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雲心所住艙室在靠上一層,因而開了小小的舷窗。他原本將舷窗撐起來,於是這時候,正有淡淡的月光照射進來。
他藉着月光看了這女人一會兒,伸個懶腰、側過臉笑:“唷,是武家娘子啊。”
這位武家娘子,在這艟艨艦上的知名度只比他略遜一籌罷了。因爲整船上只有這麼一個女人,是同船行商武家頌的妻子。兩人是要去崇吉島——武家娘子的孃家在那裡。
她生得不醜,甚至算漂亮。爲人熱情開朗,武家頌又寵她,因而很快被船上的人所熟知。這些日子裡船上的男人們多少次夜晚間的葷笑話裡的主人公都是她,那武家頌偶爾聽到了也只能暗自生悶氣,只盼着快些下船去。
李小神仙的名聲傳開之後,這女人也來找他看命。實際上是求子的。李雲心像問其他人一樣詢問些生活的細節、又認真仔細地觀察,認爲她該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這些日子他用這種方法排查了許多的人。
可沒想到,自己也有陰溝裡翻船的時候。
這女人是。或者說,是之一——他的擔心與猜測是正確的。這艘船上,果然已經混進了共濟會或者木南居的人。這兩個組織……當真是無孔不入!
但也正因此,越發證明他這樣做的正確性。這些傢伙混在凡人裡,絕大多數自己也是凡人。用法術神通難查得出……也就只能用凡人的法子來對付他們。否則好比大象打螞蟻,縱有萬鈞神力,又哪裡打得到!
於是他又道:“藏得可真深——你說你七歲就被武家頌買了、十二歲和他成親……難道是騙我不成?”
女人便盯着他看一會兒,才反手將門關了,說道:“是真的。我本名潘荷。不要稱呼我武家娘子了。閣下,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李雲心笑着輕哼一聲:“我如果說錯了,豈不就被你殺了。”
潘荷嚴肅地搖搖頭:“閣下也是滴水不漏的人。如果不是有意說了那一則典故,我也找不出閣下。既然是有意,一定也是要引我出來。”
“可又說,說錯了,怕被我殺了。那麼……閣下是木南居的人。”
李雲心的心就跳了跳。
他原本以爲來的會是木南居的所謂“使喚人”。此前考量的時候雖也想過共濟會,但也只是因爲習慣罷了。
因爲雲山一役之後,遊魂們幾乎都被所謂長老拋棄。兩個僞聖身死,餘下的遊魂四散而去。這些頭子都不見了……底下的那些不知內情的人該也維持不了多久。且他們也沒什麼理由再盯着自己了。
但如今這潘荷猜自己是木南居的人,也就意味着她是共濟會的人——
活見鬼。這些東西怎麼還是陰魂不散?如今他們又想要做什麼??
他心中生出這樣的念頭,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身子輕輕一蕩,從吊牀上跳下:“哦?這麼說你是共濟會的人。奇怪了……你們這些人如今都真成了孤魂野鬼,還攪到這種事裡做什麼?竟然來找我?”
艙中狹小。潘荷就慢慢往後退了一步,冷靜地說:“如今我們已經不是敵人了。我們之間再沒有衝突的理由。”
李雲心笑了笑:“我是一個使喚人,只管做事。和我說這些沒用——不管你來是要做什麼。總之會礙我的事。受死吧。”
潘荷立即將手探入袖中取出一件東西,不動聲色地說:“要殺我,就一起死。再沉了這艘船。不管你是要做什麼,也都做不了了。”
李雲心一皺眉,作勢遲疑。於是瞧見她的手中握了一隻黑黝黝的鐵蛋。
“此物叫手雷——手中雷霆。一旦引發了,十步之內無堅不摧,百步之內檣櫓灰飛煙滅。”潘荷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略有些生硬,顯然是把這東西交給她的人這麼說的,如今學了出來,“我不想用,你也不要逼我用。閣下先聽我說——”
李雲心做出忌憚的模樣。潘荷自以爲計成,便將手雷握着放下:“共濟會已不是從前的共濟會了。”
“從前我們只知道效命於長老,木南居則是我們的敵人之一。至於爲什麼爲敵,並不很清楚。到了如今長老們沒了,我們之間當然也就沒有了爲敵的理由——”
“我打斷一下。”李雲心說,“你在共濟會裡是個什麼身份?能說這種話?”
潘荷所說的內容顯然不是一個小角色該知道的。就好比一個基層公務員開始談論如何與別國交往——私底下說當然可以。但一本正經地當作自己可以做主的模樣真與別國大使來說,就是有病了。
潘荷淡淡一笑,自信地說:“在新的共濟會當中,我是東海國掌事。而閣下——我沒猜錯的話——該是木南居東海國大掌櫃吧。”
“我們聽說你也在船上。今晚一見,倒是有點吃驚。閣下實在年輕了些。”
——還有一個木南居東海國大掌櫃在船上。他下了網,想把小魚撈乾淨。
沒想到發現又游來兩尾大魚。真是——他媽的。
李雲心先一愣,再笑笑:“哼。你倒是會看人。那麼——掌事?幸會。說說看,你們這所謂的新共濟會,又要做什麼?”
潘荷的神情嚴肅起來:“先說貴會吧。我們向來知道貴會喜歡用凡人,號稱從羣衆中來、到羣衆中去。”
“雖然不清楚貴會的最終目標,但清楚貴會的立場——你們不喜歡從前的共濟會,其實也不喜歡從前的玄門。你們想要這天下是凡人的天下,因而先要打掉我會,再想打掉玄門,對不對?”
李雲心眨了眨眼。
木南居想要做什麼他自然揣摩過,但還不敢肯定。不過潘荷所說的傾向、立場,他倒是也能夠看得出。木南居的確不是很喜歡修行人。要不然不會叫李淳風跑去玄門拐他娘。
這一點從雲山一役當中可以得到證實。木南居的人推波助瀾,對共濟會狠,對玄門也毫不手軟。
於是他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看起來潘掌事做了不少功課。那麼如今貴會呢?”
“前些日子,我們已經沒什麼目標了。長老們拋棄了我們,聖尊也死了。”潘荷說,“於是人心漸散,眼看着就要分崩離析——一羣人之所以會聚集在一起總要有原因。爲財爲名都是理由,但沒法子聚攏人心。所以……我們重新確定了一個目標。”
李雲心想了想:“哦?什麼目標?”
“與貴會的目標相近,也互爲補充。”潘荷乾脆地說,“誅滅龍族。”
李雲心愣了一會兒:“誅滅龍族?”
“貴會不喜歡玄門,是因爲他們盤剝世人。龍族亦然。妖魔與玄門雖然彼此仇視,但是一個性質的東西。都該是被誅滅的,凡人才有好日子過。且那龍首、龍子也正是叫我共濟會險些覆滅的罪魁禍首。於公於私,龍族、妖魔都該死——這便是我們新的目標。”
“大掌櫃該也知道,龍族的妖魔在業國,搞了一個小妖魔保護協會出來。說是爲了妖魔的福祉,也要善待世人。聽起來比玄門、從前的妖魔好些。然而只是換湯不換藥罷了。最多,算是個改良。然而凡人想要新的世界,改良是改不來的——必須推翻舊有的階級。妖魔,玄門,修士,都該是被掃進垃圾堆——”
她說到這裡,李雲心忙道:“……你停一下。你說的這些……又是誰說的?”
——聽起來越來越熟悉了。這不該是這個世界的人的口吻。真他孃的見了鬼——他拼死拼活地搞垮了共濟會。如今他們卻洗白成了爲凡人利益奮鬥的神聖組織?他千辛萬苦給自己掙了個名正言順的龍子身份,如今且成了落後反動的要被推翻的階級?
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共濟會這羣人是不是搞事上癮?
潘荷便頓了頓:“是我從書裡讀來的。”
——纔有鬼。李雲心嘆了口氣:“你不要騙我讀書少。如今哪一本說了這個?改良?階級?”
潘荷終於微笑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笑。但這笑很討人厭。是那種“並不和你這知道得少得可憐的人計較”的意味:“一個狄人寫的。但不是你能讀到的書。聖尊雖然不在,雲山的根基也沒了。但我們在中陸各處都有駐地。駐地裡,有你們想象不到的東西。譬如這個。”
她又晃了晃那枚“手雷”。
這玩意兒的名字與李雲心前世所知的一模一樣,作用也類似。但他稍運神通查了查,知道不是一種東西——這玩意兒裡面填充的不是火藥也不是炸藥。倒像是用道法煉出來的。如何引爆也不玄妙——用力敲敲就可以。裡面的東西該是很不穩定的。她隨身帶了這個,膽子真是大。
瘋子。
李雲心便哼一聲:“你們從前濫殺無辜,造下多少殺業。到如今卻把自己說成個公正無私爲天下謀福祉的模樣——這種福祉天下人敢要麼?”
潘荷仍微笑:“彼此彼此。貴會殺的人還少麼?五百年前慶國改朝換代難道不是貴會策動的麼?又死了多少無辜百姓?況且——”
她不笑了:“我們這些人,從前爲長老們做事。體驗過不被當人的滋味、如今痛定思痛,才知道凡人更是什麼滋味。這些事情,我們兩個多說無益——煩請大掌櫃迴轉你們木南居主人。我此番一是爲了向貴會通告這些,另一則,也有其他的事。恕不奉陪了。”
她說了這話,轉身就要走。
但李雲心卻笑起來:“走得這麼急?是要去找謝道長?”
他一邊說一邊上前一步,伸手按住了門。
艙室狹小,是個狹長的長方形。他的吊牀吊在靠窗那一邊,門的這一邊的空間就只能容兩人最多相距兩步而談罷了。如今伸手將門一按,這潘荷就無處可走。
一轉身——正與李雲心湊得極近,竟成了個親暱又霸道的姿勢。
潘荷一驚。但隨即定了神,微笑:“怎麼,海上走了這麼幾天,大掌櫃寂寞難耐了?你這小少年的身子,可未必喂得飽我。”
李雲心眼下化成個少年人,身量不高。但這潘荷在女子當中倒也算高挑的,因而個頭與李雲心相當——如今說出這些話來,倒彷彿是個美豔少婦向俊俏少年人浪聲浪語,也叫這艙內的氣氛顯得有些**。
他微微冷笑:“掌事誤會了。只是想問——”
話說到這兒,那潘荷卻忽然伸手往他身下抓。臉上猶有微笑:“我倒也是喜歡你這樣子的少年郎。”
李雲心立時退後一步,低喝:“你找死!”
——地上“咄咄咄”插了三枚鋼針。是那種婦人做活用的馬蹄針,一指長。如今幾乎全沒進木質地板裡,只露了針鼻兒在外面。倘有人心神動搖被她給抓牢了……怕是要死得極痛苦。
但潘荷仍笑::“大掌櫃想問什麼?不想叫我走,我今晚就不走了。”
邊說邊又欺身上來,往李雲心跟前湊——指縫中再閃耀起寒芒。
李雲心冷了臉看她:“想動手?這麼說謝生對你們倒是個重要人物——你要去找他做什麼?”
“只是要告訴他一句話。”潘荷停住了腳步——似是見李雲心不再攔她走,也就罷了手。並不想多生事端,“大掌櫃想知道告訴你可以——叫他去龍島,去找真龍的晦氣。”
“找真龍的晦氣?”李雲心皺起眉,“又是爲什麼?”
潘荷愣了愣。然後慢慢退後一步,細細打量李雲心,臉色微變:“你不是東海國大掌櫃。你是什麼人?”
李雲心便沉默一會兒,擡起頭笑了:“我什麼時候承認過自己是東海國大掌櫃?小阿姨,是你自作多情了。”
潘荷立即揚起手,再不多說一句廢話——空氣裡嗡的一聲響,至少二十枚鋼針疾風暴雨一般地像李雲心射來。她出了這一招,又反手從髮髻上拔出一柄銀妝刀來,展臂便刺。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在這狹小艙室裡。功夫再高也不可能避得過去——除非衝破舷窗。但那麼一來將會落進海里。
然而……一片脆響。
鋼針各自扭曲着落在地上。一同扭曲的還有潘荷的妝刀、手腕。
她面前這位“李小公子”的身子堅逾精鐵,她手腕刺出的力道,反叫自己骨折了!
共濟會的掌事大吃一驚,可仍沒有什麼猶豫。自知不可敵,立時擎出手中那枚手雷,便要往地上一摔。
但這一隻手也被李小公子的手忽然抓住——她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動的。可終究是兩人手腕碰撞的力道,到底也將這極不穩定的手雷引爆了——青煙立時嗤嗤地冒出來。
潘荷下意識地眯起眼睛,準備迎接並不想、卻無可奈何的死亡。
卻見……這李小公子奪過她掌中那枚手雷——
一把塞進自己的嘴裡!!
她驚恐地瞪圓了眼睛——既是因爲他張口時,咧到耳根的嘴巴,也是因爲那嘴巴里兩排鋒利的、閃亮的獠牙。
更是因爲……
李雲心閉上嘴,將那東西吞了下去。
兩息之後……他打了一個嗝兒。
便有一團小小的火焰伴着青煙,從他口中吐出來,又很快消散在空氣裡。
他轉頭看潘荷,笑起來:“有點燙。”
“但過癮。”
“現在咱們好好談談謝生的事。還有那個,東海國大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