去投了某一家,而是某一家先找上了他。
據人們說,在於其初掌於家的時候,那一位貴人看上他的家業,於是隨手使了個絆子。這一隨手,於家險些家破人亡。但那於其竟捱過去了。
一個小小的商人有如此能耐,就讓那貴人擡眼瞧了瞧他,然後又是幾個手段。
但竟又一一度過了。
這下子於其算是真真入了那位的眼。笑他不識擡舉、也嘆他有趣。便認真地、布了殺招。
到了這時候,誰都認爲於家必死。豈料那於其竟乖巧又果決地——投附了。
那貴人便問他,之前因何白費那許多力氣,到了如今還不是一樣的結果。據說那於其當時說,人皆愛英勇豪氣之輩,而不會喜歡膽小懦弱之輩。倘若他當初膽小怕事將家產奉獻了、今日也得不到進府中正堂坐着說話的機會。明主愛英雄,他想要做英雄。
聽了這話那貴人哈哈哈大笑,竟然沒有收他的家財,反而叫他爲自己做事了。辦了幾件事、過了六七年,終被賞識……
成了大慶朝數得上的富商。
但無論事情的真相是否如坊間傳聞一般——全是於其的膽氣與才智化解了一次次危局,還是說他的家裡真有一位“神人”——如今他已習慣了這種感覺。
這麼一種揮手跺腳、連渭城都要微微一顫的感覺。雖然他所擁有的很可能會在某一時刻失去,然而至少現在,他認爲自己還可以做點兒什麼……
他認爲自己是英豪。英豪豈會甘心一輩子做傀儡、做奴僕。
便是因爲這樣的心思,他原本打算同神龍教好好談一談。或者說,談一談只是客氣說法——於其並不認爲神龍教幕後之人有足夠的資本同自己平起平坐。
只不過那一夜——神龍教的道士跑去自家兒子的房中、假裝託夢的時候,於其正坐在書房中自省。
他每月都會自省——細細梳理從他有記憶以來,一直到如今的所有事。因爲他曉得自己如今這樣的權勢地位是極易令人膨脹的。做他這事,一旦驕傲自滿把握不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便要出大麻煩。
可惜也同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他自省了一段時間之後……便被許許多多的往事拖進回憶裡了。
隨後聽見炸雷、聽僕從說城裡出了些事情。
他夜晚喝了三杯酒,那時候酒意未消,並不感到如何驚慌。
見他鎮定從容原本惴惴不安的僕從也都鎮定下來。就那麼一瞬間,於其想起當年他緊攥着雙手、深吸一口氣、昂首走進那貴人府中的情形。
那時候他孤注一擲、強忍着不要發抖。說話時候深吸一口氣,好叫自己的聲音不要發顫。
然而坐在堂中的貴人低眉飲茶。他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當時貴人穿了一件紫紅色的大袍,上面以金線刺繡團牡丹。
他一邊說話一邊盯着那大袍看,心裡想,倘若今日死在此處,便如那大袍的紅紫。
倘若今日逃過此劫,如這金繡一般堂皇富貴了……
以後便也要如這貴人一樣——做他那樣的人。
於是看到那僕從驚慌的樣子,他回想起那袍上的金牡丹。觸景生情,忽然覺得自己很多很多年以前想要做的事情,如今似乎已經做成了。
可那時候說的那一句“我想要做英雄”,又在哪裡呢?
便是在他難得地陷入這種微妙情緒之中的時候,有人來報——那於濛房內所發生的事情。
在平日本該緊縮眉頭的於其卻在聽了這事之後忽然笑起來。
竟然有人不畏死,將主意打到他家頭上了。
這人……像他。
至少像那時候。
因而纔有了第二日的事情。於其很想同神龍教的那位教主見一面、談一談。然後……用它來做些別的事情。
他要做英雄,不想做傀儡。
可是這三日,他發現這神龍教全然不是他所想的神龍教。他竟然有些……看不透了。
那羣人想要做什麼?!
直到第四日,有人送來了一個帖子。
帖子來自神龍教,發帖人自稱“浩瀚海螭吻龍太子李雲心”。說“神龍教欲行善事,望與長者一晤,面談機宜。”。
於其盯着這拜帖看了好一會兒。但不是因爲內容——這拜帖的內容他見得多了。一些自視甚高的江湖人士,總會給他投這樣的帖子。一副一本正經老於世故的模樣,卻總掩不住眉眼當中的侷促和言語之中的狂妄——像他年輕的時候。
只是這落款的名字太怪了。
李雲心這名字他有印象的。
起先是兒子在路邊救了個叫李雲心的少年,這事兒他很久之後才知道,渾沒往心裡去。
再之後他那不成器的表弟玄澄子去赴寶華會,說會上有個叫李雲心的道士。這時候於其記住了這個名字。據說是個了不得的畫師,但似乎與琅琊洞天有些過節。
然而凌空仙子對他表現得又甚爲客氣……
神仙中人的事情總是不好說的,於其不敢隨意去猜。
再往後,據說那李雲心和凌空仙子都死了——因爲觸怒了龍王、或者是與妖魔爭鬥。這些事情衆口紛紜,到如今也沒個定論。
此值多事之秋,前些日子小渾街又有了異動。
人都說,是神龍教的修士除妖魔。但在於其看來這件事兒,和月前在桃溪路的事兒可全不同。
琅琊洞天來的道士就在城裡,哪裡輪得到一個邪教的野道士也除妖。那夜去於濛房中的,不過是早有圖謀、趕了巧,借勢而已。
至於這名字……
真有龍太子的話,要見自己一個凡人可不會送拜帖。
這神龍教的教主……單從這拜帖看,就透着一股子江湖人的邪氣和狡黠氣。
的確能搞出些聲勢,然而難成大氣候。
於是他的心裡先定了三分。定三分、將那神龍教教主晾了一日,聽說他們在桃溪路的那些人似乎飲食出了些問題、開始四處採買了,才吩咐人去請那教主來。
而那一日,他也並不只是閒坐着。他想要查些什麼,總會有結果的。
到白鷺洲教徒進城的第五日,李雲心與劉公贊進了於府的門——從後門。
他之前允了於濛出錢出人去修葺那小渾街,已同神龍教拉上了關係。因此必須儘快將事情都搞清楚。搞清楚之後、是收服了、還是剿滅了,就都在一念之間了。
但饒是存了這樣輕視的態度,在看到李雲心進正堂的時候,仍忍不住在心中暗讚一聲——好一個人中龍鳳!
看着十**歲的一個年輕人,修長挺拔、面如冠玉。一雙劍眉斜飛入鬢、一對星眸熠熠生輝。
穿着素淨的白衣,輕搖手中一柄淚竹骨白紙扇——端的是風流倜儻、英俊瀟灑。
他雖然愛他那孩兒,但也覺得自家兒子只論相貌,卻是不及那李雲心的。
再看他身後的一人。穿一身青布的道袍,年紀在四五十歲之間。也是生了一副好面孔、蓄五縷美髯。
於其便輕輕地敲了敲手指——有賣相這樣好的兩個人,難怪那神龍教勢頭頗猛。
卻說這二人直入中堂站下了,那年輕人便微微仰頭、一拱手:“在下神龍教教主、浩瀚海螭吻龍太子李雲心。見過於公。”
這話說完了、不待於其答話,一撩衣襬便搶到一邊坐了。
坐下了,眼神先往旁邊的小几上飄——那裡擺着茶盞,以及盛着乾果、蜜餞的碟子。那李雲心先狠狠地看了幾眼,又忙收回眼神,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坐定了。
堂中除了這三人,還有丫鬟、僕役在的。於府家的下人,見識總是很多。如今看了李雲心這失禮的樣子,先是皺眉頭,心說這人未免太狂妄了些!那趙知府此前見咱家老爺,也不敢是這個做派!
但隨即看到他狠盯着果盤的眼神,心中瞬間瞭然了。可到底是於家的人,硬忍着沒有嗤笑出來——看他相貌堂堂,竟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
這當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呀!
有在一邊奉茶的僕從便要喝他,但於其將擱在桌上的手微微擡了擡,那僕從不說話了。
再看那老道劉公贊見了他這“教主”這模樣,似乎頓時又急又氣,偏生不好發作。眼見着一句“在外面怎麼教你的”不好說出口,狠狠地剜了那座上年輕人一眼,忙向於其拱手:“於公見諒,我家教主他初來人間,並不很懂得人間的禮儀規矩。在下劉公贊,乃是神龍教掌令長老,原本是渭城人,想來也有人認得我的。在下今日裡——”
於其面色平靜地擡起手,略一沉吟,道:“坐。”
這劉公贊忙謝禮,去李雲心的下手坐了。
此刻於其對那年輕人初見時候的好感全沒了。
——什麼初來人間。這話哄哄那些鄉里人還可以,在他面前說出來……到底是兩個江湖人。不知從哪裡物色了一個生得漂亮的年輕人,哄他做了“教主”,然後這劉公贊再在背後使些手段收攏人心。
待以後成氣候了,好吃好喝地供着這位“教主”。萬一事情有變、要擔當個什麼禍事,也可以將這“教主”推出來——這樣的手段,他早在年輕的時候就用過了。
只不過……
於其拾起一盞茶、拂去其上的葉子、吹一吹、淺淺地抿了一口,也不看那劉公贊,便道:“你這名字,我聽過。”
那劉公贊忙驚喜:“啊呀,於公竟知道——”
“你從前叫鬼算子。”於其放下茶盞,“是個盜匪出身的。”
那劉公贊驚喜的一句便瞬間卡在了喉嚨裡、尷尬地說不出話了。
“先做盜匪。名聲嘛,還是可以的。但終究是盜匪。後,從了良,跑去桃溪路那個龍王廟做廟祝。再呢……又生了些事端,嗯?”於其掃了那劉公贊一眼,只說到此處——並未將他殺了尹捕頭的事情全說出來。
只不過——一個什麼江湖術士、坑蒙拐騙出身的,如今也想要登他於府的門了。
他於其向來是不大在意出身的。既然這劉公贊搞出了些聲勢、他便也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對方今日這樣子、帶一個金玉皮囊來了、又說些什麼龍太子初來人間的渾話——當他是好哄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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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心去查,總還是能查得出很多事的!
果然。這話說了,那劉公贊再坐不住了。額頭便滲出了汗來,慌張地伸出了兩隻手、在身前晃。但很快又覺得如此有失體面、忙放下了。口中只道:“於公、於公!哎呀呀,不好說呀、不好說呀!”
堂中其他人雖然不曉得自家主人未說出口的是什麼話,但見了這劉公讚的樣子——方纔還是不慌不忙的高人氣度,如今便亂了方寸了,終是有人沒忍住、笑出了聲。
劉公贊聽了這笑似乎更加窘迫,只一個勁兒地朝於其拱手、卻說不出話。
於其仍舊端坐着,臉上也看不出悲喜,道:“先前,你教中有人深夜潛進我兒內室,說了些話。我雖不信,但,能有這個手段、膽量的,我總還是欣賞的。因此也幫了你們一遭。”
“但不要因此覺得我於家,便吃你們江湖術士的那一套。你的事情,我總還是知曉的。而那李雲心……可真是眼前的這一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