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梓兒在車裡問道:“大哥,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她此時雖已與石越成婚,但一時之間也改不了這平素叫慣了的稱呼,便不似尋常女子將夫君稱爲“相公”或“老爺”。
石越應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才說着,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面哩!”
石越雖然在軍器監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說見識應當不少了。可偏偏卻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麼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這時候還沒有出吧?真有黃飛虎不成?”只是心裡納悶,卻不敢說出來,怕惹人笑話,說名滿天下的石郎石子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只說道:“那便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大人,本朝武學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現在那裡住的,都是武學的學員。帶着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心說:“這武學建在武成王廟倒是聽說過的,多半是忘記了。”秦觀一提到武學,倒勾起石越一樁心事,不由坐在馬上開始出神。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知道在思慮什麼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小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鮮衣怒馬,共是五人五馬。不多時這五人便馳到近前,一齊滾身下馬。這時石越早已回去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越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裡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一邊打量其餘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個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認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卿,他早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只因考進士名次靠近,就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越平時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談起,還頗讚賞此人識度不凡,只不過脾氣太傲,只怕難容於世俗之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擡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並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禮。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認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生段子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越,依舊是稱呼“山長”,卻並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越卻不認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文煥,一個叫薛奕。文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爲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今依舊在工部當差,和石越也曾打過交道。石越知道這薛家和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只不過門 第 075 章 賢校理劉(分攵)、館閣校勘黃屢考文墨,龍圖閣直學士張燾、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還有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這時此話自然不能『亂』說,便只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藉着“前人”的牙慧慷慨說道:“中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隴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本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爲之君,良材美質,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衆人聽了這話,無不凜然答應。連吳鎮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當日秦觀和自己說過的話,這才知道國家果然有意用兵進取。王韶今日之事,不過是大戰略的 第 075 章 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沒本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過這番話卻是不能說出來,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說吧。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子。”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大人,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於事?大人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說話間已有責難之『色』。
石越見李丁文無可無不可,倒是陳良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中,並不能爲國家百姓做點什麼,於他們也並沒有好處。反倒我石越真變成結黨營私的小人。君子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着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
李丁文知道石越其實是意志堅定之輩。當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本來這一科的白水潭學員,還有範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本不困難,石越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只有狀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評事。因此可知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他倒並不擔心。這時見石越一邊說,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說道:“公子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門外,口裡說道:“那事不急在一天兩天。”一邊上了馬,揚長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本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識的幾個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志同道合。只是現在桑充國雖說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韓梓兒的面子上,表面上往來雖又如從前般頻密,但內心卻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遠。與唐棣倒還好,只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於勾心鬥角之事,很多話也不好多說,只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他反而心裡踏實。因此若論石越的內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年就對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靈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支持自己,論情誼又是舊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師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薦,應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說,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爲,縱『性』妄爲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說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着,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這邊方纔躍身下馬,那邊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就要着人進去通報。
石越忙笑着止住,徑直走了進去。只見裡面燈火通明,老遠便聽見歡聲笑語之聲,燭影窗邊,便可見幾人觥籌交錯的身影。石越大步進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說話,裡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說石子明豈是朱門早達笑彈冠之輩?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知是李敦敏。說話間,衆人已都起席離桌相迎。
石越見滿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皙,非常英俊,心裡便知道這便是蔡京了!當下與衆人一一見禮,重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上石越這樣的人物,哪還有不憚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別三年,這時石越卻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不絕,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裡還是擔心石越在他們面前擺長官的架子——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士,天子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小縣主薄、縣尉,心中種種顧慮,只是不便說出。此時見石越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裡也甚是舒暢,只覺當年識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攜眷出遊,倒是風雅得緊。”又向桑充國笑道:“令妹所託得人呀!”
桑充國心中雖與石越有些隔阻,但論及人品才幹,卻是對石越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妹妹許了給他,心中也是替妹子慶幸過所託不差的,當下含笑不語。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傖夫俗『婦』可比!子明快說,今天到過哪裡,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實笑道:“佳作那是一點也無,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廟。”說着便把在武學的見聞說了一遍,惹得衆人感嘆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的說道:“想不到京師還有此等人物。不過這件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生紅火,別說江浙,便是契丹隴西,聽說都有得賣。若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了這個乖?”
他這話本是無心調侃之語,不料竟碰上桑充國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時,誰也不願顯『露』出來,桑充國勉強幹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卻裝作沒覺察,只和柴貴誼說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慣能察言觀『色』,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有意幫石越岔開話題,於是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聽說了當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機便來貶損幾句,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
誰知桑充國卻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實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笑道:“長卿說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國耳中聽來,卻覺得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覺自己做如此想卻是多心了,當下看着酒杯,卻是沒有說話。
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笑道:“那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暗暗後悔。這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跡,那倒還顯得兩人之間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願意如此的,當下便順着這個話題說道:“子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子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蕩』,因爲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但官場中有什麼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但此事確實關係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說,只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還把那彈詞說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罵,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覺得唐坰這樣想污人以大罪,顯是要置人於死地,未免過份!李敦敏因嘆道:“子明和白水潭學院,眼下已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別人也是要把你們往一塊想的!”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聽了這句話,卻是百感交集,他並不覺得自己沒做錯了什麼,但細一深想,卻又實在覺得對石越有些歉疚,世間之事,對與不對,終究是難說得很!尤其念及與石子明知交一場,此刻雖然表面無事,但實際已經生分,想到此處,着實心中難過,他心中有事,手邊有酒,自然是酒到杯乾,心中頗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見桑充國這樣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國所想之事,心中況味也是頗爲複雜,他也是覺得桑充國並沒有沒錯,實在是自己小氣,不能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但念及當時之事,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公義私情,究竟以何爲重?他平時自然可以凜然而語,但事臨過自己身上,終究不能真正的若無其事,完全釋懷,只是這番話,卻是再難與桑充國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來此處,桑家與桑充國對自己的種種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難過。
席間與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以及京師的佚聞趣事,雖然邊說邊笑,表面上看來甚是開心,卻也是酒到杯乾,存心一醉。
這三年以來,尤其是入仕之後,石越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唯恐不當,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但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卻與滿桌人盡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濛濛小雨。侍劍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說,便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着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衆人都還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閒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笑道:“公子還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着能象公子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這樣,幸好沒叫夫人看見——夫人半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哪裡敢說?”他沒事之際,倒和石越隨便慣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爾,心情大好,又對嬌妻極是寵愛,此時擡出韓梓兒,話中還有隱隱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雖然不以爲意,卻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經不成體統了!”他雖是責備侍劍,卻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歸,卻累得妻子擔心,他單身生活過得久了,來此宋代後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體會到家中有人牽掛懸心的溫馨之處,雖是在說責備的話,心中卻甚是溫暖喜悅,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呂惠卿也來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纔好。”
馮京聽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便先出頭說道:“呂大人所說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爲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和石越關係實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於在皇帝面前就挑撥這些話來。見馮京出頭,便冷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瞭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
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悖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爲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個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的,王安石不以爲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着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正『色』說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
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爲所動,顯是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着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着借石越爲助力,因此馮京纔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爲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卻反倒聽說要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這番話在衆臣子心中造成的影響,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託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